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贴了符的树皮,被他置在被里,作了假象。那不长眼的木鬼,抗不动这屋,懒得费那力,就着那灯火亮处,忽地一只长臂伸进来,如同一枝陈年老枝桠,一把抓住那睡得正香的假玉奴便曳出屋去。
我瞪大了眼去看那鬼如何发作这树皮符,眼前那萤火却突然灭了,所有景儿都被挡住,什么也看不到。只听院里,忽然一声暴雷也似的吼,紧接着地面也撼了一撼,震得我耳朵几乎聋掉。
“玉奴!”我吓得跳了一跳,心里却大是好奇,那鬼遭了什么灾?怎么叫得比我还响?
我把玉奴往里抱了一抱,脑袋便往窗外一拱——
“无忌!”后面玉奴开始惨叫。
他若有先见之明,一定会把我弄昏,打晕,免得我出来碍手碍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让我倒了大霉,头甫出窗棂,便听有噼哩啪啦的被火之声,鬼叫连天,一只黑影,却朝着我当头罩下来,我百忙中还抬了一下头,嘿嘿,煞是好看,那黑木炭这回变成了红木炭。它必是性急,一口吞了那假人儿,这会子从腹脐那儿,腾腾地冒出烟火气来,整个身子烧得通红锃亮,好热,好热,好大一块火炭,够烧几年的饭了……咦?我竟然看到它的身子?那长逾屋高,粗可围抱,黑煞煞,阴曈曈的,是它的身子?那罩在我头上的是什么?是它的手!!
我哇呀一声往回缩脖子,已被那枯枝一样的东西勾住了衣领,嗖的一下,差点便夺窗而出,跟着它半空里打秋千去了。身后当地一声响,我在那火烧烟燎的当儿,还听见脆声声的一声叫:“孽障!快放手!”
那鬼被削了一只指去,哇哇大叫。我脑袋一痛,身上生拉硬拽那股力没了,就着这个劲势往里一缩,骨碌碌滚到了床榻底下。
“玉奴!”我爬起来,昏头涨脑,心里还惦记着他。莫不是我探头出去,破了那咒符,才让那鬼看见了我?
抬头时却看见外面火光冲天,窗台上映得通红明亮,却气宇轩昂地站着一个小人儿,擎着剑,扬着头,是玉奴,他竟然不顾一切冲过去护着我。
我眼眶子一热,心里大惊。那木鬼被了火,已经烧得气眼通红,真正鬼迷心窍,高高在上吼叫一声,举起那巨灵掌就拍将下来。我抢过去想抱开他,他却灵活得很,蹭地一下便跳了下来,那掌拍在窗台上,爆炭一般,火星四溅。顶顶糟糕的是,我看见那窗上的符,似乎也着了火,慢慢变灰,竟卷曲起来。
没有了符,我们可还拿什么防身?
“玉奴,快逃!”我拼了命过去抱住他,往后便蹿。那鬼手却不依不饶透过窗户便伸了进来。房里原没有后门,我退无可退,拿背抵着墙。看着怀里他两眼晶亮,面色却极平静,不禁大悔道:“玉奴,是我害你。这一世不成了,下辈子我去还你。”我在他脸上狠命亲了一下,搂紧他。低了头,弓了腰,只想要死先死我一个吧,我可不能看着玉奴被他活吃到肚里去。
我等,等,等了半日,却全不见那鬼有半点动静。难不成它走了,死了,烧干了?我狐疑抬头,瞥出一只眼睛来偷看,却见它烧得通红的面孔正正地瞪视着我,哈的一声怪叫,搭在我面前的鬼爪便朝我叉了过来。
我死了!
我亦尖叫。
那这生死关头的当儿,它只差一分就够到我们,一道寒光倏忽罩了过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少,削掉了它那恶心八啦的鬼爪子。
“孟秋白!孟秋白!”我带了哭腔看我们的救命恩人。好狐狸,有情有义的狐狸,不管从前有多少怨,有多少仇,冲今天这一遭,我原谅你了。我也不要这脸面了,只消你救了玉奴的性命,要我怎么着都成。
孟秋白很难找到这么个机会显示一下他的潇洒俊朗英挺不凡。他又是从哪里偷来的钗,化成的剑?到了他手里,耍得真叫一个好看。我看他左飘,右闪,上腾,下跃,左一剑,右一剑,把那鬼侍弄得像倒了青山,醉了罗汉,扭成个奇形怪状,给他削得一点点坍塌下来,那张丑脸,和着呃呃啊啊的叫声,也不知道他是傻笑,是快活得要死了,还是痛哭自己要亡了,总之是手舞足蹈,让我真真开了眼界。
啧啧。那生死遭际一过去,我顿然忘了方才有多凄惨,睁大了眼瞧他在面前拿姿弄态,飘飘若仙,仙人指路,峰回路转,九九十八弯,也弯不过他那窈窕身段。
……………………
“我说,孟秋白,你有完没有?你要在那烂木头上刻花?”我终于不耐烦地叫起来。
他收了剑,往脚底那堆滋滋作响的朽木渣上瞪了两眼:“这就完事了?可惜,我这一百零八式清风明月剑还没使完呢。”
我拂衣站起,拍拍身上的灰,撇一撇嘴:“看看,你把我们家弄得这么个乱七八糟,满地是渣,你要负责打扫干净喔!”
