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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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ⅳ-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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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是为了维持三人间势力的微妙平衡,现在平衡既已被打破,便再也没有维持的必要,反而是到了出手的时候。

  在改换朝局的整个过程中,我始终在一旁作壁上观。尽管已经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并且掌管禁军,手握兵权,我却毫不插手朝中的争斗倾轧,甚至在朝会上都鲜少发言,几乎不过问北燕的任何政务。

  只有一件事情例外。

  那是我唯一大力坚持,并且亲自付诸实施的——我以萧代与拓拔明的勾结为例,以北燕时局未稳需慎防外敌乘隙而入为由,向北燕王痛陈厉害,终于说服了他下诏遣回各国使节。

  对于其它国家的使节是客客气气地以礼遣回,而对于东齐和西秦的使节,则是不折不扣地驱逐。

  这一道诏旨由我率领禁军亲自执行,不光是监督着两国使节离开北燕,更加以严密的手段一一拔除了他们在京城设立的秘密联络点,彻底切断了他们与燕京之间的联系。

  那些联络点之中,自然也包括祁烈囚禁我的那一处宅院。

  明知道祁烈绝不会傻得留在那里等着我抓,我还是亲自领兵去了那个院子。不出所料,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不光人走得干干净净,就连所有的东西都搬得精光,除了原有的粗重家具,连一杯一碟、片纸只字都没有留下。

  就在我独自立在院中,对着曾经是轻雾朦胧荷香萦绕,如今却空空如也,只余一泓沉沉碧水的池塘出神的时候,一名禁军捧着一只小小的瓷罐走过来。

  “统领,各处都搜过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只在一间锁着的石室里发现了这个。”

  石室?我一怔,伸手接过那只小巧玲珑的青花瓷罐。罐子的分量并不重,打开盖子,里面半透明的乳白色膏体晶莹如玉,散发出一股淡淡清香,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这不是……?捧着手中的瓷罐我有了一刹那的失神,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回到被囚当日,乐言一边涨红了脸硬忍着不说话,一边给我小心涂药的情景。

  一丝苦笑不自觉地浮上唇边。小烈,小烈,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呢?你心里知道我会来,是么?可是既然已干干净净过不留痕地走了,为什么又偏要留下这个?难道嫌你我之间的恩怨纠葛还不够混乱不够复杂?亦或是,生怕我会忘了过往,生怕我心中有一刻安宁?

  如果忘记真的如此简单,又该是一种怎样的幸运……无论祁烈再做些什么,我已经无意改变自己的立场与态度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指挥着手下的禁军和城卫对全城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查,手段雷厉风行,极其迅速但并不狠辣。我无意杀人,甚至网开一面地放走了所有嫌疑对象,但是在如此严密而彻底的搜查中,来自异国的奸细探子应再无容身之地。

  在这样的情形下,祁烈在北燕应该是呆不住了。

  而我的用意也正是逼他离开。

  祁烈太年轻,也太容易感情用事,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而言,未免多了些冲动与意气,少了些城府与无情。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是早就该放下的陈年过往,对于我,要杀便应该手起刀落,无须犹豫;若不杀便该及时放手,彼此恩仇了了,不必流连。

  如果为了一时意气,只管轻身犯险在异乡敌国与我纠缠下去,他这样算是当的什么皇帝?

  若是为了趁北燕朝局不稳时混水摸鱼,现在时机已经错过,而他,还不是北燕王那老狐狸的对手。

  小烈,你现在还远未达到真正的强大呢……指尖轻抚着光滑的瓷罐,我的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但愿,我能看见你成长到睥睨天下,足以与任何强敌抗衡的那一天。

  *****************

  这些天来,我忙于遣回各国使节,拓拔弘忙于繁杂的政务,各有专注之下,他能够见到我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我并不介意,拓拔弘却对此耿耿于怀,硬是利用职位的特权,以我身为太傅需常备垂询的借口将我留在宫中值宿,我不得不从禁军官署搬到南书房。

  尽管这样的安排非我本意,但是对于拓拔弘的决定,我并没有提出反对,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默认。

  拓拔弘大喜过望,不是因为自此可以与我朝夕相处,而是因为我的态度终于由以前的装傻回避转为明朗,甚至不乏反客为主,时时令他意外。

  然而看着他欣悦满足的表情与不再压抑的真情流露,我心中却只有淡淡欢喜,更多的却是挥之不去的温柔酸楚与隐隐刺痛。

  喜欢上拓拔弘并不困难。早在当年较量的时候,这个不容忽视的强劲对手就已经吸引了我的注意,迫使我为了求胜而努力去了解他,用心揣摩他的心思。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在各出奇谋全力争胜的同时,亦不自觉地欣赏对手的智慧与才干。

  如果能抛开身份的羁绊,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最好的知己,相惜相重、相知相悦,可以携手放歌纵酒,谈兵论剑,指点江山,笑傲天下。

  然而造化弄人,却偏偏让他生为拓拔弘,而我为祁越。

  苦笑之余,也只剩得一声叹息,几分无奈。

  随着北燕王病体的日渐衰弱,我知道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快要走向生命的尽头。

  而我在北燕的日子也快要尽了。

  北燕王在世一天,我一天会信守自己的承诺。而他一旦崩逝,便再无任何力量可以约束我留在北燕。

  至于牵绊么……

  最让我担心牵挂,无法放下的小晋和萧冉,在接到一封小晋的密信后,已经可以稍稍释怀,松一口气了。

  而拓拔弘……我苦笑沉吟,一次又一次想对他开口,然而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紧皱的眉心,以及时不时向我投来的专注目光,竟是怎样也张不开嘴。

