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部长自从走进新兵连大门的那一瞬就一直显得很激动,是一个老兵又重新走进军营的那种激动。他看着这一切,既感到熟悉又陌生,短短的时间里,他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中午饭之后,张部长就告辞了。
山镇的新兵们一直把他送出新兵连,最后他就挥挥手说:回去吧!
新兵们就停下了。
张部长走了几步,停下了,慢慢地转回身,新兵们以为他还有话要说,都在等着。
他却举起了那只断指的右手,给新兵们敬了一个军礼!
那一瞬,新兵们又看到了他眼角里滚动的泪花儿。
没有谁命令,也没有谁号召,新兵们齐齐地向这位老兵举起了右手。
张部长终于转过身,走了。走上了通往市区的那条柏油路,风吹起大衣的一角。
回到宿舍,田壮打开了张芳带给他的那个小包,包里装着几个假领,是用线钩的那种,还有一封信。信上写:
田壮哥:
你好吗?自从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想你。荣军院这些老兵也都在想你。他们没事时,天天都在念叨你。那天荣军院这些老兵们去镇政府为你请愿时,我也去了,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他们终于成功了,你也当兵走了。
你走之后,我天天盼着你的来信,可你没有给我写一封信,我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从你走之后,我就在给你钩假领。听说我父亲要去看你们,我把这封信还有这几条假领给你带上,希望你带上它,就能想起我。
时刻等待你回信的张芳
田壮展开了那几条假领,假领钩得很精致,上面是葵花向太阳的图案。那一刻,田壮的心里涌动着一种崭新的情绪。他又想起了那位梳着两只长辫子,有着一双优美而又修长双腿的姑娘。张芳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在冥冥中向他遥望着。在这种时候,田壮才理解,思念是一种幸福,被别人思念同样是一种幸福。
从此以后,田壮的衣领上缀上了洁白的假领。他一想起张芳,他的心情便空前地美好。
新兵连终于结束了。
新兵连结束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下午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大青山的后面走了出来,照在新兵连的院子里,也照在新兵连院内二百多名新兵的身上。
关班长吸溜着鼻子望着三班的兵们说:今天,大家终于要分开了。工作方法有不对之处,希望大家能够原谅!
新兵们就七嘴八舌地说:班长,挺好的。真的,你挺好的!
关班长望着站在眼前三班的十一名新兵说:以后大家都多保重吧,希望你们以后都有出息。
话说到这时,关班长眼圈红了,他背过身去,不再说什么了。
王连长拿着一个本子,站在全连面前,开始公布新兵的分配方案。
田壮和李胜明,被分配到了警卫连。
陈平去了师宣传科报道组。
白晔和庞巧妹都去了师卫生队。
如愿以偿的兵们都笑逐颜开,在队列里相互挤着眼睛。没能实现愿望的,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不一会儿,门前的空地上一片唏嘘之声。
王亚军连长宣布完名单后,望着眼前这一幕说:工作没有好坏,干什么都是为了革命。连长的声音被新兵们的告别声、唏嘘声吞没了。
王亚军连长孤独地站在队前。
陈平背着行李,找到了田壮和李胜明说:两位兄弟,咱们暂时算告别了,到时我会常去连队看你们。
三个人的手就紧紧地握了握。
各个单位接新兵的车来了。
第三章
1
新上任的警卫连连长欧阳江河,手托一架老式望远镜,遥望着大青山。
春天的大青山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赤色的山石仿佛刚刚被大火燃烧过。几蓬野草和几棵永远也长不大的老榆树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大青山。
欧阳江河的身后就是机场那条长长的跑道,平展的跑道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飞机轮胎滑过的黑色痕迹。
机场中央的空地上,飞行塔台上,飘扬着一面绿色旗帜,机场上正在飞行的一架又一架新型战斗机,正穿梭似地在跑道上飞过,最后昂扬着飞向天空,绕过大青山,消失在遥远的天际里,天地间便只留下一丝一缕的回响。
欧阳江河的望远镜,从大青山上移开,移到碧蓝碧蓝的天空中。飞机在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银灰色的小点,最后那小点也从他望远镜的视线中消失了。
十天前,他还驾驶着飞机在天空中飞翔,那时的天空离他是那么近,身边的云团,似翻卷着浪花的海浪,在他眼前翻滚着。那时,他像一只自由的鸟,高高地飞在天上,俯瞰着大地,俯瞰着大青山。
也就是在十天前,他突然被宣布停飞了,于是他成了警卫连连长。一纸命令,他便由一名年轻的飞行员成了一名连长。他的嘴角滑过一丝冷笑。
