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稀疏下去以后,冲锋号吹响了,他们却站不起来了,四肢麻木得不听召唤,张断指就大喊:站不起来就爬,爬也要爬上阵地。
尖刀连艰难地向前爬着,后续部队也发起了冲锋,敌人的火力封锁住了江面。张断指又急又恨,他们一边爬着一边向敌人射击。他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体滑到了冰缝里,那是一条被炮火震开的冰缝,冰缝下面就是冒着气体的江水。他的身体卡在冰面上,他仍没忘记向敌人射击,部队冲上来以前,他在冰缝里足足坚持了两个小时。
后续部队把他抬起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双手连同冲锋枪一起被冻在了冰面上,后来他失去了三根指头,得到了“张断指”的绰号。尖刀连立了功,他也立了功。
战斗结束后,他因失去了手指头,便转业了,来到山镇当上了武装部长。后来很多学校都请他去作英模报告,他对珍宝岛的寒冷印象太深刻了,他每次作报告的第一句开场白就是:珍宝岛贼他妈的冷,冷得就像猫咬手指头……台下的学生们就笑。
这没影响他当山镇武装部长,张断指也许从珍宝岛的寒冷中,悟出了一条真理,那就是越是寒冷越向前。从那一年开始,他养成了冬泳的习惯。山镇的冬天也很冷,初冬一到,一切便被厚厚的积雪和坚冰覆盖了。公园里有一片很开阔的湖面,第一场雪落下之后,人们就会看见张断指肩扛着锹镐走向冰面,他把冰面刨开很大一块,然后他一边在冰面上跑步,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高梁烧”,一直跑得浑身上下热气腾腾,然后他便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最后浑身上下脱得精赤条条的,只剩下了一条遮羞的短裤,这时他仍不急于下水,而是把整个身体躺在落满积雪的冰面上,他像火烧了似的在上面滚动,最后“扑嗵”一声滚到水里,这种时候,他会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然后在水面狗刨似地扑腾,溅起了一片片欢快的水花。他痛快淋漓的喊叫声,吸引来了许多山镇的人们,大家站在岸上兴高彩烈地看着张断指在水里扑腾,直到累了,他才爬上冰面,抖一抖浑身上下的水珠,冲岸上的众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喊一声:舒服死老子了。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一件件穿衣服。
每到冬天,他都要有几次这样的举动,每到这时,山镇人们就像观摹一台精彩演出一样,来观赏张断指的冬泳。他的这种举动,使人们惊讶得直喷嘴,他穿好衣服后,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一边往嘴里倒那瓶剩下的“高梁烧”,一边旁若无人地走去。
每年他不游几次冬泳,就感到浑身无力,接连不断的感冒会折磨得他面黄肌瘦,他爱上了冬泳,就像染上了吸食鸦片,使自己不能自拔。
那一年,陈平一伙孩子来到公园的湖面上溜冰,陈平掉进了冰洞中,刚开始还能手脚并用地在冰洞里挣扎一番,最后就被水流冲走了,受惊的孩子们叫喊着跑散了,正赶上张断指来到公园里冬泳,他来不及做准备活动,一边往冰洞那儿跑,一边脱衣服,他一个猛子扎到了冰洞中,在水里终于摸到了陈平,后来他又摸到了冰洞口,他爬上冰面,马不停蹄地把陈平扛在肩上,然后一圈圈地在冰面上疯跑,一直跑到陈平的嘴里吐出了喝下去的水,陈平终于缓过这口气,“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陈老师夫妇得知消息后,早来到了现场,眼看陈平得救了,他们齐齐地给张断指跪下了,他们感动得痛哭流涕不知说什么好。张断指把陈平的衣服脱光,又照准陈平的光屁股,响亮地打了两巴掌,陈平的哭声更响亮了。他又抓过酒瓶子。强行给陈平灌了两口“高梁烧”,这才把陈平还给父母。
那件事没多久,陈老师夫妇带着陈平买了很多礼品去张断指家感谢。张断指在家里正大口地喝酒,看到陈老师夫妇上门感谢,有些恼火,并一再强调不收这些东西。陈老师夫妇不知说什么好,张断指就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儿子,我看这小子,日后一定错不了,就让他做我的干儿子吧。
当下陈老师夫妇就让陈平给张断指磕了头。陈平从那以后有了这样一个干爹。
张断指喜欢孩子,尤其喜欢男孩。张断指结婚晚,早年只顾打仗了,便把生儿育女的事给耽误了,老婆比他还要大上五岁。他们夫妇千辛万苦地好不容易生下了张芳,他做梦都想得一个男孩,结果却生了个丫头。他不甘心,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他想再接再励地生几个,生不了一个排生一个班也行,不知是他老婆的原因,还是他的原因,反正再也没有成功过。他心里就生出许多遗憾。
