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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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盲区-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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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了哑女和自己的将来。但他对自己的“残废”难以言说,于是他千方百计地躲避着哑女。那一刻他觉得对不住哑女,他曾深深地感到愧疚。

他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后,他的心情有了很大的变化,也使他失去了许多信心。他想自己一个农村兵,得到了,也失去了,这也许就是命运了,他相信了命运。于是从他心灵深处,深深地同情着农村兵,他对他们友好,在前途上,生活上,他都空前绝后地投入极大的热情。他时常觉得今天的农村兵就是昨天的自己。他关心他们,爱护他们,就是爱护自己,关怀自己。他从农村兵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寄托。从以前的关班长到今天的李胜明,都是这样。

兵们理解齐指导员这一切之后,当然是许多年之后了。当他们许多年之后,再回过头来回想当年的齐指导员所有的言行时,他们就理解了他,不仅仅是理解,有的还是深深的同情,连同他的寄托,他在农村兵身上寻找着自己,重温着自己过去的影子。

指导员已经三十二岁了,哑女比他要小上几岁,可两个人仍没有孩子。

关班长还说:他当了四年兵,从没见过指导员休过一次假,也就是说,指导员已经有四年没有回家了。但指导员因为丙肝每年都要到师卫生队住上一阵。指导员住院的日子,和他每年休假的日子相等。

李胜明自从来到警卫连后,指导员找李胜明谈心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李胜明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领导,便从内心里格外感动。指导员找李胜明谈心的时候,总是先说一些连队的事,然后再说一些国内国外的大事,这样拉拉杂杂地说上一气之后,便让李胜明说自己的事。最后李胜明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把家里的情况也说了。当说到母亲病逝,父亲还不上欠下的债的事时,李胜明的眼圈就红了。

指导员就很温暖地说:你努力吧。

李胜明听了这话,就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然后发自肺腑地说:指导员,你以后要多帮助我。

指导员就伸出手,先握了李胜明的手,就那么用劲地握着,最后又拍着他的肩膀说:努力吧,以后有什么事多和我谈谈,我会帮助你的。

指导员就笑了。

李胜明觉得曙光并不遥远了,觉得在以后的生活中有了奔头。

田壮摘掉假领后,心里空荡了许多。

李胜明就对田壮说,不带就不带吧,指导员怪是怪点,但他也是好心。田壮不说什么,他觉得很对不起张芳的一片真心。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在枕下拿出假领,看上一会儿。每次看到假领,他似乎便觉得离张芳很近了。

他在空闲下来时,便给张芳写信,他每次去信,张芳也总是及时地回信。一种崭新的情感在田壮的心头孕育着。

3

新兵连结束不久,白晔接到了一封原父母所在学校的来信,来信中说:父母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平反,希望她能够回山镇参加父母的平反大会。

白晔回到了山镇。

开会那天,父母的遗像悬挂在主席台上,政府的领导和学校领导都参加了这次大会,平反大会结束后,又补开了一个极为隆重的追悼大会。哀乐响起来时,白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跑到主席台上,跪在父母的遗像前放声大哭。一切都像梦一样过去了,哀乐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童年的往事像满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在她眼前飘着,母亲惨死的场景,还有父亲死时那份冷静和绝望,都像昨天发生的事。以前她没有这样大悲大恸,是因为她已把这份巨大的悲哀埋在了心底,她无法哭诉,也没人去听,这个世界上没了亲人,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不愿见任何人,那时她想把自己深深地封闭起来。

今天父母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公正的说法,在哀乐声中,她感受到了那份悲哀,她哭着,哭出了十几年埋藏在心底的积怨,哭出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

那次她在山镇停留了三天。她又回到了父母留给她的那两间小屋里,屋里的一切依旧,还和她走时一模一样。陈老师夫妇每隔两天便会来到小屋里打扫一下卫生,屋里的一切光洁如初。她在内心里感激陈老师夫妇,没有他们一家的照顾,也许她也便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她把政府补发给父母的钱如数交给了陈老师夫妇。她想自己用不着钱,全当对干爹干娘的回报。陈老师夫妇却说:孩子,你父母的钱我们不要,你现在用不上,就留着将来用吧,包括你父母留给你的一切。

