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丹清刚挑开帐帘,重耳便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游弓藏……席三日……你们怎么?”
游宫藏与席三日齐身站起,两人强忍激动,施礼下拜。“末将参见公子!”
重耳大步上前,连连摆手道:“免礼。”心中虽有许多话想说,却因沐布和缠香圣女正端坐帐中,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疑问,长呼了口气,道:“你们怎么找到我的,韩少坚、卓锋他们都好吗?”
游弓藏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显精明强悍之色的同时,还隐约透露出一丝其它的东西,是疲劳、是无奈、还是悲痛,一对虎眼向左右扫视了一下,欲言又止道:“公子……来到犬戎之事已是人尽皆知,末将冒险前来……是为了……”
“我们要投奔公子,不想在白善手下受气。”席三日鼓起勇气大声道,额头细密的皱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悬崖峭壁上那嶙峋冷峻的花岗岩石。
“说说你们的情况。”
“当初公子已和他有过约定,猎手骑兵不管纳入谁的旗下,但不可分割……可那贼子,竟把六千猎手强行分割,编入十余个兵营,这且不提,就连马匹与兵器也不给,这哪里是兵营,简直是监狱。”游弓藏想起白善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初,若不是韩少坚极力阻止,他早就摸进中军帐把他给宰掉,挂其人头于辕门,大不了再回他的朝歌做猎手去。
重耳暗自一叹,心道:当初献公点名把猎手群纳入白善的中军,定是因为猎手骑兵在虢、虞之战中显示出强大的实力,因为忌惮,所以分割。
“你们私自跑来,有谁知道?”
游弓藏与席三日齐齐一怔,摇头道:“我们所在的兵营离公子最近,我们趁兵营的主将生病之际潜出,加上有人掩护,应该没人会知道。”
重耳略作思索,沉声道:“赶快回营,以最快的速度,多带几匹好马。”
此言一出,帐中哗然,即便是沐布与缠香圣女亦感不解。
“这怎么成,我们只是打个前站,随后大批兄弟便会前来戎族,众兄弟都渴盼着再次跟随公子,除非公子不要我们。”游弓藏满脸悲愤道。
席三日也腾的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我们再回朝歌,就当作了个白日梦。”
雪丹清急道:“你们定是误解圣使之意了,圣使每天都在念叨你们哩。”
沐布与缠香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插话。
“若公子觉得我们不足为用,我们自是不会浪费公子的谷物,大山之中,取猎为生,本是猎手的生存之道。”话刚出口,席三日立时知道不妥,但由于重耳的话对他的打击太大,他明知不该这样说话,但却也不可收回。
重耳负手在帐中走了几步,然后再坐下,目光缓缓扫向游弓藏与席三日的脸上,”你们还希望我回晋么?”
“当然。”两人连连点头。
“那么就凭你们六千人能打败晋国军队吗?”
“这个……”游弓藏与席三日对视一眼,“不能。”
“如果你们六千人能在晋军中立脚,再加上欧阳家族在晋军中的威望,一旦我从外围发动进攻,你们六千人从里配合,这六千人就等若六万、六十万,晋军想不败都难。你们说,是现在就公然离开,跟我逃亡,还是等待时机,再反戈一击。”
众皆默然。各想各的心思。
静了一会,重耳见两人脸上已现后悔之意,便斟字酌句道:“我们眼下力量不够,不得不委曲求全,若能做到里应外合,胜算当然就更大些,兵法第一要旨。打无把握之战,智者不为。”
游弓藏顿时冷汗淋漓,恐惶离座,恭声下跪道:“请公子原谅我们两个粗人,险些坏了公子的大事,我们马上就回营,马上……”
“请公子责罚。”席三日一把掀开外袍,默然跪立在帐中央,露出黝黑而宽厚的脊背。
“何罪之有,两位请起。”重耳目光一改柔和,神色森冷,凛然道:“请转告众位猎手兄弟,我,姬重耳,一定会站立在晋国的土地上,即使死,也要死在晋地。我不为自己而战,也要为我的兄弟们一战,为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一搏。活着,便只能被自己左右!若是永世都仰人鼻息,由人摆布,即使贵为大周天子又如何?等待,等待烈焰燃起的那一刻,跟随我轰轰烈烈战一场,即使失败,也胜过苟且偷生百倍!”
