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收起账目放进绣花布包内,盯着曹嵩刷白的脸,想要问我怎么弄到这个的对吧?这宫里朝外上上下下,有几件事能瞒得了我?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事?
夏天炎热,曹嵩体胖,加上紧张,此刻已是汗落如沐。
张让语气缓和却冰寒:当然,曹大长秋是我们的前辈,他的后人我们也不能不照顾。只要你能说服你儿子辞职,我张子敬不会因为这事儿去告发你。要不然就奏请皇帝将你“肃贪”,不但你曹家满门保不住,就连拿到曹大长秋儿女家的财物也要吐出来。曹亭侯,我想你是聪明之人,掂量掂量吧。
曹嵩顿时如坠深渊,周身寒彻。不但没能保护曹操,反而为他带来毁灭性灾难。自己平时总是教育他要这样要那样,责怪他这不懂那不懂。可如今,究竟谁才真正不懂?
看来,总是一心教育别人的人,并不比被教育者高明多少。
曹嵩责怪自己一辈子只学会了“等”和“忍”,没学会父亲的廉洁和儿子的磊落。上对不起在天的父亲之灵,下不配做儿子的榜样!
曹嵩答应让他想想,恍恍惚惚回到家,有种濒死的绝望深深纠缠着他。同时还充满着十几种悔恨,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没赶在危险到来之前就急流勇退,如今落得怂狗挨打的境地。神经性胃疼再次如约前来,痛得如同灌满辣椒水般难以忍受。他的胃第三次为自己犯错而痛。没什么指望了,干脆提前处理后事吧,将数十年间跟所有人来往的书信找出来,要送去厨房烧掉。忽然一封熟悉的书简掉在地上,曹嵩弯腰捡起来看,当年种暠留给他的信笺,打开布包细看,种暠司徒的话犹在耳边:‘不要感谢我,我是在为国家举荐人才。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为皇帝分忧,为国家效力’。
曹嵩跟当年一样,泪水扑簌簌落下,为什么不早点看到这句话?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忘记了这句话?这是父亲对所有为官者的教诲,为什么偏偏自己将之忘记那么久?是什么时候从记忆中溜走的?
曹嵩一声长叹倒在床上。连日不吃不喝,加上胃痛,只想速死。
想死没那么容易,张让不依不饶,一遍遍要心腹带来口信和书信,催促他启程去济南,要不然就启动肃贪程序。
张让为曹嵩准备一艘快船,曹嵩不得已带病上路,全程由张让的亲信田常侍陪同。
曹嵩临上船前,张让给他一个命令:我在京城等着你和你儿子一起回来。还有,那个包裹,我已经要田常侍带着了。
曹嵩知道“那个布包”就是他给曹节儿女家送国库物资的清单。有了这道紧箍咒跟随,曹嵩几乎崩溃。被田常侍从车里架上船,一路唉声叹气,泪水涟涟,病着睡到济南。
黄河波涛旖旎如带,朝阳在河面上洒下点点金光,像跃动的火星。曹嵩却无心观看,凭舱听日夜浪涛不休,情殇人只怕船儿早早靠岸。
不义之财莫伸手,伸手必致祸。
曹嵩这一路不怎么吃喝,却想了很多。他从来都害怕儿子受到伤害,没想到伤害儿子最深的人却是自己!
他已决定,如果说不服曹操,就跳黄河自尽!
如果说得服曹操,他还打算跳黄河自尽!
他要让曹操找不到他的尸首,他实在有辱曹腾教诲,没脸葬在曹腾坟墓旁边。
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济南国相府门前,卫兵拦住他,进去通报。
门卫禀告曹操:国相大人,老太爷到!
曹嵩知道,他们曹家已经被他带上一条绝路,张让等人举着屠刀站在前方。可曹操一心想要当官做事,想要劝说他辞职,容易吗?
父子同讴训千秋
曹操还以为门卫瞎报告,或者哪个长得年老的老人为了讨口饭吃,自称是老太爷,想都没想到曹嵩会从千里之外的洛阳赶来。所以并未起身,继续和陈宫等人闲话:等今年秋天收了水稻以后,组织民工加高黄河堤坝……
曹操正在说着,诸位的目光一起看向门口。昏黄摇曳的油灯照射处,一位年迈老人在一个五官位置放置得不太准确的田常侍扶持下,迈进后院门槛。此刻的曹嵩完全没有人们印象中的大司农那样气宇轩昂,衣着光鲜。面色憔悴,目光忧郁,像是一个病了太久的病人被扶出病房。
虽然曹嵩病形枯槁,但做儿子的还是能一眼认出。他头一回看见长得“不倒翁”似的父亲,瘦得如同被刀斧砍成一段朽木。
曹操端着酒杯突然身体发直,赶紧放下杯子和蒲扇连滚带爬地从席子上爬过去一把抱住曹嵩:父亲,您怎么来啦?怎么病成这样?