他若有胡子,定要把那胡子也吹起来了:“有没有良心啊,是我救了你们一命呢!不,两命呢!”
“不打扫干净,你怎么住进来?”我哼了一声。全不顾玉奴狠狠地掐痛我胳膊。
23
不管玉奴怎么反对,我终于自己当了回家,作了回主。
这一回过去,我终于知道,人光有骨气没本事是不成的,靠我这么个没事找事有事误事的呆头想护住玉奴也是不成的。不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里,只消保证了玉奴的安全,就是请只黄鼠狼子上宅,我也认了。
可是孟秋白这个人,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给不得脸。好不容易我们松了口,他却拿起了腔,捏起了调,吭吭咳咳半天,在玉奴身上吃了不知多少块豆腐,我差点飞起一脚把他踢出门去。死狐狸,不要再过来了!我情愿让那木鬼吃了我们。
“反正那鬼也亡了,现在说这话,好英雄!好气魄!”他嘿嘿讥笑。
我脸一红,没话驳他。真是,那鬼现下是死得透透了,可到底是个什么来处?我们初搬来时,便知这院里闹鬼,怎么竟是这么个鬼?果然厉害。去到院里一看,天井里像遭了雷劈,一片狼籍。那株当了一夏天的老槐树,给劈得只剩了一地木炭。收了起来,可可的正好能做一冬作柴火。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连一株老树也能成了精,啧啧,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呀!”孟秋白望了望了天空里云气星相,大逆不道地说。
幸而这院子里孤处一地,没人理会,雷劈也好,造反也罢,都没人听见的。
可是,我有点纳闷,这院闹鬼早有名声在外,前段时间我们不也住得好好的吗?那时候怎么不闹?
“前段,是因为有你们家当家娃娃在,那鬼不敢肆虐,这会儿他变成这个小模样,别说鬼,就是人都想欺一把喔。”孟秋白嘻笑,拿手就去摸玉奴的脸。
“你也算人?半个人罢!”我狠狠地一肩膀把他抗开。伸手把玉奴抱到一边去。
继续跟他讨价还价:“一句话,你到底是住进来还是不住进来!”
“不住!”他拒得干脆。
我还真是难住了。难不成,这死狐狸真要落井下石,让我磕头求他才成?我看了一眼玉奴,心里盘算要我舍了面子跟保他安全,哪样更要紧些,还没算停当,玉奴朝着孟秋白招了招手:“孟秋白,你过来。”
狐狸嘻皮笑脸凑过去,把耳朵附在他嘴边,我看两人咕咕唧唧说了一会子,又成了那个我想说话也插不进去的局面,心里无名火起,胃里酸气攀升,正坐卧不宁,那狐狸忽地直起身来,脸色一肃:“你说的可是当真?”
“我应了你的事,自然要做到的。你去看一看便知是真是假。”玉奴缓声说道。
那狐狸看也不看我一眼,拂了袖子,竟然返身便走。
“喂,你……”我呼喊未定,他来无踪去无影,已经消失得不见了。
见鬼,玉奴跟他应了什么事?难道是什么交易?这狐狸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得好处就给人卖命的家伙,这么一去不见了,今晚,明晚,后天晚,这这这……可还会回来么?
“你放心,我只是帮他找到了他娘的皮囊所在,指给他看,他找到了,自然便会回的。”玉奴沉静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在他身前坐了,认真问道:“玉奴,你总说我跟他有前债,到底是欠了他什么债?总不成真是为了一只鸡?”
“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
他莞尔一笑,掐指算算:“那是你第七世的事了,他娘那时是一只得道的狐仙。”
“啊,我知道,我也是一只得道的狐仙,他娘住后山,我住前山,”我不满地大皱眉头——这话听你说过一遍了,欺负我呆啊,还拿这话哄我!
“不是,”玉奴摇头,“那话是我哄你的,你那时候投在一家富户里,是那人的妾媵。”
“啊?”怎么会是这么个出身,晦气啊!
他看了我笑:“无忌,六道轮回,转了那么多世,不会世世都生男儿身的。”
“我知道!”小妾就小妾吧,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总是受宠的那只吧,不对,我又是怎么跟那狐仙结仇的?难道那狐狸的娘不守妇道,去魅了我的家主,妾不如偷,嗯,争宠不过,才跟我结了怨?