  去意徊徨间,我独自在宫中信步闲行,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后宫的天命山脚下。

  时近黄昏,苍茫的暮色中,高大宏伟的承天台巍然矗立,华丽壮观一如往日。

  举头仰望,我仍可回忆起当日在台上所见的风景,更不难想象当年,北燕王在台上祭天誓师时,雄姿英发,气吞山河的豪壮气概。

  北燕王征战数十年,吞并小国不计其数,声名功业一时无两,固然是称霸天下的一世之雄。只是当年的万里河山,而今也不过一张病榻,将来更无非三尺黄土。

  只不过这一点,但凡身在局中之人,却是再也看不破的。

  正在垂首低徊,感慨沉思之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最终停在了我的身后。

  接着,一件犹带体温的明黄色长衣披上肩头,挡住了阵阵袭来的秋末凉风,却始终静默着没有说话。

  我亦没有出声,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与拓拔弘并肩的位置上,仰头上望。

  拓拔弘也正举头仰望着承天台上,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他才悠悠开口:“那里是整个京城的最高点,也代表着北燕王朝权力的巅峰……只有高高在上的至尊王者,才有资格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瞰北燕的万里江山。”

  我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如今,你离那个地方已不远了。”

  拓拔弘哑然一笑,道:“你知道么?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曾经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在台上祭天的父王在心中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站到那个位置上,还要做得比他更好,比他更厉害更强大。这个念头让我执著了这么多年,可是如今,我距离那里已只有咫尺之遥,却突然发现,原来站在上面的那个人,其实是最最寂寞的。”

  “高处不胜寒。”我淡淡地道,“这或许就是身为王者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拓拔弘轻轻叹息一声,突然转过身,紧紧凝视着我的脸,道:“你一直都想离开北燕,是么?”

  我一怔,愕然抬眼,对上他深沉如水的黑色双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早就知道,你是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拓拔弘的声音居然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象你这样心高气傲、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区区的一点功名利禄,又怎么可能留得住?就算把上将军与左相的位子全部给你,你也丝毫不会放在眼里吧?”

  我沉默,转头避开他的目光。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拓拔弘,感情或许让他有过失控,却没有令他变成傻子。不管什么事,想瞒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还真的是很不容易。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拓拔弘略略转身,信手在空中遥遥一划,举手投足间,竟有如正站在承天台上指点江山,气势夺人。“这天下,如果我真心愿与你共享,你,又会不会……为我留下?”

  什么?!我身形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的脸。拓拔弘依然凝视着我,神情平静,目光闪亮却异常清醒,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你疯了么?”一箪一瓢,或可共饮;一庭一园,或可共居。可是这天下……又岂是能与人共享的?

  拓拔弘淡淡一笑。“你应该知道我很清醒。对于这件事,我已经想过不止一天,不止一次了。除了这么做,我实在已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留下你。”

  “你认为……这样的条件就可以打动我么?”我一字一字地缓缓道。

  “当然不是。”拓拔弘无奈地苦笑摇头。“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能用任何条件买得动的,就算是北燕的半壁江山也是一样。这样做,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的真心诚意而已……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会有真心,不是么?”

  我哑然,被他无奈但坦诚的话语堵得无言可答,竟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深黑的眼眸,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默然良久,拓拔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个最实际也最理智的人,心中只有天下的霸业而容不下其它。王者无情,以前我也曾一直以此自律,甚至自傲,认为自己是不需要感情的。但是到了今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江逸,我不在乎你有过怎样的过往,只想抓住你的现在。我不能保证别的,只能向你承诺,我所能够拥有的一切,都会与你一起分享,这样的承诺,够了么?”

  我沉默不答,微微闭眼,努力平息内心的激荡。我一向自以为了解拓拔弘,看得穿他的心思与计谋,料得准他的手段与目的。然而他今日这一番话,却令我毫无准备地骤受重击,手足无措,防线尽失。

  即便是一向从容冷静处变不惊的我,此时脑中也乱成了一片。

  这应该,是他从不展露的真心了吧?原来除去了那重坚硬的外壳,无论是他,亦或是我,都一样与普通人并无分别,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脆弱与柔软。

  象拓拔弘这样一个骄傲而强硬的霸道男子,竟也会如此向人低头,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答应他么?

  举头仰望承天台,那象征着皇权与霸业的宏伟建筑在暗沉沉的夜色中巍然矗立,于静默中透出无形的威严与骄傲。不必置身其上,我也知道那下面是北燕的万家灯火,千倾良田,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广大江山。

  更远处则是西秦那荒凉而辽阔的黄色土地,以及我曾经流血流汗、征战疆场保护过的西秦百姓。

  拓拔弘的眼中只有天下,而祁烈又何尝不是呢?

  西秦与北燕世代为敌,疆界相邻,连年兵乱无休无止。我若是留在拓拔弘身边,面对着西秦与北燕的争杀,却又应该如何自处?

  拒绝他么?

  可望着他明显消瘦的英挺面容,焦灼而恳切的专注双眸,以及那充满了期待、急切与忧心,却又强自压抑着故做平静的神情,一个不字已到了嘴边,反复打了几个转,竟怎样都无法说得出口。

  ……

  踌躇良久,心意彷徨,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仍是只管低首沉吟,不发一语。

  拓拔弘亦并不催我回答,只是静静地望定了我,等待我做出最后的决定。

  夜色,却已渐渐深了。


   (第四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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