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的老兵陆陆续续都走光了,连队里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起来。
田壮把自己不想回家的打算已和指导员谈了,他说:老兵都走了,班里的岗哨轮不开,我就不回去了。
指导员想了想说:你可想好,也许这是你惟一一次探亲的机会了。
指导员的意思,田壮明白,指导员的弦外之音就是,如果日后没机会留在部队,战士休假在四年服役期中,只有这么一次,也就是说: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笑一笑,深思熟虑地说:工作么。
指导员就说:好!
当天晚上点名时,指导员就表扬了田壮,并号召全连的战士学习田壮这种精神。
田壮面对指导员的表扬,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激动了,那时他们都巴望着领导能表扬自己。兵当得时间长了,就品出了其中的滋味,表扬对田壮这样的老兵来说,已没有实际意义了,他希望的是机会,那就是提干。他想不出更好的归宿,他觉得自己不可能,也不愿意回到山镇,他只有等机会,只有提干,才能长久地留在部队。
几天前,他去卫生队看到了庞巧妹。她很热情地向他询问陈平的事,她的语气中有不尽的惋惜和留恋,并询问陈平的地址,她说她要给陈平写信。
他告诉了她陈平的地址。他羡慕庞巧妹的无忧无虑和居高临下。他明白这一切都因她是师长的女儿。他又想,如果自己的父亲是师长呢?也许自己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他知道,自己和庞巧妹,不是一类人,也无法相比。但他弄不明白,庞巧妹为什么要喜欢陈平,如果陈平不负伤不复员,以后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昵?他不敢想,也想不出。
那天晚上,李胜明把他叫到猪舍旁那间宿舍里。李胜明给他看了一封父亲的来信。李胜明的父亲在信中说:为了还欠下的债,已经把老屋卖了。还说,李胜明要不混出个人样来,就别回来。父亲还说:自己已没有脸面活了,但现在仍活着是巴望李胜明有个出息,有朝一日让父亲的头在村人面前抬起来。父亲又说:自己咳血的病愈来愈重了,以前李胜明寄给他的钱,他没舍得用,更没舍得买药,都还债了。父亲在最后感叹地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哩。
李胜明就灰着脸说:现在我什么也不是,有啥脸回去哩!
田壮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这么多人活得都挺不容易。他同情李胜明的同时,又想起了自己,这时,他抓住了李胜明的手,沉重地说:咱们还有一年,多努力吧!
李胜明就慢慢地把身子蹲在了地上。
自从哑女走后,指导员便开始整夜地失眠,他觉得对不住哑女。他清醒地认识到,他对不住哑女,是他害了哑女。他想到了离婚,可有谁能理解他的苦衷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瞅不上哑女。没有人知道他的苦衷,他也没有勇气对任何人倾诉。
夜晚的指导员已不是白天的指导员了。白天的指导员是孤独的和权威的。夜晚的指导员显得很平易近人,他经常来到猪舍和李胜明谈心。有时说着说着,他就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艰难生活。
李胜明就觉得指导员也挺不容易的,但他不明白,指导员明明不喜欢哑女,为什么还要娶哑女。他无法张口,最后还是没有问。
后来说着说着,俩人就都动了感情,李胜明就流了泪说:指导员,我可喂了两年猪哇。
指导员说:我知道。
李胜明又说:当初我是听你的才来喂猪的。
指导员说:你放心,只要一有机会。
李胜明还说:指导员,我就靠你了。
指导员说:你放心!