他认了陈平,就真的把陈平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看待了。刚开始陈平小,不太懂事,不知为什么,陈平非常害怕这个干爹,他一见到干爹便吓得没命地跑,张断指就在后面没命地追,追上了便把陈平抱在怀中,用满是胡碴的脸在陈平的小脸上乱扎一气。
扎完了他就牵着陈平的手去寻卖冰糖葫芦的,陈平很不情愿地随在后面。但每次陈平都能吃上几串糖葫芦。
下次再见到他时,陈平仍没命地跑,张断指仍追。
十天半月不见陈平,张断指就想得慌,有时他去学校看陈平,有时干脆就找到家里,每次看陈平从不空手,总要买一些好吃的。这样一来陈老师夫妇就感到很过意不去。隔三差五的,他们会带陈平到干爹家坐一坐。后来陈平慢慢大了,他不仅知道张断指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也感受到了干爹对他的亲近,也就在心里接受了这份亲情。
陈老师夫妇是个有心人,逢年过节时,总要买上两瓶酒,让陈平送给干爹。陈平每次去总要在干爹家呆上半天,不仅吃饭,而且每次回来从不空手而归,不是几尺布让他做衣服穿,就是小孩吃的玩的。陈老师夫妇就暗自对陈平说: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干爹的恩情。
张断指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张芳,从来没有这么偏爱过。张芳在家里像棵没人侍弄的小草,自然而又随意地生长着。她有些嫉妒陈平,每次陈平去,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在学校里见到陈平,她从不和他说话。陈平在心里把张芳看成了自己的妹妹,张芳每次受到别人欺负,他总是打抱不平。可张芳却不领陈平的情。
陈平大一些的时候,他仍不时地去干爹家走动,可他再也不收干爹的馈赠了。只有那顶军帽例外,他收了干爹送给他的军帽。
他对干爹说过自己想去当兵。
干爹说:当兵好是好,可当兵不打仗也没啥意思。
这是陈平几年前和干爹的对话。
陈平对自己当兵充满了信心,他担心的是白晔。
这天田壮和张芳把从菜场拾回的白菜叶扔给那头猪吃。猪一边香甜地吃着,一边感激地望着两个人。田壮一边把菜扔到猪面前一边说:李胜明你多吃点。张芳站在一旁就抿着嘴笑。
这时李胜明就来了,李胜明看到了猪,看到两个人,突然就蹲了下去,眼泪也随着流了下来。田壮忙走过来,拍着李胜明的肩头说:咋了?你妈发丧完了?
这么一问,李胜明的眼泪流得更欢畅了,他压抑着自己,不使自己大声痛哭起来。
田壮和张芳见李胜明这样便都有些慌,田壮就着急地说:到底发生了啥事?
李胜明满脸泪水地说:这下可苦了我爹了。
两个人仍不解,疑疑惑惑地望着李胜明。李胜明便一边流泪,一边说出了自己的事。
母亲死了,李胜明和父亲都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这种轻松远远大于失去亲人的悲伤。发丧了母亲,屋子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父亲坐在床沿上吸烟,李胜明蹲在地上。
父亲闷着说:你妈去了,再用不着人为她煎药、洗衣了。
李胜明就想到了那些辛苦而又忙乱的日子,他望了眼父亲身后那张空荡荡的床,便想起了昔日整天卧在床上的母亲。心里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
父亲又说:咱们借了村人那么多钱,这辈子你爹怕是还不上了。
李胜明低下头,在衣兜里抠了烟沫卷烟,手却抖得半晌卷不起那烟。
父亲说:以前村人不好意思上门讨债,那是看着病人的面子,如今你妈去了,怕日后咱家推不开门哩。
李胜明终于把烟卷好了,深吸了一口,这回他平稳了下来,很清晰地说:过几天我就到生产队做工,咱们还人家的钱。
父亲半晌没有说话,却滴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李胜明终于看见父亲哭了,母亲去时他没有看见父亲流泪,现在父亲终于哭了,李胜明的心便一颤一颤的。
父亲说:你爹、你爷在这田里做了这么多年活路,结果还不是欠下一身的债,你再做上一辈子,怕也还不上这笔债哩。
父亲说到这“嗬嗬”地哭了,一双粗糙的老手捂住了脸。
李胜明在那一瞬问想了许多,他想起了爷爷、父亲、村人们,还有土里刨食的祖祖辈辈。
父亲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说:我想好了,你还是去当兵吧,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别像你爹这样……
父亲说不下去了,一双粗糙的手在脸上抹着。
父亲还说:咱家几代人,就数你有文化,你要是没有个出头之日,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哩!
