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在笑,也丝毫没有那种开怀畅快的感觉,而只是清清淡淡的唇角微扬,如夜晚静止的泉水。
孟星扬曾经试图用各种奇珍异宝来博取他的开怀大笑,路天行果然笑了,却不是为了堆在他眼前的珍宝,而是在笑孟星扬的幼稚。
珍宝金银,有人用生命去换取,用一生去追逐,但那些,却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得到的珍宝,只有一个——
三年前,在他的怀中被血染红,被风吹散。
幸福,从此远离。
每天日落时分,路天行都会遥望西方的一角天空,寻找着长烟落日的景色,在灵魂中刻印下黑夜前的最后一刻。
那景,有光,却莫名的令人悲伤,鼻酸,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望着遥远的天际,望着望着,竟遗忘了时间。
然后,孟星扬便会回来与他共进晚膳,把快要飘离的灵魂召唤回来。
春天接近尾声的时候,新帝国已步上轨道,王座上的夜帝收起了一贯的残暴,坚持了一春的勤勉。
大陆之南突然传来了汛灾的消息,请求帝王发放赈灾物资的奏折入雪花般飞来。
孟星扬一口拒绝了。
他是统治万民的帝王,不是保护万民的帝王。连自己的温饱都无法解决的弱者活该死去,物竞天择,弱者就应该被淘汰。他不会浪费朝廷的税帑在这些人身上。
今春的税帑,他已想好了用处。他要为路天行办一个盛大的寿宴,还要重修天下道观,既是以慰李云然在天之灵,更是为路天行祈福。
如骨附蛆的头痛还在每日折磨着路天行,而且愈演愈烈,每每发作,便令他痛不欲生。过去只要一个时辰便会结束的折磨,现在却往往两个时辰尚不能过去。好容易熬过了这一关,路天行便会沉入昏迷,久久不能醒来。
每日里,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孟星扬常常害怕,他就会这样一睡不起。
真是可笑,在阴谋血腥中如履平地的自己,居然也会害怕?这个懦弱的词语,应该只属于懦弱的弱者——
我是强者,于是便有资格任意的凌辱弱者。
回去寝宫,谁想为了此事竟和路天行吵了起来。
几个老臣见无法说服夜帝,便来求路天行代为劝说赈灾。
往日里这些臣子也多为了政事来求路天行。只要路天行开口,孟星扬往往应允。
不在乎权势地位,不想要金银奇宝,他能让路天行略略开心的,似乎也只有这种办法了。
路天行劝他不要乱杀无辜,妄动杀权,他照作了,虽然剥夺了他不少的乐趣,可是为了天行展颜一笑,他认了。路天行劝他勤于政务,多理国事,他也照作了,虽然平添了许多的麻烦……
可是这一次他却不能再忍受了。他所作的决定都是为了他,而他却丝毫不领情,似乎生与死早已不再令他在乎。
从始至终,在乎的人便只有孟星扬自己吗?
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路天行对待每一个人的态度都是一样淡淡的温和。
他路天行最后的阳光,并非只给予孟星扬一人,在他心中,放了国家,藏了云然,却没有留下特殊的一席给孟星扬!
想到这里,残暴的火焰在孟星扬心中死灰复燃起来……
“那些人是弱者,你应该来讨好朕,而不是去同情他们!”孟星扬怒吼着。
路天行长长叹了口气。眼前这个霸道君主的口吻,和三年前有何分别?不懂得同情弱者、爱护臣民,如何做得一个好君王?
一切,只因为孟星扬太强,强到不知道何谓无能为力的软弱。
那晚,孟星扬狠狠的要了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不停的问着:“告诉我,你心里可否有我?你究竟是否爱我?”
只要他点点头,这样久违的酷刑便会停止。可是路天行却咬紧牙关,始终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求饶,也没有呻吟。仿佛他早已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
忽而,一行热泪滴落在他的脸上,炙热的湿痕蜿蜒而下。
路天行睁眼望去,孟星扬纵横着苦涩泪水的脸庞落入了眼底深处。
你爱我,我何尝不知?可是我却无法回报你难得的温柔。云然的死,早已在你我之间驻起了高高的墙垒,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跨越……
他无声的伸出唯一的手臂,抱住了孟星扬的身体,就像一个宽厚的兄长,以最慈爱的胸怀,包容了他的一切纷扰。
为了云然的哀求,我按捺下恨你的念头,回到了你身边。
今天,为了这泪,我原谅你所作过的一切,从此把过往的旧恨彻底抛开。
彼此间的亏欠,来生,我们再慢慢清还。
眼看这路走到了尽头,最后的答案,应该告诉他了……
第二天孟星扬散朝回来时,路天行已不在他的寝宫中了,广阔的宫宇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片刻失神,孟星扬猛然跳起,黑暗的预感刹那散开。
早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便已不再限制路天行的行动自由。
但是路天行却从没有主动离开过皇宫,所以他怀着不安的同时却也不再想着悲观的念头,可今天竟然……
桌案上,一张洁白的纸,落着路天行刚中有柔的字迹——
最后的答案,今天便告诉你。
我,在断天崖等你。
断天崖?!那是万丈悬崖峭壁啊!