11
田壮下哨回来,他刚走进宿舍,就看见张芳坐在他的床上。
张芳的到来,使田壮又惊又喜。三年没见了,她比以前更加生动了,那双迷人的腿依旧修长,而她的身材比以前显得更加饱满而又健壮。她正扑闪着眼睛在望他,他无措地说:你真的来了。
她绯红着脸在静静地望着他。
这时,宿舍里并没有别人。他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上学的时光,他们也是这么并肩坐着,静静的。他犹豫着抓住了她一只手。
她冲他抿嘴笑了笑。
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闷了半晌问一句:家里都好吧。
她点点头。
你爸知道你来么?他又问了一句。
是我爸让我来的。说时她的脸又红了。
俩人正说着话,李胜明来了。李胜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离开山镇三年多了,一时间有关山镇的一切似乎有许多话要问。
张芳拿出带来的土特产,瓜子、松子什么的给李胜明吃。
几个人说着聊着,就谈到了陈平。
张芳告诉俩人,陈平回去后,得到了山镇政府的照顾,被安排在公园里,负责收门票,活很轻闲,很适合陈平。张芳还说:民政部门已和医院联系好了,正准备给陈平装假肢。
俩人听了陈平的消息也很高兴。
李胜明抱怨地说:这小子回去了,也不来个信。
张芳就说:他可忙了,回到山镇后,小学、中学都请他做报告。陈平都快成了名人了。
田壮和李胜明就笑一笑,为陈平高兴。
几个人说着话,就到了晚上。
李胜明感觉到田壮在为张芳住宿发愁,机关里有招待所,住在那里,又远又不方便。李胜明就说:张芳你住我那儿,我随便找个床铺住一阵子,三年多没见了,咱们说话也方便。
田壮想了想说:行,就怕指导员不同意。
李胜明说:我去找指导员去说。
说完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就回来了。
他冲两个人说:指导员同意啦。
说完便帮张芳收拾东西。
安顿好了张芳之后,李胜明就走了,留下田壮和张芳说话。
李胜明一走,张芳的情绪便低落下来。
半晌她说:给你妈写封信吧。
田壮不说话,低着头。
她又说:你妈身体很不好,前一阵有病还住了医院,医生说,她肚子里长了个瘤子。
母亲不时地在给田壮来信,但从没提住院的事。他恨母亲,一封信也没有回过。田壮听了张芳的话,也吃了一惊,但他嘴上仍说:活该!
张芳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说她常去看望他母亲,她每次去,母亲都眼泪汪汪的,后来张芳知道,每隔一阵子她总要到邮局去询问有没有自己的信。田壮不给母亲写信,她以为信是压在邮局了。去了几次之后,她便不再去了,但每逢在邮差到田壮家胡同来送信,母亲总是走出门,她巴望着有自己的信,结果她一次次失望空手而回。后来听说有当兵的开始回家探亲了,母亲去了火车站几趟,在人流中巴望着。
张芳从提包里拿出件毛背心说:这是你妈让我捎给你的。
他接过来,握在手里。他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灯下糊火柴盒时的情形,他半夜被尿憋醒了,看见母亲仍在灯下忙碌着。早晨,母亲用帆布口袋,装上那些糊好的火柴盒,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出胡同。那时,他觉得母亲是高大的,温暖的,要是人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哇。他留恋那懵懂的岁月,可他还是大了。
一提起母亲,他的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挥手制止了张芳再说下去。
后来张芳就倚在了他的肩头,张芳一只手捏弄着自己的辫梢红着脸说:田壮哥,我来部队前,天天都梦见你,不知咋了,不想梦见你,却天天梦见你。
他揽着她的腰,嗅到了她的芬芳。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两只手汗津津地握在一起。
他说:你爸真的愿意你来。
愿意哩,他说要找对象就找当兵的。她笑着说,脸却一直红着。
他又说:荣军院那些老兵还都好吧?
他们经常念叨你哩,高叔叔死时,还喊你的名字哩。
他一想起高叔叔,心就沉了一下。
他说:真想回去看看这些老兵,我是在他们中间长大的。
他莫名的又想起了父亲,他又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张惟一的照片,父亲穿着志愿军服装,挎着短枪,永恒而又持久地望着他。当兵时,他想把那张照片带在身边,就在他要走时,却找不见了。他明明记得就放在自家柜子里的一个木盒里,木盒里放着户口本和糖票,还有一点零用钱,他找了许多地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母亲为他的走准备好了一切,就是没有帮他找那张照片。
几年以后,一直到母亲去世,他才知道母亲把那张照片藏了起来,一直珍藏在她的身边。是父亲的照片,陪着母亲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他知道这一切之后,曾大哭了一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天就渐渐地晚了,他告别了张芳,回到了宿舍。
分手时,张芳一直把他送到门口,他走到暗处了,仍看见她立在门旁。他说:早点休息吧。
他似乎看到她冲他灿烂地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站了一班岗。他在站岗时,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他脑子里满是张芳的影子,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现在,张芳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他眼前走过。想完了这些,他又想到了张芳的每封来信。每次都在信里称他为田壮哥。她的每封来信,他都要看上无数遍,他差不多能把每封信都背诵下来,然后在心里一句句地回味着。
此时,张芳就在自己的身边,他知道,她不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的,也许两三天以后她便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下岗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猪舍那间宿舍旁,他惊奇地看到张芳并没有熄灯,灯光仍昏黄地燃着。他看见了张芳,张芳躺在床上,却大睁着眼睛,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似的。他梦游似的,一步步走过去,张芳一直静静地望着他。他终于立在了她的床前,他呼吸急促,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她突然伸出了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她似呻似唤地喊了一声:田壮哥——
他无力地迎向了她,他觉得此时的她是一片温暖又潮湿的海滩,他似乎听见了潮水之声,远远近近地响着……
后来,他伏在她的耳边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娶你!