帐中一片沉静。没有人怀疑这个男人的勇气与智慧,即便身上无有战将盔甲,只是一身极为普通的便服,却依然无法掩饰那种沙场不败名将所特有的威风和煞气。
待游弓藏与席三日出帐后,缠香圣女突地上涌一股无法言说的虚弱之感。重耳那一刻无形中显露出一种让她想有种鼎礼膜拜的冲动,那灼人的威气度在她平静的湖心投下一颗山子,并有波涛汹涌之势。那一刻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定力。作为白戎的圣女与实际上的族长,她早已决定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族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心底最圣洁之处会被人入侵。她一直在回味重耳说那些话时的表情、语气,还有眼神,不想忘记,却又拼命的阻止自己去想,就象白戎族每一次遇到难题时,只有她在平静状态下才能有所决断。对于重耳,对任何事,她都不想影响到她献身白戎的决心。
岂止是她,即使自以非常熟悉重耳的雪丹清亦是精神震撼,不能自已的呆望着圣使,是他吗?不是,不,刚才一定是个梦,可自己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亲切感,那来自他的气息,不过是多了些东西,是勇气,是威力,是无比强大的精神力。
重耳回过头来,当既感受到一股异样的目光。是缠香圣女,这个外表柔和但内心坚硬无比的女人,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生气。那双清澈明净的秀眸内,似乎突然勃发出无尽的生机和对尘世的依恋。以往的她,除了正常的族务交流,即使是在圣湖合族之际,她的眼神也没起过半丝波澜。虽说他也曾有过抱得美人入怀的想法,毕竟是自己掌管的三宝之一,当然由自己支配,但每每遇到这平淡的眼神,什么色心都立刻消失。
这也让众女奇怪不已。怎么自己的花心夫君突然改了性,送到嘴边的美肉都不吃一口,甚至连嗅都不嗅。
终于,沐布打破了帐中的平静。
“今日一睹圣使之威,才明白为什么圣使能一战成名,创下战场奇迹。”
重耳转头对他淡淡一笑,“侥幸罢了。”
仅从外表看,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满脸皱纹、身材枯瘦的老者会是戎族当仁不让的第一勇士。他的身上似乎永远套着一件半长的虎皮长袍,露出半截细小的双腿,但你若留意他比常人稍鼓的腰际,便会发现,他无论在任何时刻,双手都隐藏在袍内,而他的腰际睡觉都斜插着一柄外形古朴的连鞘剑,随时都准备着拔剑斩人下头颅。
若是平常,沐布非常懂得一个高明剑手的内敛之道。但是现在,扑面而来的是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圣使谦虚……”
“慢。”重耳微一摆手,“听说谷口有人窥视,究竟怎么回事?”
沐布暗自惊骇不已,如果说他以往是输在重耳的拳下,不如说是输在圣使的名头上,特别当他看见重耳竟能穿越圣湖时,他就败了。但在精神力的修为上,他绝不相信一个年轻人能超越他,就算在娘胎里开始修炼,也绝比不了他六十年的苦修。
但事实却完全背道而驰,他竟在这双年轻眼睛的注视下乱了心神,根本无暇去思考任何事情,只觉得自己的衣服到灵魂,俱被穿透。
“禀圣使:是骊戎的人,其中好像还有晋国高手。”沐布眼神一收,仿佛再也不堪对视,“早晨缠香圣女曾带人出谷查探,下面就让……”
重耳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显然是精神力相较失败的结果。把他的一切反应都尽收眼底,微微一笑,收神卸力,遂把深邃的眼神射向缠香圣女。
在他的印象里,缠香是个惜字如金之人,似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
“圣使若想知道详情,不若出谷一查。”缠香圣女终于摆脱了心底荡起的一串涟漪,气定神闲道:“缠香愿为向导。”
重耳听罢不由一愣。这个浑身香喷喷的白戎圣女一直都在躲避自己,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竟主动相陪,让人不可思议。
沉思片刻,重耳正想开口时,缠香却霍然起身,淡淡道:“既然圣使另有主意,那么缠香就不再多说,告辞。”
说完便要转身离帐。
重耳想不到她的性格竟比男人还来得执拗。连忙高声喊道:“圣女留步,你若走了,谁给我当向导。”
缠香的背影似乎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转回身来。
走在高朗开阔的孤岭山峰上。重耳完全不用刻意抬头,天空总在他的前后左右晃动。他翻越的几座高大秃岭和雪峰,在这样的天空下,再回过头去看,就像一群群野马和白羊,让视线轻易地越过它们,第一眼便是天空。
再看看身边仿佛融入天空中的缠香圣女,幽香亦随空气飘溢,甚至连阳光也格外眷顾她,映射着她,再穿越她的幽香,太阳亦显得香喷喷起来,格外地暖和。
蓦地,好像有什么在他心底最深处闪动了一下,戎族之所以美女频出,当然和这片不染杂尘的天地有关。生存于这样一片天空下的生灵,似乎完全脱离世俗的无奈与纷争,又似乎完全是些被忽略不计的石块和尘土,无可奈何地深怀着渺小的悲哀。便如索朗巫祝般,总渴望着走出去,离开这种永久仰视的生活。
魏犨的心神则全集中在远处的谷口处,他和十二道墙分散滑行在雪道上。对于一直神经紧绷的猎手们来说,只有在不断的争战中寻求到寄慰和雄性的征服感,而一个多月的平静生活,几乎快磨平了他们的野性,乏味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所以,一旦听说出谷查探,一个个便立刻生龙活虎,精神亢奋。
重耳喃喃道:“多么美的天空!”