高耸的怪石峭壁边,那青衣身影随着猛烈的山风摇摆着,好像盛开出最后一季美丽的大地之花。
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狂放的伸展,向天边的长烟落日伸出渴望的身躯。
空落落的右衣袖飘起,摇曳不定,仿佛在述说着一段故事的尾章。
“不要!”孟星扬稍稍上前,却见路天行随之退了两步,吓得立刻停了脚步。
“别这样!天行,昨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赈灾放粱也好,修堤治河也好,我全部都依你,你别……别这样……”委屈的神情,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路天行转过身背对着他,目光远远的投向天之尽头。良久,方才缓缓转过身来,问道:“星扬,你真的爱我吗?”
同样的问题,孟星扬问过他千百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这样的问题,路天行第一次问他,好像他从来都不关心答案。
“我爱你,就像你不爱我。”孟星扬悠悠叹着。
他不是傻瓜,其实答案,他早已在路天行每日于落日时刻寻找缥缈长烟时,便已深深知晓。
“从何时起呢?这次的重逢,天城的再会,抑或更久更久的从前呢?”孟星扬喃喃诉说着,“当我放下强者的自尊,正视自己的情感之时,才发现早在蓬莱之时,我的目光便已在追随你的背影。诚然我喜欢云然,他的圣洁美丽令我心仪,更为的还是他是你的兄长,为你们眉眼之间神似之处。当年;知晓云然与你有一半血缘相联之时,我便迅速陷入了他的温柔关爱之中……我杀二师兄,确是想窃得他的身份地位,更因妒嫉他始终独占你的关怀,才促我下了最后的决心。只是,我既厌恶你轻视我、排斥我的态度,又厌恶明知如此却还渴望被你关爱的自己。皆是因我爱你不得便即生恨,以至于方有日后之种种。时至今日我方真正明了,原来,我最初爱的人不是云然,却是你。我何其之傻,你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无法理清自己的心意,而错过爱你的时机。那时,云然的背弃麻痹了我的心,试图对自己否认爱你的念头更让我毫无顾忌的伤你如斯……事到如今,我知自己了悟这片心意得太迟,亦明白不论我如何祈求也为时已晚,但至少,我希望能带给你后半生的平安喜乐……”
从来都在要别人来爱自己的孟星扬,这一次却无偿的去爱了,即使明明知道付出不会有结果。
只是此情已惘然,无法不爱……无法回头……
爱,发觉了,就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你说的是,我不爱你,但是也不再恨你。回来,留下,是为了对云然的一句承诺。他说,要我帮你改变心性,作一个守护和平的有道明君。我尽力了,但却还不够……”
路天行笑了,在他身后,天空融入了大地无限,落日融入了晚霞长烟。
“只有真正受过伤害的人,才能理解弱者的无奈与挣扎。在这世上,没有人是永远的强者。我便用我的性命来告诉你最后的真实——当你想要去伤害他人时,请你永远记得这一刻的心痛……”
回首间,灿然一笑,带着伤感,带着释然,如落日般隐去炙热的激情,余下的,唯有不变的温厚笑容,凝固在这一刻的晚霞浮光之中。
“不!”孟星扬嘶喊着冲上前去,伸出的手却只触到了一角飞扬的衣片。
路天行的身影,好像堕入尘间的仙人,永远融入了大地。
渐渐的,远去,再远去……
天空流溢着烁金的光华,连那缕悠然的长烟也染上了绚烂的金色光芒。
那一刻,即是永恒。
夜幕悄悄降临,跪落在悬崖之边的孟星扬已是泪流满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也只留下了他一人的悲伤。
我是强者!我是强者——从来都可以任意妄为!
我是弱者!我是弱者——就连这一刻的心痛也无法停止!
那些曾经被自己毫不在意杀害的人,是否也有人为他们痛苦如斯?
那些昔日在自己手下妄死的生灵们,是否也像他此刻的悲绝神伤?