父亲终于说不下去了,他走到门外,背着手立在院中,父亲似乎想找点什么事干,又似乎没有想好,他就那么恓惶地在院内立着。
那天晚上,家里果然来了许多村人,有男也有女,他们在院里,有的找地方坐了,有的蹲了,他们一律吸了父亲卷好递过去的纸烟,烟火明明灭灭地燃满了院子。
村人说:他叔,上秋了,转眼就到新年了。
父亲说:哎,可不是。
村人又说:他叔,我家二小子的婚定了,喜事就定在新年。
父亲说:哎,喜事呀。
村人还说:他叔,按村理儿呢,他婶刚去,有些话不该提,可我家实在紧巴。其实呢,你家三年前借我的六十元钱也不是个啥大数,可我家二小子要成亲,家里正等着用哩……
父亲:哎……
父亲的头低了,一时院里静默了。天上的星空干干净净。
李胜明坐在门坎上,望着院子里的村人们,他看不清他们的脸面,村人们似乎也有许多难言的事,他们一律垂着头。
另一个村人说:李哥,真对不住哇,孩子他奶奶前几日住院哩,医生说得住些日子哩,城里的医院不比咱乡下,一片药要几分钱哩,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逼李哥还我那五十块钱,其实钱算啥……
父亲说:哎……
村人又说:……
父亲说:哎……
村人还说:……
父亲说:哎……
最后村人就散了,院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他们久久都没有说话。
父亲在脚边摸起支烟头,点燃,哑着嗓子说:你明天去城里把那头猪卖喽,钱就别拿回来了,求求你城里那些同学,咱这兵一定要当上,走吧,走远远的……
李胜明没有说话,他望了眼干净的星空,又望了眼老气横秋的父亲。
他说:爸,我不走,我帮你干活,还钱。
他说完这句话,看见父亲的身子抖了一下,父亲挥起手突然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被父亲这一耳光震惊了,捂着半边发热的脸,他从记事起,父亲这还是第一次打他。
父亲打完他似乎也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李胜明,突然就跪在了儿子面前,父亲说:爹这点心思你还看不透?要是没你,我就和你娘一起去了,走吧,爹不能再欠你的了……
他和父亲就搂在了一起,他和父亲哭了许久,后来夜雾就笼了小院。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父亲隔半晌叮咛他一回。
父亲说:出门不像在家里,该花钱的地方别小气,那头猪的钱你自己支配。
父亲说:当了兵就写封信回来。
……
父亲说:爹这辈子到头了,你别操心我,爹盼你混出个人样来。
父亲说:咱们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人走出这村子,你要混出个人样来,你可是咱家的高中生哩。
他一边听着父亲的话一边流泪。
后来鸡就叫了,他要起来给父亲做饭,父亲阻止了他。这次父亲执意要自己做饭,他还是起来了,他一边帮父亲烧火。一边看父亲在灶台上忙碌,心里就阴晴雨雪的很不是个滋味。
吃完饭,天还没亮透,父亲便把他送出了院门,父亲说:这辈子你爹无能啊,不认识城里的头头脑脑,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喉头发紧地告别了父亲。
田壮听了李胜明的叙述,心里就显得很沉重。张芳的眼圈就潮潮的。三个人静默一会儿,张芳说:要不晚上我领你去我家,见见我父亲。
李胜明就说:其实我并不想当兵,又怕辜负了我爹。
当兵吧,咱们一起去,到时候也有个照应。田壮说。
当下田壮便帮着李胜明把那头猪赶着,卖了,卖了一百一拾元钱。李胜明颤抖着手把卖猪的钱数了又数,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后来他把钱揣在了怀里。
三个人往回走时,路过一家商店,李胜明走进去,买了两瓶酒,让张芳提上。
张芳不接,李胜明就说:这是给你爸的一点心意,要不我咋好意思求你爸。
田壮也说:收下吧。
张芳就收下了,张芳说:现在我先回家,跟我爸说说,晚上你来我家。
李胜明点点头。
田壮说:这几天你就住在我家。
李胜明眼圈又红了。
俩人往回走时,看见了电线杆子上贴的标语,那上面说: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李胜明就在电线杆旁停下了,他伸出手在那标语上摸了又摸。然后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当兵,该多好哇。
田壮说:能,一定能!
田壮这句话,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晚上的时候,张芳又来到田壮家,田壮正和李胜明坐在田壮房里焦急地等待着。
张芳又把那两瓶酒提了回来,李胜明看到那两瓶酒,脸色立马就灰了下来。
田壮忙问:咋,你爸不肯帮忙?
张芳嗫嚅地说:我把李胜明的事跟我爸说了,我爸好半天没吱声,后来就让我把这酒提回来了。
田壮就说:看来你爸不想帮忙。
张芳又说:可我爸让李胜明去一趟。
李胜明就灰着脸说:算了吧,兵当不成,我爹也就死心了。
田壮想了想说:去就去,怕啥,她爸不帮忙,再想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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