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刮起,院中的落叶飞舞、盘旋,聚在一处;还不来及互相体恤,又一阵风起,俄而分离。
人与人的缘分是否也似这落叶?
看似温馨闲淡,只道能长厢厮守,转过身去却是另一番背景,一如,他和岑越。
对他,岑越陷得很深,而他,仍站在原地冷眼旁观。天知道他做了多少背叛他的事,从来,都不曾迟疑过。只有这一次,挥之不去的,是负罪感。
唉,做人做得太失败!不但吃里扒外,而且还红杏出墙,于公于私,他都成了彻头彻尾的背叛者。
算了,不想这些麻烦事了。打开衣橱,换上被名贵西服挤到一边的白色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跟门卫打过招呼,推着他的“陪嫁坐骑”宝贝脚踏车出去兜风,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从不用司机,毕竟,这么好的太阳,躲在豪华汽车里是享受不到的。
电影院非常的寂寞,因为这是周一的早场,有钱没钱的都要忙着工作,只有他这种不怕坐吃山空的闲人会在那里徘徊。
灯光暗了下来,银幕上放着不恐怖的恐怖片,放映厅里像下了十几手的围棋棋盘,空座星罗棋布。
风予诺嚼着爆米花,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他有非常任务在身。
十几分钟后,穿着灰色风衣的矮个男人坐到他的邻座,帽沿压得极低,看不清脸。
“老大,你今天的装扮好酷哦。”低低的声音,高高的奉承。
“呵呵,是吗?”陈楚基得意地笑。
“好像一只蝴蝶。”
“蝴蝶?”难道是说他身轻如燕?也对,虽然免不了中年发福,想当年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帅哥陈。
立体声环绕音箱适时地奏出悠扬的乐曲,陈老大深情地追忆起他的花样年华。
“蝴蝶的前身是什么?”往嘴里扔一朵爆米花,风予诺循循善诱。
“是蛾,然后结茧,再然后它就变成蝴蝶了。”知道丰富,一向是他的特长。
“对啦,所以蝴蝶的意思就是……完全变态。”压低的声音制造一个微型炸弹。
“靠”地一声,陈组长被炸得不轻,“你小子是不是黑道混久了,就开始目无尊长。”
“老大,表生气,我只是想提醒你,没有人在电影院里还带着太阳眼镜的。”
呃?怪不得黑黑的一片呢,原来是道具忘了收好。陈楚基死不认输地摘下墨镜,一手猛抓了大把爆米花充归公有。“废话少说,最近那边有什么消息?”
“下个星期三的晚上九点,永汇大厦地下车库有一场‘面粉’买卖。”
“老板会不会出现?”这是关键,冲掉他的一点货,治表不治本。
“不会。”不要问他为什么那么清楚,因为星期三晚上那位“老板”说好要带他出去吃饭。
“你给了我们不少情报了,他再傻,也会怀疑有内奸,自己要当心。要是有什么事,医药费自理,别指望我给你报。”哼哼,他可是个很记仇的人,谁让你小子刚才得罪大人物了。
“放心吧,老大,他绝不怀疑我的。”这一点,到目前为止,他可以肯定。
“他这么信任你?你现在到底在风火堂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是做什么?”
“做情人。”
“情人?”陈老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谁的?”
“就是那个老板的喽。”
银幕上的背景音乐再一次想起,陈楚基再一次沉默。
“老大?老大?”风予诺只看见陈老大的肩膀微微颤动,面朝膝盖,看不清楚。
“小风……”陈楚基终于抬起头来,黑暗中,一颗晶莹的泪滴挂在他横向发展的脸上,滚啊滚的,一直滚到他的双下巴,坠落,散开,银光一闪。“小风,我,为香港有你这样‘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好警官而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
哗啦——爆米花洒了一地。
在陈组长发表“由衷的骄傲和自豪”之后,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谁能忍受一张油光、水光加鼻涕的芝麻赤豆大饼脸?再说了,他根本没那么伟大,他只是骗吃、骗喝、骗感情,顺便骗点小情报而已。
脚踏车之旅的第一站让人冷汗直流,第二站应该是轻松愉快的。
越骑越冷清,热闹的人声渐渐消失,拐过数条大街小巷,是一座学校似的大院子,地方不大,几幢三层楼的老房子,一圈水泥墙围住一圈回忆。
他停下来,就这样看着眼前的院落,那是他的家啊!
孤儿也是有家的,他们一群或大或小的孩子在这里玩耍、吃饭、上课,有的飞出去变成凤凰,有的依旧是人海里的一叶扁舟,长大的朋友见面的机会明显少了。工作忙不是用来当借口的,所以几乎每隔一两个月他都会回来,每次都能领教到老校长的“刻薄”,这是他的幸福。
墙壁上的壁虎,被风吹得哐啷哐啷的铁门,窗外桑树上的黑知了,Ms。何的大嗓门……
在空地上跳绳的孩子发现了他,高叫着跑过来,“风哥哥来喽!”