她流下了两行幸福的泪水,泪水滴落在枕头上。他感受到了,她和他在那一瞬心里都充满了柔情。
第二天一大早,他看见张芳把一件刚洗过的床单晾在了门口。他看见她满面潮红。他醒悟了什么,立在床单前,他似乎望见了满天的朝霞。
12
李胜明也不知为什么,他和卖菜姑娘月娥的关系是越走越近了。
他觉得月娥非同寻常,他体会到了月娥对自己的真诚。李胜明差不多隔两天上街买一次菜,时间长了月娥便摸出了他买菜的规律。他只买月娥的菜。有时李胜明去晚了一些,她的菜早就卖完了,担子里留着给他的菜。她等着他。直到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集市上,她才站起身,冲他招一招手,他看到了她,笑一笑,走过来。他一来月娥便收拾担子准备回家了,仿佛他是来接她的。
俩人往回走,走得不急不忙,她的菜卖完了,他的菜买到了。于是俩人就走得从从容容,轻轻松松。他们是顺路一同走,毫无牵强的感觉。
他说:菜卖得好吗?
她说:还行哩。
他笑一笑,她也笑一笑,算是铺垫,然后他又说:一年下来,挣得不少吧?
她从从容容地望着眼前笔直的柏油路答:够生活的了。
有一些车辆从他们身旁驶过,有公共汽车,有运输的卡车,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军车,往往卡车后厢上站着一些战士们,他们望到路面上走着的月娥和李胜明就叫:噢——噢——
她就红了脸,半晌说:你们这些当兵的真有意思。
他看到月娥红了脸,心里就很不齐整地乱跳两下,他说:嘿,可不是。
两个人就又走,再有车经过他们身旁时,都扭头去看,巴望着再让兵们“噢噢”两声。那两声“噢噢”似蕴藏着许多寓意。
他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下一季菜又该种了。
她说:收了菠菜,该种茄子、辣椒、西红柿了。
他说:我们连队也要种一些的。
她说:我家有菜籽。
他说:好,就用你家的菜籽,你家的菜长得好。
她说:等我家的菜种完了,我去帮你们。
他说:那倒不用,我们的战士多,一会儿就种完了。
她说:这是种菜又不是吃饭,那么多人七手八脚的能种好菜?
他想了想说:也是。
她就又说:到时我帮你,就咱俩,足够了。
他说:那好。
她就又笑一笑。
俩人终于走到前面的岔路口,再往前走就是机场了,她往西拐下去,就是她家的小村了。
她在路口停住了,把筐里的菜拿出来递给他说:以后你不要上集了,我顺便给你送过去吧。
他说:那怎么好意思。
她说:没事。
他说:……
她说:再见!
他说:那就……再见!
他望着她的身影向小村走去,她挑着一副空担子,一摇一晃的,她的身子也随着一扭一扭的。他目送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于是迈开大步向机场走去。他走到机场上,想大喊大叫几声什么,于是他就喊:噢——噢——
兵们就看他。有警卫连的兵正在哨位上站岗,看见了他便说:李老兵,买菜回来啦?
他答:回来了。
走了两步,他就想起刚才那个兵的称呼:李老兵!
李老兵,李老兵……他在心里偷偷地叫了自己几声,竟把自己吓出一身汗来。自己果然就是老兵了,他记得刚当新兵时,来到连队,见谁都叫老兵的事,恍似就发生在昨天。这日子的确是过得太快了,到了秋天,自己就当兵满四年了。四年的老兵就该复员退伍了。这么一想,他往回走去的脚步就沉重起来。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连队该种二茬菜时,月娥果然就来了。
他有些无措,半晌醒过神来,他就说:你认识认识我们领导吧。
她的脸又红了红。他发现,不论他说什么她的脸总要红一红,她的脸一红,他的心里就要热一热。他在心里说:真是见鬼哩。
后来他还是把指导员请了过来。
他介绍说:这是来帮咱们种菜的师傅。
指导员就说:噢?欢迎,欢迎。
指导员伸出手和月娥握了握,指导员就说:连队年年种菜,种得多,收得少,主要是战士们不会种菜。这回听你的,你说咋种就咋种,要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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