陈宫等慌忙安顿曹嵩,拿来软垫子给曹嵩靠墙倚着,众人安排曹嵩和两位太监吃些晚饭。曹嵩只喝了点汤,摇头说吃不下。
两位小太监不肯在国相府过宿,执意要回到船上。陈宫等看到曹嵩状态不好,以为是曹家京城出了什么事,担心地退去,好让他们父子说私家话。
曹操将曹嵩扶进内室,让曹嵩在席子上躺下,父子在初夏夜晚的油灯里进行第一次关于辞职问题的对话。
曹操看着曹嵩瘦削的脸庞,原先肥胖的大屁股如今只剩空空的袍子。虽然已是初夏时节,曹嵩好像感觉冷。
曹操很难想象,曹嵩这些日子遇到了什么困难,他是怎么过来的,关切地问:父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跑到济南来?
曹嵩未语泪先流:我来,是要你辞职跟我回去。
曹操奇怪:为什么?我在济南不是干得好好的吗?顿丘令干到一半……这回不能再半途而废,再说,前天皇帝的嘉奖令又到……
曹操深吸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圣旨到达济南清平盛况,老百姓欢欣鼓舞,敲锣打鼓庆祝皇帝给曹操的嘉奖令。
可曹嵩听完打断曹操:还是辞职吧。
曹操更加意外:父亲?您这回别想劝我,连皇帝都觉得我干得好,我凭什么要走?再说济南的事情刚有起色,怎么能走?济北赈灾、河道疏浚、加高黄河堤坝……
曹嵩摇头打断曹操:阿瞒,你跟我回洛阳没错。要没有特别情况,我不会这么大老远赶来。
曹操拒绝:不行,我接印绶时,儿子对皇帝说的话,您也听到了。
曹嵩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说出自己贪赃枉法被张让要挟的实情。最后他显得不耐烦:反正你跟我走就是,回京后再给你找个官做,这又乱又危险的济南国有什么好?
曹操不明白曹嵩话里的意思:危险?经过您儿子我治理,若还危险,那就白努力了!
曹嵩还想说,被曹操打断:您太累,还是先休息,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曹操已出门,曹嵩醒来,只有陈宫在侧。曹嵩非要找到曹操,陈宫陪着他去找曹操,他正在学堂给新招募来的士子们讲话。曹嵩走得大汗淋漓,坐在树下的石墩上纳凉。
曹操在轩窗里正在给新招募来的人员培训:俗话说,十步之间,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希望各位能深切体察济南国民情,这样才能将济南国治理好,让民众有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学生有学上,老弱有赡养,孤寡有怜恤。治理水患,打击盗贼,夜不闭户,吏不呼门。
曹嵩不屑地笑笑,这么直白的话,离成熟的官员还早着呢。只不过刚刚有能力说服别人跟他一起实现报国理想而已。
曹嵩听里面曹操继续讲:各位没有去过洛阳,太学独木桥头那八个石刻大字,你们知道吗?
听讲的人小声议论八个字的内容,说什么的都有。
曹嵩在外面轻声说,曹操在里面课堂也告诉诸位,父子俩一个屋内一个屋外,一个大声放言,一个小声自语:帝之辅弼,国之栋梁。
既然曹嵩也记得作为太学生和为君之臣的训词,面对想要大干一番的儿子,使他陷入继是否投靠曹节后,又一次巨大的两难境地。他究竟想要怎么处理使他动弹不得的困境?
赤诚一片谁能见
曹操继续在里面讲课,曹嵩缓慢地站起来,蹒跚走出院子,陈宫扶着曹嵩回国相府。曹嵩终于能明白,曹操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做官做事。他决定能拖就拖,给曹操更多的时间为济南国多做点实事。
凭曹嵩直觉,张让和赵忠等人不会再启用曹操。只要曹操一离开济南,就很难再重返仕途。纵有冲天壮志,也难酬今生所愿!能为他挡一天是一天,能延迟一天,多给他一天做辅弼的快乐。
曹嵩在济南踌躇不动拖延时间,京城卖官恶行加剧,甚至逼出人命。
天禄蛤蟆继续吐水,水如财,水不断,财常有。刘宏和众常侍卖官,卖出一件意外。诸常侍们算算朝中有钱人的家底都被挖得差不多,便把手伸向看似没钱的。业务从“劝买”升级到“逼买”。
皇帝任命司马直为巨鹿太守,并跟他要五百万钱。司马直一向为官清廉,根本拿不出五百万。只得在当夜写下绝命书,服毒自杀。
司马直自杀的消息很快在全国传播开来。
备受买官煎熬的士大夫们纷纷上书,要刘宏取消卖官聚财计划,可尝到甜头的爱财如命胜江山的刘宏哪里还刹得住车?
财这东西,比石阶上最毒的东西还要罪恶,因为没有人能离得开它的支配。至少有一半的罪恶因它而起。
司马直被太监逼死的消息传到济南,曹操苦闷,怎么皇帝仍旧不能罢手错误的行为?明知道逼死了人,却还要继续上演?
皇帝究竟要多少钱才算够?
曹操决定连夜给皇帝上书谏言。把国家比作一棵大树,民众是埋在地下的根系,要是树根被扳动,树就会死。而皇帝您现在采摘完了树叶,树也会死。至于卖官敛财,连江山都是皇帝你的,为什么你还要在乎钱财是留在民间,还是放在你的国库里?