她真诚地留下了钱,一身轻松地回到了部队。

回到部队没多久,陈老师夫妇把那笔钱的存折给她寄来了,并写了封信,信中告诉她,“半鸡”自杀了,刘副镇长在文革中属于“三种人”也被隔离审查了。

“半鸡”是从学校会议室里跳下楼去的,和当年母亲一样,不同的是,“半鸡”已经疯了,两个月前他就接到了“停职”检查的命令,但从他成为“半鸡”之后,就已经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老婆孩子也离开了他,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惟一愿望就是再向上爬一爬,眼见着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半鸡”脆弱的神经终于崩溃了。疯了的“半鸡”便从楼上跳了下去,一切便都结束了。

白晔接到这封信后,笼罩在她心里的最后一点阴影终于云开雾散了,从此,白晔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在飞机场上,从发现欧阳江河那时起,她的心便“呼”然打开了。少女时埋藏下的那份情感,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归宿。

如果说,少女时代对郑排长的感情是情窦初开,对于一个成熟男人不成熟的向往的话,那么此时,对欧阳江河无疑是她情感上的一次飞跃一次升华。

但此时,她对欧阳江河的情感仍是朦胧的,但这份情感却不可遏止地走进了她的内心。她觉得欧阳江河是那么与众不同,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时她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站在停机坪上,像一棵挺拔的树。这是她看见他时的第一种感觉。她更愿意看着他走上飞机时那股帅劲,伸手关上座机舱,飞机缓缓地驶向起飞线。一颗绿色信号弹升起的时候,那架飞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路欢畅地钻进了云天。那架飞机,在她心里也变得雄壮起来,她的目光在蓝天里追随着,最后一同融在远天里。

只要他驾驶的那架飞机一出现,她马上便能辨认出来。那架飞机像一只归来的云燕在空中低徊着,最后轻轻地落在跑道上。最后,他轻盈地从飞机座舱里走出来,一直走进休息室。

她一看见他,心就狂跳不止,她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怎么也做不到。

那时他似乎从没正眼看过她一眼,这使她伤心又恼火。每次飞行前,例行的血压测验,他似乎总是显得心不在焉,只是把胳膊伸出来,不停地和其他飞行员说笑,从来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一部机器或别的什么。

她触到了他的皮肤,是那么富有温度和弹性。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有时一连测了几次,竟没记住血压到底是多少,在一旁的老兵不时地纠正着她的动作和要领,可她就是记不住。一直等到老兵把她拉开,自己亲自坐到椅子上。

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怒和悲伤。她跑出休息室,坐在草地上,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时,他量完血压从休息室里走出来,走过她的身旁时,仍像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似的,一直走过去,她望着他的背影,伤心又委屈。她不时地揪着身边的草,心里一遍遍地咒:你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的。

飞行结束以后,飞行员和工作人员一起坐着大轿车回到内场。飞行员们坐在前排,他们一路说笑着,旁若无人。下车后,她望着他夹杂在一群飞行员中,潇洒地向飞行员楼走去,直到消失,她才悻悻地走向宿舍。

回到宿舍以后,她试图忘掉他,可怎么也忘不掉,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干什么都没有了心思。

飞行员宿舍门前有一个足球场,每天晚上,飞行员们都要进行一场比赛。每次都吸引了许多人围观,人们不停地喊着“加油”的口号。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便成了足球场旁忠实的观众。

她看着他在足球场上飞奔的身影,他穿的是10号球衣,那是件红色球衣,他穿在身上就像穿了一团火,那团火便满场飞奔,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她和众人一起为他叫好,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有穿10号红色球衣的他。

那些日子,她的心里愉快而又兴奋。夜晚的时候,她会长时间地睡不着,躺在床上,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他的身影。

夜半的时候,她也会突然醒来。醒来之后,心里涌动的是甜蜜和喜悦,之后,她又伴着梦境走进了他。

那些日子,她几乎承包了所有飞行日。飞行时,她们是轮流值班的。可她一天看不见他的身影就似缺少了什么,于是她便承包了所有飞行值班。

庞巧妹感到不解,因为飞行值班又辛苦又枯燥,刚开始还感到新鲜,几次下来之后,那种新鲜感便随之消失了。没有人愿意去飞行值班,坐在卫生队,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于是她便成了飞行日的常客。

他对她的熟视无睹,深深地刺激了她。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咒骂着他。她已经把最难听的字眼说遍了。

