你也不像个杀人的人。
没头脑的说出这样一句话,山南先生愕然,然后便笑了。
见过总司杀人吗?
我点头,见过一次的。我说山南先生这世界何以一定要杀人呢?
他说你见到总司杀人害怕吗?
我摇头,他做什麼我都不会害怕的,除了——
除了什麼?
啊,山南先生,小姓也还是有保守秘密的权利的哦。还有山南先生——
怎麼?
宗次郎也是冲田先生的名字吗?
山南先生先是愕然,然后便释然——
啊。他笑道,你听见孩子们这样叫他了吧?那是他的幼名,是他让孩子们叫的。他经常跟驻地外面农家的孩子一起玩,我想总司是有些怀念做小孩子的时候吧。
说着,表情便稍有些黯然。
山南先生走了,望秋了,午后的阳光也不怎麼燥热,山南先生走了。一边走一边嘀咕你说得对这世界何以一定要杀人呢?
我打开自己正在洗的丝绢,血迹没了。雪白的丝绢,纯洁干净,像他一样。
你做什麼我都不会害怕的。站在你身后,见血光四溅也没什麼,见你的眼神如修罗鬼也没什麼。只是,不要让我再洗这样的丝绢了吧。
小樱,不要说出去哦。第一次发现我看着丝绢的时候他说,说的话,那些烦人的家伙又会一个接一个赶来。我最怕土方兄那柄大烟枪了。还有山南兄那副眼镜,他一着急啊,眼镜就会上下跳动,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说着,已笑起来。
我说总司,山南先生是不是讨厌杀人啊。
嗯,也许吧。总司说,轻轻落下一子,也许山南兄是不属于这里的喔。
我把丝绢浸在一盆干净的清水中,白色的一方渐渐的在水中旋舞,伸展,铺开,最后慢慢静止不动。
过几天,就是秋天了,白色的衣服要收起来了。我倒掉淡红色的水。八月的天开始蓝了。
14 血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壬生寺里的色彩一天比一天淡薄,最后,只会剩下黄色的土,黑色的屋瓦和白色的纸门。
“叫总司赶紧把感冒料理掉了。”我从土方先生的门前走过,听见门里面传来这样的话,“天气冷了,再不好的话,就要严重了。”
“说的是,咳嗽已经很长时间了,上次在池田屋……算了,不提了。改天我再找个大夫来看看。”土方先生的声音,不知怎麼的有些暗沉。我默默地听了,侧头看看身边的他,恐怕,要瞒不下去了。他应该会感到为难吧。
可是,却看到他照旧的笑容。所不同的是,与这个笑容比起来,以前那些都仿佛一下子变得清冷。此时总司脸上的笑容,仿佛冬日里的阳光一般,尽管苍白,但却分外的温暖,温暖到——甚至是幸福的。
一时间,竟有些发怔。直到总司走远,才恍然大悟,尽量轻声地赶了过去。
那天院子里的落叶还在飘,朦胧中,也算有些许的颜色。暖橘淡红的飘摇而下,跟在总司身后,感觉像是跟着一个影子,一个永远也抓不住的,白到透明的影子。阳光从他头上洒下来,光线覆没了他,伸手也不可及。
慢慢,彻底的沐浴,将自己彻底的洁净。黑色长发细心的洗好,耐心地等它晾干。
穿上一尘不染的和服,来到这里。
来到这御神殿前。
跪下去,反复的祷告,诚心的祷告,切切的祷告。
“告诉我,总司最近是不是吐过血?”