耳朵里围绕着叽叽喳喳的声音,软软的童音让他心情愉悦。
“风哥哥,糖糖呢?”扎着辫子的朵朵抱住他的腿,仰着头问,声音比糖果还要甜。
“太让我伤心了,你们到底是欢迎我,还是欢迎零食啊?”每次,他都不忘带点小东西来贿赂这群小鬼,以至于他们一看到他就会满心欢喜地伸出手来。“放心吧,我已经订了好多好多的巧克力慕司,等一会就有面包店的叔叔用小货车送来了,刚刚出炉的哦。”
“什么是慕司啊?”小女孩问。
“这是上次那种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蛋糕。”拿着毽子的果果抢着回答。那次,他们几个隔着玻璃窗盯着那软软的蛋糕看了好久。“可是,那种蛋糕好像很贵。”
“我知道,一定是风哥哥有钱了。”旁边的仔仔很高兴地欢呼。
“真的吗?”朵朵问。
“应该算是有点钱了吧。”他的钱包的确长胖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怎么才能变得有钱呢?”果果很想知道。
“嗯……”风予诺咬着唇。“最快的方法就是跟有钱人在一起。”
“风同学,你又来教坏小孩子了。”一丝不苟的女声响起,梳着髻,五、六十岁的样子。
“何校长好……”众小鬼立刻安份起来。
“大家好。”何校长点着头,走近,推了推黑框眼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每次来都带甜品,吃多了对他们的牙齿不好。”
“是,下不为例。”
“你上次也说下不为例。”乘胜追击,辛辣依旧。
“是吗?”风予诺无奈地抓抓头发。
Ms。何还是跟以前一样啊,难怪私下他们都叫她“何古董”、“何老太。”
“哼,干嘛一直站在门口,到我的办公室去吧。”语气严厉,转过身去的背影却格外柔和。
其实……“何古董”也蛮可爱的。
走出校门的时候,风予诺有点懊恼。象棋下不过Ms。何也就罢了,连跳棋也玩不过仔仔这就太没面子了。还好,他赢了朵朵,呵呵……
阳光从两旁的枝桠间抖落,洒下一层金粉,他慢悠悠地骑走,看不知名的小鸟从身边掠过,难得一片清静。
抽抽鼻子,空气里有青草和野艾菊掺杂在一起的清香。
糟糕,有点想睡了……
没有预告的,一袭修长人影旁逸斜出,挡在小路中央。
风予诺睡眼昏花中猛握刹车,一记惯性冲力,摇摇晃晃,眼前就要“凌落成泥辗作尘”,一只大手及时扶住车头。
青天白日,有故人自远方来——
四目相对,两处无言。
一方惊喜,一方惊艳。
从悄悄离开的一刻,风予诺就知道那个人绝不会就此放手,只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地出现。风和日丽,有美人天降。难道是天上的神祇听到了他的祈愿了吗?
沙穆看着他,细细凝视,有点不可思议:才隔了几天,这个男人愈发的干净出尘了,宁静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真好……”风予诺轻轻发出一声谓叹。
“什么?”沙穆不懂。
“在我想你的时候,你就出现了,真好。”语音淡淡如菊,直抵沙穆心怀。
泛着光泽的笑容,明朗、灿烂,掀起狂涛。
一时情涌,何需多言。
手,伸出去,捧住他的脸,以唇相合。
一丝讶异,旋即释然,风予诺安心地享受这一刻的相濡以沫,自行车孤零零地被弃在一旁,又妒又羡地看着世间这一双有情人的温情脉脉。
吻,直到气息紊乱;气息乱了,一颗心却格外的明白。
“跟我走好吗?”低低的嗓音,透着魔力,难以拒绝的柔和。
“……不”心神有一秒钟的恍惚,最终风予诺还是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他有些急了。
不理飞影的力阻,执意追到香港,到的时候就见到他骑着脚踏车出门,因为好奇,一路跟着。
查过他的资料,早就知道他在孤儿院长大,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看着那破旧老式的院落,看着他无若其事地笑容,看着他很幸福地分蛋糕,他,心痛,抓不住的心痛、说不清的心痛、淡淡的心痛。
沙穆眼里的认真,让他失神。“因为……”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因为我不相信你。”突然虎起一张脸来,他推起脚踏车就往前走。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态度?”浓重的气氛被打散,有人立即恢复到鸭霸状态。“再给你一次机会考虑,如果……”
“上车。”他停住,害得沙穆差点吻上他的黑发。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回头一笑,他指指书包架。“上车,我载你。”
“你载我?应该是我载你吧。”这多没面子,他又不是国中小女生。