他终于从天上“落”了下来。

他停飞了。

那是师长的命令。宣布命令那一天,她的心似落进了井水里,不知是为他担心,还是为自己难过。她恨他,可她觉得他是全师最好的飞行员。他飞上天的时候,别人看了简直是一种享受。她爱看他驾机飞行,那悠远的轰鸣声,像弹奏在她心里的一首无比美妙的音乐。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停飞。

正因为他从天空中“落”到了地面,他才终于向自己走来。他不仅走向了自己,而且问了她的姓名。那一刻,她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掩饰着自己,慌慌地离开了他。

她隐隐地觉得,他们之间的故事正在揭开一个新篇章。

4

师宣传科在办公楼的二层靠南的两个房间里。

科长带着几个干事在里间稍大一些的办公室里办公。新闻干事付晓明带着陈平在外间的小屋里,有新闻线索时,付晓明便带着陈平去采访。大部分时间,俩人就坐在办公室里,或读书或学习。

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付晓明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地图。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稿纸,稿纸的开篇经常写着“本报讯”几个字,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本报讯后面应该写些什么内容,然后他就长时间站在世界地图前,琢磨着即将发生或可能发生的情况。鼻子上架着的眼镜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就一遍遍地往上推鼻子上的眼镜。

陈平在研读《新闻手册》,以前他并不熟悉新闻,自从来到宣传科后,在付晓明的带领下,对新闻有了一定的认识。于是,他和付晓明合作,在一些地方还有部队报纸上,接二连三地发表了几篇“本报讯”。这一结果,受到了科长和干事们的表扬。陈平觉得,搞新闻这条路一片光明。

付晓明很沉重地在世界地图前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然后就皱着眉头向陈平踱过来,最后停在陈平面前说:阿富汗也没动静了,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平静。

陈平觉得付晓明的话挺深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抓抓头皮,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便说:那就平安无事。

付晓明就很沮丧,背着手,在两张桌子中间的间缝里,捉襟见肘地踱步,就摇头,就叹气。然后说,都平安无事了,国家还养这些部队干什么?

陈平顺着付晓明的思路琢磨起来就感到很吃力,最后就苦笑着说:付干事,我是个新兵,这些事我还没想好。

付晓明就说:要想,一定要想,我们每个军人都要想。这不是一般问题,也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全世界的问题。

陈平便放下《新闻手册》,望着眼前的付晓明。付晓明就又说:想这些问题时,要像想新闻一样,脑子要活,要有点子,要不然,稀里糊涂地当兵,那没意思。

陈平就变得深刻起来,他起身走到世界地图前,也看,也想。

那张世界地图,被付晓明指点得已经发光发亮了。陈平看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又顺着这个版图依次看下去,先是蒙古,再是苏联,他看到苏联,便想起了白晔。白晔的外公和外祖母就在苏联的莫斯科,不知他们还是否健在。他想起白晔,心里就多了些莫名的滋味。

此时,他的目光透过窗子向外望去,距办公楼不远,便是那二层白色小楼,小楼上悬挂着一个十分醒目的红十字,那就是师卫生队了。白晔此时就在那里。

白晔的父母平反了,他为白晔高兴,她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了。他每天都能见到白晔,他们仍在一个食堂吃饭,食堂是机关食堂,干部战士在一起吃,离开了新兵连,整个环境和气氛就轻松了许多。干部战士之间也没了那些明显的界限。机关食堂的伙食比起新兵连来有了明显的提高。

陈平很困惑,他困惑的是白晔对他的态度。白晔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游移地望着别处。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他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傍晚的时候,他看见白晔一吃过晚饭就去足球场边看那些飞行员踢足球。他也去过两次,就站在白晔身后,白晔从没有发现过。白晔全身心地都投入到了加油和欢呼声中,后来他发现,只要场上穿红色球衣的10号一拿球,白晔的叫好声就格外悦耳动听。

有几次,他都讪讪地离开了白晔。后来他问过付晓明那个穿10号球衣的飞行员叫什么名字。付晓明告诉他叫欧阳江河。还告诉他,欧阳江河是欧阳河的儿子。

欧阳河?陈平想起来了,在大青山他见过一座石碑,那石碑上就刻着欧阳河的名字。他现在仍记得那石碑上的内容:

欧阳河(1930。3。1~1956。10。13)

欧阳河是飞行一团第二大队队长,在1956年10月13日,穿越盲区时,不幸牺牲。

陈平一时无法把欧阳江河和欧阳河的名字联系起来,更无法把白晔和欧阳江河联系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盲区吗?陈平突然问付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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