“土,土方先生……”望着他的脸连连后退。
他大踏步走上来夺过我手中的衣服,近乎粗暴的翻开前襟的部位。
衣服掉进我手中,随着重重一声长叹。
“总司啊……”
“土方先生,冲田先生并不是每天都……”
人已走了。
下午,我端茶给到总司房间去找他的土方先生。放下茶盘后,我就走出去拉上了纸门。
“你终于还是去问了那个医生,是吧?”正要离开时听见总司平静的声音。
我站住了,时间仿佛静止。连土方先生说话前吸气的声音都听得见。
“总司,为什麼总是这麼任性,你以为我……”
……
片刻后,我抬脚走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直到总司拉开门笑嘻嘻的说小樱你怎麼还不去做晚饭啊我饿死了啊。
的确,太阳都快落了,残阳如血。
他出去后,我又默默洗去他衣服上的一丝血迹。这样做的时候,心悸的受不了。
半夜里,有时候会端茶去他房里,为了热茶能使他的咳嗽变得平缓些,喝了茶之后,会疲倦的睡去。他的睡容,在烛光下有些单薄了。
开始煎药。
每天用一个小罐子装进各种不同的草叶,浓浓的煎,细细的煎。这种事情,以前跟绯衣素衣在一起的时候做过很多遍,那个时候心里觉的很欣慰,因为自己亲手煎出来的药汁是去救人一命的……
我烧着火,药的香味,真苦,我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慢慢,彻底的沐浴,将自己彻底的洁净。黑色长发细心的洗好,耐心地等它晾干。
穿上一尘不染的和服,来到这里。
来到这御神殿前。
跪下去,反复的祷告,诚心的祷告,切切的祷告。
秋的色彩已彻底消失,最后的一堆落叶让土方先生叫人扫走了。
冬天,就是这麼过了的。
我十九岁。在十九岁的前几天,才听人说,总司的生辰是在七月八日。
很后悔没有早点知道,因为,又一年过去了。
冬夜的雪花绵绵密密,我坐在桌前,一针针织补衣服。
我说总司,你看你衣服上的裂痕已经少多了呢。你再这样闲下去,我可是没有活计做了啊。
他正在写贺年的信,听了这话就放下笔,笑呵呵的说,怎麼我少有几道伤你还觉得不舒服不成?
我笑。他说,小樱你总算笑了。
我说,有你在,谁能永远不笑?
不知不觉地,元治元年就过了。
接下来是——应庆元年。
15 介错
应庆元年——初春,大雪
啊,冲田兄,你这个雪人还真堆得不错呢。 堆得还真大!
来一起堆好了,山南兄!清澈活泼的笑,小樱怕冷,已经逃到廊下去了。
……总司你真的已经二十三了吗?
远处,一柄大烟枪没入纸门后,还吹出一缕烟圈。
遥望院中,跳着脚,呵着冰冷的手,山南先生的眼镜果然很滑稽,被总司逼得一跳一跳的动,忍不住便笑。
雪人还在,山南先生已不在。
“骗人,山南兄怎麼可能做出这种事来!”永仓先生喊。喊得连我都听得见,“离队逃亡,他疯了!”
“明知道会被切腹,还——”
总司慢慢站起来,走出门去。天青色的衣服披在身上,刚刚剧烈的咳嗽把那件衣服震的都快掉了。
“给我一匹最快的马。”他说。众人都看着他,有人惊讶,有人疑惑。
我手扶门扇,一动不动。因为我又感觉到那种凛冽的气息,如刀锋般。
“总司……”“冲田兄你……”
“我保证一定把他给带回来。”他跨上马,丢下这麼一句话。“我一定会!”
土方先生从远远的房里踱出门来,众人作鸟兽散。只有土方先生和我,静静观望其实早就飘散的马蹄溅起的雪地沙尘。
“通知全体队士,新選组总长山南敬助因擅自脱队,立刻就要切腹。”土方副长遥遥的对他的小姓吩咐说。
手松了,挽不住马缰绳。总司回过头,闪电般抓住绳索,阳光下,他的手惨白。
冲田兄,为我做介错人吧。
因为我是,最信任冲田兄的。
山南先生的脸上带着扭曲的笑的神色,他的血已流过蓝色的直衣,染的一片片的黑。
总司手里的刀,缓缓举起,缓缓地,像不愿离枝的枯叶。刚在马上奔驰回来,长长的头发还有点乱,披散下来盖住他的脸。
冲田兄,我很疼,快……
我刷地合上窗户。
晚上,有几个人被叫走清理土方副长房门前的血。 屋外隐隐的传来铲沙的声音。
晚饭还搁在厨房里,怕是已经凉了吧。我没有端来,我知道即便端来也还是要原封不动的端回去。
我站起来,给伏在桌子上的人披上一件棉衣。
他静静的伏在桌子上。已经这样很久了。我承认自己很笨,根本就不会说什麼。也许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别人吧?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人。
面对他,能说什麼?真正想做的,只是想把他的头轻轻抱住,希望他能哭泣而已。
而他却在笑,终于抬起头的时候,竟是一丝微笑。
我愕然。
他说小樱你怎麼了?
我说你为什麼笑?
不为什麼。
你不要再笑了。我说,总司求求你不要再笑了。
你不喜欢看见我笑吗?