缠香缓缓转过头,大概是记起了往事,她突然笑了,笑得很温存。“我喜欢这片土地更胜过天空,天空虽美,但毕竟不属于我族。”
重耳认真的看着她,这个戎族最奇怪的女人。
缠香竟毫不回避,目光清澈地迎接他的目光。
半晌,不知是重耳的眼神太强烈的显示一种令她害怕的欲望,还是想到了某些让她担忧的事,她低下头,叹息一声,“哎!我不明白族人为什么不安于这块土地,竟习惯于东飘西荡、打打杀杀的岁月吗。”
“圣使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她忽然停下脚步,美眸中投射出一种从未显现过的目光。
“咳……咳……说说什么事情?”措手不及之下,重耳惟有干咳几声掩饰他的震惊。她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还能有什么事情求自己呢,若是以前,他肯定会自做多情一番,可望着她透明近乎无物的眼睛,即使他喝醉了酒,也不会把眼前这个女人和情欲之事联系上。
“若圣使离开戎族,请务必打消戎族外伸的念头。”缠香的声音坦然而平静,并没有在语气以及态度上有丝毫求人之举,“如今戎族已然合一,看看戎族的历史,强盛只是衰败的前身,圣使若不出现,戎族至少还能平静百年,可……”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然之道,不仅仅是一个圣使所能改变得了的。”重耳有种极不舒服之感,暗恼道:难道我是戎族平静生活的毁灭者吗?
缠香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似乎有些茫然,仰望天空。
金色阳光下,她的脸庞更显晶莹而光洁,但重耳还是捕捉到她眼中一丝绝望之色。
“好,我答应你……”重耳隔了半晌,闷声道:“如果我能做到,一定不让戎族走出横川山脉。”
“真的……”缠香圣女满脸惊异,喜道:“那我先谢过圣使。”
玉脸开颜,犹若冰雪中绽放一束寒梅,冰珠犹挂,却仍然含苞吐信。
重耳眼睛圆睁,顿时忘了冲动的后悔,愣愣道:“你不应该怎么笑的,会害死人的……”
缠香羞不可抑。跺了跺脚,微嗔道:“圣使……”
重耳深吸一口气,正容道:“以后你若想笑时,请记得先通知我。”
缠香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是慌乱还是不安,她也不知道。
“你打算怎么谢我?”重耳习惯性的脱口而出。
缠香闻言黛眉一紧,沉思半晌,方垂下螓首轻声道:“若圣使能达成缠香所愿,只要是缠香能拿得出来的,任凭圣使索要。”
缠香抬起头来时,脸上又恢复了一惯的淡漠。若仔细看,还隐约多了些苍白之色。
过了,有些忘形,重耳暗骂自己一句,连忙换过话题道:“缠香昨天在谷口看到多少人,怎么今天没有丝毫动静。”
“有马蹄声。”
前面传来魏犨的一声疾呼。
重耳知道魏犨是听风追踪的高手,所说自然不假,遂暂时抛开调情之举,轻声喊道:“慢慢潜过去,不要被他们发现,我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你呢?是跟我过去还是在这里等我们?”重耳又对缠香道。
缠香毫不犹豫道:“纠缠香希望能帮圣使尽上一份力。”
“那好吧。”重耳不由分说拉起缠香一只手,功运九重,身体借雪地之滑,带着她飞速的滑行在雪地上。
缠香果然没有识破重耳的小花招,竟毫不挣扎半分,柔顺的接受了玉手的命运。
十余道人影迅速靠近谷口。
蓦地狂笑声震耳,四周升起了二十余道白色的身影,穿的是贵胄们才穿的短裘劲装,清一色的白风帽,只有靴子和兵刃颜色有异。
“你们才来,等候多日。”
正西方也陡然出现一群戎族打扮的人,只是服饰有些怪异,有的是上穿戎袍,下身却是绑腿马靴,正如缠香所料,他们是已然脱离戎族的骊戎人。
人数越有百人,各支持兵器在手,其中强弓若四十具。中间稍前处站立着一个身材相当高大的人,一把沉重的斩马刀倒拖在雪地上,划开一道长长的沟渠,不动声色间所展示的功力便骇人听闻。他长有一张引人注意的三角脸,鹰目炯炯,横生着黑而长的胡须,脸部皱纹密布。
他正是骊戎的噶鲁,最凶悍的骊戎猛士,亦是骊姬的族兄,据说手中的斩马刀无有三合之敌。
重耳丝毫没有朝骊戎人瞧一眼,他的目光直直的投射到一个带白风帽的汉子身上,冷冷道:“寺人披,你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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