这一刻的痛,痛彻心扉,远比失去云然的时候更加悲怆。
岁月中渐渐抚平分伤口被挑开了,化脓了,怕是再也无法结痂了……
我懂了,天行,我终于懂得你所说的“真实”了,就在永远失去你的时候。
为什么?我永远失去了你……
忽而,那悬崖绝壁边的身影高高的抬起了头,挺立起身躯,天与地的威严都重重散发开来。
今天的日落,是为了明晨的日出——
只要,我们挺起胸膛,走过夜晚的黑暗……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路天行的身躯在不断的坠落,万千世界的景象都在眼前一闪而过。
忽然,他看到了师傅,似在梦中,似在黄泉,近在眼前——
“恭喜你,天行,今日你已功德圆满,可随我出此尘世,仙去蓬莱了。” 赤松仙微笑,“当年我奉天命收你们三人为徒,便已注定了日后的命运。真正的三皇子楚名烈要为孟星扬所替代,孟星扬要一步步一统江山,创下不世霸业。而你,生有仙骨,却要历尽尘世劫难,助孟星扬成就和平基业,方能功成身退,飞天成仙。为师曾经说过,若是有一天你能出来,为师会亲自去接你的,现在,你便随为师走吧!”
走?路天行轻笑摇头。
“不,师傅,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曾立下誓言,要生生世世追逐云然的身影。除了这个有他的灵魂的尘世,我不会去其它任何地方。即使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美丽仙境。”
赤松仙哑然。
“对我来说,只有云然存在的地方才是我的仙境。有他相伴,快乐,远胜神仙。我宁愿放弃神仙的逍遥,只要能永远束缚在他的身边!”
赤松仙轻然一叹:“痴儿啊痴儿,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便成全你,只是你此去必定要经更多劫难,你可愿再经受尘世轮回?”
“我愿意!只要有云然在,痛苦也是幸福!”
“好,为师这就成全你一片痴心。”
柔软的拂尘甩开,一朵深绿色的菩提树叶托起了路天行的灵魂,向着远方的天空飘远……
最后的永远
长烟问:“我终日浮生于长空万里,究竟何时,也可以像你一样逼近大地?”
落日答:“世人眼中,我每日于西方尘土陨落,其实,我离地面的距离,比你更加遥远……”
路天行又梦见了长烟与落日的对话,梦见自己化为一角斜阳,向西方的地界,俯冲下去……
回首望,只见距离越来越远的长烟,如此飘然,如此高洁,他想伸手去抓,却发觉自己只能越来越快的,向着西方尽头的焦土,重重沉去。
不同的是,他遥遥望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同映衬着长烟落日与大地,一派永远的祥和。
六十年后。
孟星扬老了。即使是被称颂为“千古第一帝”的他,也只能静静的迎接衰老和死亡的降临。
六十年,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长如千世,又短如一梦。
时至今日,他仍不时忆起路天行消失在断天崖下的身影,记得他飞舞的长发和落日的光芒。
早在很久以前,他便不再诅咒上天的不公,和爱情的远去。
他默默的做着自己该做的每一件事,等待着再次与云然和天行重逢的时刻。
前半生的杀戮血腥,一世的辛劳,也该还清了吧?
如今的他,是否有资格陪伴自己所爱的灵魂?
忽而,一阵喧哗打断了孟星扬的思绪。行进中的御舆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掀开车帘,问道。
一个侍从走了上来,恭身答道:“回陛下,是民众们于街市两边争相跪拜陛下御舆,一个小男孩不小心跌了出来,挡了圣驾,被御林军拿下。”
孟星扬挥挥手:“放那孩子走吧,不要吓了他。”
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了一个孩童倔强的声音:“放开我哥,不许你们碰他!”
“那是谁?”
侍卫望了望,答道:“回陛下,好像是挡了圣驾的男孩的弟弟,在吵着要保护哥哥。”
不知为什么,孟星扬突然有了兴趣,命人搀扶着他走出了御舆。
御驾队伍之前,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被几个高大的御林军侍卫围在中间,另一个和他面貌甚是相似的男童则毫不畏惧的直视着带刀的侍卫。
侍卫们原本无意为难哥哥,此时倒被弟弟英勇的神情逗笑了。
有人笑问道:“小鬼,你很勇敢嘛,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大声道:“你以为我不敢说吗?我叫路——天——行!就是‘替天行路’的意思!”
孟星扬全身一颤,只见那男孩的脖颈间,宛然横过一道暗红的胎迹,就与当年路天行的伤痕一摸一样!
小男孩侧过脸,望向孟星扬的眼睛多了份迷茫,小鼻子也随之皱了起来:“老爷爷,我见过你吗?你看上去怎么如此面熟?”
孟星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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