“胡思乱想什么呢?”他皱一皱眉头。挥手在我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好痛,好痛,玉奴你接着讲嘛。”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玉奴娓娓道来,我像听别人的故事,原来那一世里,我才是这么一个不贞节,不守妇道,不善良的小女人!我跟了家主耀武扬威地出猎,我们遇到了那狐,不知死活地想来魅他,却被他一箭过去,射了个死透。那也罢了,偏生跟在他身边的我,进一出谗言,把那狐狸剥了皮,制了裘,害它失了皮囊,元神无处飘荡,那狐狐狸去了泰山碧霞元君那里告了歪状,从此这赖帐便着落在我身上。
“你本性难移,哪一世也不见得清白的。”他低了声,想是怕刺激我。
我呜咽。我不为别的——射死那狐狸的又不是我,为什么她儿子要三番五次来害我的命,寻我的麻烦?好不好的,他怎么不去找那死男人算帐啊!我不过剥了它皮,就这般恨到我骨子里?那元凶呢?欺软怕硬,天道何存?!
“他亦不是不想报仇,只是隔了几世,要普天下找到那人,也难。偏巧碰上了你,只好将就吧。”玉奴抿了嘴笑:“许是我妖气太重,他一眼就看到了,说来是我的罪过。”
“那他干嘛死命揪着我不放?又要我的元阳,又要跟我同房,玉奴,我……我好冤啊!”
他哭笑不得:“他跟咱们住,原是有缘由的。他找不到那元凶,便想着落在你身上。因你跟那人还有点前世瓜葛没分算清,这一世少不得纠缠一遭,只要缠上了你,总能看到那人的。”
我昏倒,欠了狐狸还不够,还要跟那死男人有孽缘?我到底要欠多少风流帐?
忽然,我灵机一闪,腾地坐起来,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直到望得他汗毛直竖:“无忌,你……”
“玉奴,我晓得了,那个男人,一定就是你!”
“啪!”他一巴掌落在我头上:“我怎么会是那个臭男人!”
“呜……”我抱了头,“那,那他是谁。”
玉奴眸子里一闪,忽然说:“没找到。”
我不信,我就算是呆子,跟他处这么久,他一颦一笑,一蹙眉一眨眼,我还是能分出一点真假来的。玉奴有事瞒我,他不肯对我说!我想起他跟孟秋白嘀咕说话的情形,跳起来:“你骗我!你跟孟秋白说话,是不是就找到了那个人,他是谁?他在哪?”
“无忌,我只跟他说找到了他娘的皮囊所在。”玉奴提了声音:“那狐皮给你制了裘,传了世,一直放在人家里,我前些日子才探得到,这会只是告诉了他,让他自己找去了。”
“那,那裘在哪里?”
“……在那唐小山家。”
24
唐!小!山!
我跳起来。
玉奴不解其意,莫明其妙:“无忌,你怎么啦?”
我怎么了?我脑中又开始往外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唐小山,怎么又是他?我咕噜了几声。那个跟我们不过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听到他的名字,我不高兴。
“说起来,也不知道你考中了没有,这个人,似乎没找你什么麻烦呢。”玉奴还跟没事人一样呢。
我弯下腰,一把抱住他,闷声道:“玉奴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他被吓着了吧,一声也不答。
我搂得再紧一些,喃喃地又加了句:“玉奴,答应我,不准跟别人好,听见没有?”
还是没声息。我有点着慌,难不成那姓唐的,真的跟他有什么古怪?低头一看,玉奴在我怀里,小脸憋得通红,一似要闭过气去,气若游丝地说:“无忌,你要捂死我了……”
…………
这么一闹,这桩事糊里糊涂就揭过去了。
玉奴总这么大可不是个办法,我真怕哪天一个头脑发热真的挤死、闷死、压死了他。
“玉奴啊玉奴,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回来?”我望着他愁眉不展。
“你放心!”他“啵”地一声在我唇上亲了一下:“等我养足精气神,自有法子。”
其实他已经在努力了。每晚月上中天,月华正盛之时,他都会爬上窗台盘膝打坐,我屏息静气看他在月光下吐纳炼气。炼到好处时,他会突然仰颈向月,孟秋白那颗元珠自他口中升浮起动,月下灿然若星,那一缕缕月华精气便沿着元珠尽数吸入他腹中;到日中之时亦是如此,他吸了这些日月精华,每每运气催化,时日稍长,也能看出身体渐长,却见效甚慢,不是孟秋白那口先天罡气那样厉害。
他只是在等,等体内积聚的日精月华多了,一气呵成,将它们尽数化作己身元气,便大功告成了。
“只是那么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闭关修习,你现在吉凶未卜,我可不敢随意离了你。”他这么说。我却知道,他只是不肯拂了我的面子。似这样坐关修炼之事,我在兰荪书院时没少听那老和尚讲过,若不清门闭户,静心守念,极容易走火入魔。凡人尚且如此,他们精怪妖仙,恐怕修习起来更是不易吧,这木鬼才闹过一遭去,下回再来个金鬼水鬼土鬼,我护持不了他,可不等于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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