我说,我不想再看见你笑了。每时每刻,你好像都在笑一样。一个看起来没有悲哀的人,让我害怕。
本来以为,你笑是因为高兴,可是,原来你悲伤的时候也会笑,那麼,我怎麼知道你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难过时还能笑的人,那笑容只不过是血上的黄沙。我不要,不要看见你这样的笑容。
你的加州住清光我已经擦干净了,你不会再看见上面山南先生的血。可是,他的血却溅在你心里,可是你还在笑,你叫我怎麼去把它擦干净?
我走上前去,双手拢在他的肩膀上。
我说在我面前你就不能哭一次吗?总司。
他没有哭。
我说总司你的肩膀又瘦了。
第二天,来了一个女人,她说要找山南先生。
我看着她,艳丽的面庞,即便不施脂粉,这个词也还是可以用在她身上。
总司遮在我面前,山南先生已经死了。他说。
是谁杀了他?是谁?
是我。
艳丽的女人扑在总司身上,他的衣服上,我刚补过的裂痕又裂开,他的发髻散开,刚梳好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他低垂的面庞。
是这只肮脏的手吗?女人问。她抓住总司苍白的右手,握刀的手。那只手上,一点一点,指甲划下的血痕慢慢延长,伸展,血珠滴落……
总司一动不动。
小樱!你在这里做什麼?为什麼不过去阻止?永仓先生冲过我的眼前。
那是总司应该受的痛楚,受过这样的痛楚,对他反而要好些。土方先生在我身后说,然后轻轻吐出一缕青烟,你也是这麼想的吧?
是的。我的声音极细微。
进去把医药箱准备一下吧。土方先生看着永仓先生把那个女人连拖带抱地带走。她仍然凄烈的叫着,艳丽的脸上绝望的神气,却没有泪。
我转过身,转身之前,我看到土方先生轻轻把总司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宽厚的肩完全盖住他单薄的背影。
嘴唇上蓦然一丝电击般的疼痛。我用手背抹去自己的鲜血。
我一圈一圈把绷带绕在总司的手上,抓痕渐渐地被缠裹得不见踪影,我真的想再也看不见它们。
小樱你再缠我就没法握筷子吃饭了。他惨笑。
剧烈的气息又不期然冲出他的喉咙,他捂住胸口。我接住他倒下的身体,轻抚着他的背,常常要这样来平静他的剧咳,他的脸埋在我的和服上,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沾湿我的腿。
原来,血也有透明的。
在我面前你就不能哭一次吗?总司。
我的手指轻轻掠过他的头发,仰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什麼时候才能再有阳光?
16 病
阳光还是来了,因为春天到了。
今天,是新選组队士集体看诊的日子。听说从东京来了个很高明的医生。
近藤先生,土方先生一大早就很紧张呢。总司说,边吃饭团边笑,年纪一大把了,还这麼怕看病。
这麼谈论上司不好吧。我倒上杯茶,没准会被永仓先生告密的喔。我刚看到他在窗下走过。
他拿着饭团吃吃的笑,小樱你这麼快就开始怀疑新任二番组组长了哦。当心他一刀刺穿了你。
我说不会啊,你的刀比他的刀快,你一定会挡得住的。
他又笑,你倒还真信任一番组组长。
门被拉开,一脸阴郁的二番组组长出现在门口——轮到你了,总司。
他笑,笑的半个饭团都掉到盘子里,二番组组长因为不明就里而更加阴郁。我拾起饭团塞到嘴里,想把要问的话给塞回去。在那一刹那,突然明白总司为什麼总是笑了。
笑,可真是一个好的挡箭靶子。
有了这个可以节省好多饭团,我想着,古怪的笑了起来。笑的永仓先生都愣了。
总司,你小姓不是中你的毒了吧。
这下子,我和总司伏在桌上笑成一团,笑得眼泪直流。
疯子。二番组组长走了。
总司也走了。
我还在看着天空无声的笑。
你就是照顾冲田先生日常饮食起居的人吗?面前的老先生一副络腮胡子,倒是和蔼可亲。
是的。我跪伏鞠躬。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请如实回答。
是。
冲田先生吐血有多久了?
从去年六月开始。
准确地说是六月五日。一旁的土方先生拿下嘴里的烟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是池田屋的那天晚上。
那时请过大夫吗?诊断是什麼?
是肺炎。土方先生说。
那麼冲田先生吐血的频率是——
我低下头——大约两三天即有一次。
量多吗?——尚可。
痰都能完全吐出来吗?——基本上,有时有些困难。
……
多谢你了。老先生说,今后的冲田先生的饮食起居要特别注意,一会儿我详细写给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