他收起望远镜的时候,就看见塔台下、休息室外面的长椅上,坐着的那位小女兵,已经是第十次望她了。以前,他似乎从来没留意这位小女兵。那时,他每次上机前,都要接受一下例行的量血压。量血压时,就在塔台下的休息室里,每次量血压都是卫生队的那些小姑娘。他从没留意过这些小女兵。
欧阳江河成为一名连长后,他有更多的时间观察地面上的人和事了,于是他就发现了这位小女兵。
这位小女兵的确很漂亮,有很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眼仁不是常见的那种黑,而是有些灰,自然卷曲的头发,从军帽下露出两绺,弯弯地在鬓边飘着。她一次次地望着他,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收起望远镜之后,便向塔台大步走去,他走过一大片草地,又穿过牵引跑道,又走过一片草地便来到了塔台下。
每逢有飞行日的时候,塔台下总是停了很多辆车。有消防的,救护的,抢险的,等等。再有的就是这些整装待命的兵们,好似天上的飞机随时都会出事儿似的。他当飞行员时,很反感这些“摆设”,但这是每个飞行日的规矩。他也只是反感而已。
他来到塔台下的时候,那个小女兵已经望别处去了,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到了两只燕子。两只燕子忽高忽低地飞着,他又一次想到飞在天空中的那种感受。他坐了下来,就坐在这位漂亮女兵身旁空出的椅子上。他发现女兵的脸很快地红了一下,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欧阳江河觉得这小女兵很有意思,就笑着问: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女兵说:你叫欧阳江河,十天前还是飞行员,现在却不是了。
他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女兵,愈发觉得她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动人之处。于是他又说:你说得很对,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告诉你不告诉你其实都一样,反正你也记不住。女兵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生气。
欧阳江河搓搓手,他说:不见得,你说出来我一定会记住的。
欧阳江河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十天前,他才不会有心思去问一个小女兵的姓名呢,那时他的心思都在天上。
女兵这时扭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用一种近似耳语的声音冲他说:那你就记好喽,我叫白晔。
女兵说完便起身离开排椅,向休息室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怔,他在心里重复着:白晔,白晔。
他耸耸肩,笑了笑。
这时,一架飞机呼啸着在飞机场上降落了,飞机前轮在跑道上弹了弹,他一眼就看出,飞行的是个新手,刹车时刨得太紧。他皱了皱眉头。
他看见两个兵,肩着枪一前一后地向机场的哨位上走去,他举起望远镜,只看了俩人一眼,便认出走在前面的是田壮,随在后面的是李胜明。
不知为什么,他不太喜欢李胜明这个兵。可指导员齐汉桥,每次连队点名时都表扬他。李胜明的确很能干,每天都是他第一个起床,然后就抢着扫地扫院子,白天,只要不上哨,他总是找活干,不是帮厨,就是喂猪。难道一个战士,只会干这些?
他喜欢有思想的战士,哪怕他刺头。只要有思想,他不怕他成不了一名好兵。自己是个好兵吗?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可在师长的眼里呢?
2
警卫连坐落在机场跑道东侧,一溜红砖房,砖房外围了一条院墙,站在院里可望见机场和身后的大青山。
警卫连指导员齐汉桥身体很不好,脸色一年四季总是青灰色。每年他都要去师卫生队住上一段时间,因为他的肝有毛病,他的肝病被医生称为丙肝。他的身体虽然差了点,但对工作却极是认真,他爱观察,也爱找兵们谈心,交流思想。
警卫连吃饭时,与新兵连相比就有了变化。食堂比新兵连的食堂整洁了,不仅有桌子,还有凳子,墙上还挂着一个星期的食谱。士兵们望着食谱吃饭,便有了奔头和希望。
指导员齐汉桥因有丙肝,他吃饭的时候总是自己坐在一处,炊事班把饭菜单独打在他一个挺大的铁碗里,他吃饭时不用筷子而是用勺。
那天望着望着,就望见了田壮的假领。
张芳给田壮钩织了几条假领,田壮便把每件衣服的衣领上都缀上了假领。领口处露出白白的一圈,于是人便显得很精神也很整洁。
齐汉桥发现了田壮的假领后,就有些生气,他的钢勺搅在碗里,便铿镪有声。饭吃完的时候,他走到田壮身边说:你过一会儿到我宿舍来一下。
田壮吃完饭之后,便来到指导员宿舍。警卫连的条件要比新兵连的好,连里的领导都是独处一室,有桌子椅子。指导员的桌子上还摆了一个鱼缸,有几条红色和黑色的金鱼不紧不慢地在鱼缸里游。
指导员坐着,田壮站着。指导员不说话,仍盯着田壮的假领,半晌,又是半晌。田壮就有些发毛,以为身上粘了什么,他低下头在领口处看了,也摸了,没发现什么,他就心虚地说:指导员有啥事你就指示吧。
齐汉桥终于说:知道为什么叫你来么?