“可是我想载你嘛。”微微皱起的眉头,软如丝棉的语调,中了邪的男人是没法拒绝的,只能做垂死挣扎。
“我看你刚刚就骑得摇摆不定,再带一个人恐怕不行吧。”
“放心,这是我最拿手的运动,保证安全。”他没有说谎,跟其它运动比起来,骑脚踏车的确是他“最拿手”的。
只是,他忘了告诉沙穆,“胜败险中求”是他的骑车格言。
沙穆认命地坐上后座,小车在做了一阵曲线表演后顺利起步。手扶在风予诺的腰上,隔着衣衫触及那微热的气息。
这个提议原来并不怎么讨厌,现在他的手掌非常之幸福。
被风戏弄而略显委屈的黑发不甘落后地对空气进行反抗,时不时地飞起,露出耳后那一小段皎洁,连着白晳的颈项,从背后看去,风景独好。
沙穆嫉妒自己的眼睛。
他看着,看着,突然出声……
“我喜欢你。”短短四字,一圈涟漪。
“我知道。”没有任何波动,小车继续前行。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有被虐狂嘛。”想来一定是从未有人把他耍得那么彻底,才让他不得不对自己另眼相看,看久了之后就眼花缭乱,眼花缭乱之后就糊里糊涂,糊里糊涂地就以心相许了。
沙穆无语。
老天呐,不是他不够温柔,是有人太欠教训,不安份的魔手四处出动。被他点到的笑穴极为合作,作用明显,脚踏车的路线像蛇一样扭曲起来,摇摇摆摆,“哐”地一声,两人一起摔倒路旁,与杂草共舞。
堂堂黑道殿下,摔得如此恶形恶状,还好是偏僻小道,四下无人。否则他就糗大了。
“还说什么是‘最拿手’的运动,一点也不安全。“他叽哩嗗噜地乱抱怨,抬头,一双晶亮的黑色眸子正静静地望着他,他突然注意到他眼角那颗泪痣,极淡,像是画上的一滴墨痕,来不及化开,就凝了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以前会没有发现?忍不住,手滑了上去。“你在看什么?”
感受到大掌抚触,他用脸颊贴近,感受他掌心的纹理。“没什么,只是想这样看着你。啊,别动!”风予诺倾过身体。“有一片树叶。”
指尖滑过额角落在发丝上,气息相近,沙穆怔怔地看着他的举动,眼波,如水。此刻,他的幸福,不是在于纵横四海的锐气,只是一个普通恋人的单纯。
潮水漫过堤坝,无法收回。
一座漂亮又斯文的建筑,线条流暢宛如美女的腰,可是沙穆却非常地不高兴。
“你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对。”
“这地方不适合我。”
“可是很适合我。”
“这是公共场合,我们一起进去你就不怕被岑越的人看见。”
“混黑道的人会进图书馆吗?”
“你来看书?”
“最啊。”
“那我看什么?”
“你可以看我啊。”
一番挣扎过后,沙穆再度落败。
阅览室里的人不是很多,有三分之一的空位,沙穆这个异国帅哥的进入后,“沙沙”的翻书声有默契地集体停滞了一会,男人女人都抬起头来,不自觉得多瞄两眼。
风予诺收到众人的表情,暗自思量:这个情形,也算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吧。
沙穆才不管别人有没有在看他,反正他已经习惯了。有点不甘愿又有点无聊地走在后面,跟着黑发青年在书架里转来转去。
洁白的手突然向后探出,打开他微拢的掌心,将自己的手指放进去,风予诺没有回头,就这样牵着沙穆的手继续选书,似乎这个动作理所应当。
握住,沙穆以掌心相合,空气里有那个人的温度。不落痕迹,没有花火,但,很合他的胃口。
一本、两本、三本……
他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抗议。“你要看这么多书啊?”那他怎么办?
“这一本是你的。“风予诺从书堆里扔出一本。
“这是什么?”一本英文小说,《西游记》?
“这本书讲得是一只猴子、一头猪,一堆大胡子和一个男人的故事。”
沙穆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古怪的故事。
结果,大半个下午,他就泡在那个古怪的故事中了。
当两人一起走出去的时候,望着天空,他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只猴子。”
啊!不对,不对。
前几天,他好像还是只狐狸……
沙穆沉迷于这个问题的探究,表情丰富。当他看到身旁人儿飞扬的唇瓣,又觉得把精力花在古怪的推理上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我肚子饿了。”长发男人开口。
“现在才四点三十六分,五点都不到。”他在Ms。何那边蹭来的中饭还没有完全消化呢。
“没办法,我的肚子可不管现在是几点。”他当然不能告诉他,他根本没吃中饭,因为他一直就躲在窗外听他和那帮小鬼谈笑风生,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