曹操还在奏折里建议皇帝出来走走,看看他的大好山河,看看路边插着草标沦为自卖人的无辜百姓,看看田地荒芜无人耕种的凋敝惨景,看看豪门巨贾像骑在民众羸弱肩膀上的肥象。
民众都快被贵族和租税压垮,树根就要断裂,皇帝您还加紧搜刮财税,简直是要将树根挖出来暴晒!树根死了,树冠一定会干枯。恳请皇帝陛下赶紧停止卖官,还财于民,放水养鱼。培土扶根,民众兴旺,国家才能兴盛!
曹嵩也知道了司马直被逼死的事情,他看曹操房间的灯光一直未灭。凭他对曹操的了解,恐怕又在写什么奏折。
曹操还差几个字没写,曹嵩就推门进来,曹操想把竹简收起,被曹嵩按住。
曹嵩拿起来看,越看眉头拧得越紧。本来还想要为曹操争取几天时间,处理济南的官务。可现在这封奏折已经不能让他再等下去,只要奏折一到刘宏手上。不需要张让等动手,刘宏自己也要灭了曹家。
曹嵩拧着眉头,透过油灯,恐惧地看曹操:你想干什么?
曹操很坦然地撅嘴:您不都看见了吗?
曹嵩叹气:万一我看不见,你的奏折到皇帝手边时,就是我曹家灭门日。
曹操看着曹嵩,觉得他不可思议:有那么严重吗?
曹嵩盯着曹操:可能比我说的还要严重。
曹操指着竹简:怎么会?我说的都是为皇帝为江山社稷的好话!
曹嵩摇头:普天之下,对民众、民生的牵挂不比你少,智慧不比你差。连他们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凭你能解决吗?
曹操气愤地说:不能解决,那我为什么还要做官?
曹嵩顺势:不做官更好,现在就跟我回家。
曹操摇头:这是两码事。我真是看不懂皇帝,也看不懂官场。
曹嵩冷笑:你看得懂是这样,看不懂也是这样。
曹操痛心地问曹嵩:他难道连自己的江山和百姓也不要了么?
曹嵩摇头:江山是田,百姓是粮食和钱。
曹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曹操错愕地看着他。
曹嵩顾不得曹操的目光投射出的诘难,非要跟曹操要走奏折,否则不睡觉。
曹操执意不给,曹嵩跪在席子上低喝:祖宗,为父求你了!
曹操拗不过曹嵩,既然你要就给你,再写一封不就完了嘛。本想跟曹操说要他辞职的事,夜已深沉,不忍曹操受累。不是还有几天时限吗?
话到嘴边口难开
曹嵩来济南已经十天,两个小太监催得曹嵩不耐烦。
曹嵩白天刚阻挡了前来催促他的太监,他们威胁曹嵩,要把包裹交给曹操。
曹嵩求饶,再宽限几天,借口害怕惹毛了曹操,事情难以收拾。
太监们走后,曹嵩凝眉苦思,怎么办呢?怎么跟曹操摊牌?不行。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说服他跟自己回去?
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受到张让威胁的那件事说给曹操,不能失去做父亲的脸面,和在儿子面前苦修了这么多年的好官形象。可问题是,要是田常侍将那个布包交给曹操,到时候曹嵩想藏也藏不住。
曹操很忙,当曹嵩带着几名侍卫说要帮忙点库,曹操很赞同,他正没时间忙这个。只是前阵子下雨那几天,曹操才派人去盘了其中大半个库,既然曹嵩要帮忙,再好不过。
曹嵩来到官库,看到已经被曹操整理出来的大半个仓库的货物,按照品种和数量,码放得方方正正,井井有条。中间预留巷道宽窄正好够两个人抬着货物通行。除此之外,所有货物的位置从南至北按顺序记录并且编号。只要拿着清单,按照清单的记录就能找到货物的确切位置,很有军用物资仓库的范儿。
曹嵩勉强满意地点头,不是夸赞曹操的工作做得如何,而是觉得这小子还真有点他的遗传。
曹嵩按照曹操确定的货物码放方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将一些农用物资、水灾必备物资等整理清楚,有朽烂掉的货物登记造册之后按照废物处理。田常侍带着小太监终于找到仓库,看到曹嵩汗水和泥灰的脏样,冰凉地挖苦:曹大人,真亏你想得出。
曹嵩问田常侍:怎么?
田常侍:躲到这么个地方。
曹嵩慌忙献媚:常侍说笑,我这哪儿是躲啊?是帮着整理官库。
田常侍向左上方昂头翻白眼:这点公务不饶你操心,自有后来人会处理。你现在只要说服你儿子辞官,你我就修成正身了,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
曹嵩摊着两只脏手,对田常侍解释:公公,我这不是为了帮他干活,好找机会跟他说嘛?
田常侍看看身边的小黄门,说的也有点道理。甩下一句话:那么请曹大人尽快,要不然……
曹嵩知道田常侍说的那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