田壮答:不知道。
齐汉桥喝一口茶又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城市兵吧。
田壮答:算是城市吧。
齐汉桥的嘴角就挤出一点笑,手指着田壮的假领说:那个,那个是什么呀?
田壮终于明白指导员这是在说他的假领,便答:是假领。
齐汉桥就噢一声说:把它摘了吧。
田壮望着眼前的指导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齐汉桥又说:看看,只有你们城里兵才有这个毛病,你看人家李胜明不仅工作干得好,人也朴实。
田壮站在那,手足无措。
回去吧,想一想去吧。齐汉桥说完这话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田壮回到宿舍,把外罩脱了,扔在自己的床上。他们现在住的是双层床,他住下铺,李胜明住上铺。
李胜明已经躺在床上,正准备午睡。看到田壮从领上往下拆假领,便说:这样挺好的,拆掉它干啥?
田壮说:指导员不喜欢。
想了想又说:其实带不带也无所谓。
田壮便把假领拆了,用手绢包了,放在了自己的枕下。
李胜明从床上俯下身说:指导员这个人挺怪的。
指导员齐汉桥是湖北人,后来李胜明和田壮听关班长说:齐汉桥的爱人是个哑巴。那是指导员当战士时找的对象,后来指导员提干了,但他仍和哑女结了婚。关班长当新兵时,指导员的爱人曾来过一次连队,全连的干部战士都被哑女的美貌惊呆了。据说,那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如果要是会说话,简直就倾国倾城了。哑女人个子高高的,梳着长发,穿着白裙子,身材也出奇地好,不胖不瘦,走起路来一扭一摆的。脸孔也出奇地鲜艳,粉里透白,白里又透着水灵。
不知为什么,指导员对这个哑女人出奇的冷淡,从来不和她说什么话。哑女人虽哑却不聋,她能听懂任何人说的话。她对齐汉桥的冷淡很伤心,经常泪水涟涟地立在窗前,那样子楚楚动人。哑女人是城里女人,见过很多世面,她从不在众人面前失态。
那次她来到连队后,带来了很多糖果,她每个班都到了,把糖果分发给每个班,然后就冲每个人微笑,她笑起来的时候,也很动人。两颗小虎牙在唇边露出来,像两颗闪耀的星儿。她的身上还有股很好闻的香味,她把那香味同时也带给了每个班。
她一来连队,指导员就很少回宿舍,白天的时候,他就一个哨位接一个哨位地走。飞行时间里,机场周围遍布着许多哨位,这样,他走一圈哨位,就得花去大半天时间。
没事可干的哑女,便帮助战士们洗衣服,她把许多人的衣服都抱到了自己那里,然后她坐在空地上一件一件地洗,她的两条小腿在裙子里露出来,白白的,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兵们望着她目光里便多了份小心,恐伤了那份美丽。
指导员在晚上的时候,回到自己宿舍里边很晚,刚躺下不久,他便起来查铺、查哨,那些日子,有心的兵们,发现指导员那几日里,每天晚上他都要起床十几次,不停地查房,查哨。
转天,兵们看见哑女的时候,哑女的脸色便不如刚来时那么鲜亮了,眼圈上也有了青晕,独自一人的时候,便泪水涟涟的,独自站在窗前,每遇到有兵从指导员窗前路过的时候,她总是转过身去,用手绢去擦眼睛。
那一次,她只在连队住了一个星期。哑女走后,齐汉桥便又恢复了正常。兵们便觉得指导员和哑女这两个人很怪。
很多年以后,兵们才了解了指导员。指导员当排长那一年,大青山这一带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那一场暴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结果山洪暴发了,为了阻止山洪冲毁机场,他们在机场周围筑起了堤坝。
那一次齐汉桥在洪水里奋战了十几天,洪水退去之后,齐汉桥便病倒了。那场大病之后,齐汉桥发现自己已不再是个男人了,他为此曾疯狂地哭喊过。之后他的性情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抑郁起来,很少有人发现他这种变化。
关于哑女,那是他当战士时订的婚,那时他觉得一个农村孩子能找一个城里女人,虽是哑巴,也算般配。他发现自己成了“废”人之后曾躲到没人处,疯狂地哭了一回,后来他又一次冷静了下来,他想到了哑女和自己的将来。但他对自己的“残废”难以言说,于是他千方百计地躲避着哑女。那一刻他觉得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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