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隔池望着斡旋山庄一路的张灯结彩,从大门到内堂,艳丽的大红色混在黑暗中像要滴落下来一般。白天来布置帮伙的人群都已就寝,宽阔的主院只余下他一人。这里,明天晚上就是宴会的喜堂了。
“怎么还不休息,蘅?”杜若从偏院走出,随手将手中的小酒坛扔给杜蘅。
杜蘅回头,稳稳接住已经开封的酒坛,没有洒出一滴。“在赏月。”杜蘅答道。
杜若抬头看到空中皎月无暇,池中倒影破碎,平视过去,却是看不到月亮的。
杜蘅灌了两口酒,道;“今天到此为止。”从头顶上抛过还于杜若,在亭边长椅上坐下。杜若“哦”了一声也坐过去,两人依背相靠。
“你看布置得如何?”杜蘅指着对面问道。
“不是你的功劳吧。”杜若把酒坛放在一边,“挺好。只是,真没想到庄主会再成亲。”
“是啊。我们也还未成亲呢。”
“你想成亲了?”杜若惊讶道,“莫非已经不需要我了?”
“说什么呢?”杜蘅笑着给了他一肘子,“我又不能和弟弟过一辈子。”
杜若揉着被敲痛的后背道:“现在不这么想了。小时候,我可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是啊……”杜蘅叹气道。
双生子,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存在。据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需要找到拥有自己另一半灵魂的人,生命才能够完整。但是双生子出生时,便是拥有同样灵魂的两个人。一同出生,注定是一生相伴,一同死亡的人。幼年时候的杜蘅杜若这样以为,若不是因为周玖时,不知到现在是否仍是这样以为。
小时候的杜蘅和杜若没有任何区别,不仅是一样的长相,一样的衣着,还有从他们惊人的默契中达到的相同的语言和动作。宛如同一个人。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可以区分他们。
两人最初被送到飞雪宫服侍周玖时时只有八岁,在那之前,他们从没有分开过。
“庄主,这是犬子。”杜紫藤把他们推到周玖时面前说道,“今后,就由他们来服侍庄主吧。”
“哦,过来。”周玖时向他们招手。迷药药效未过,内力被用阴狠的方法制住的周玖时,几乎连站立都有困难,用另一只手撑着床沿才能维持平衡。
两个孩子走到周玖时面前,他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蘅。”“我叫杜若。”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地回答,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
“杜蘅和杜若……”周玖时低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们一会道,“我记住了。”那时的杜蘅和杜若没有想到,他是真的记住了。
“学武了吗?”周玖时抬头问杜叔。
“学了两年,还不成气候。”杜紫藤答道。
“那以后,我来教你们可好?”周玖时又低头问两个孩子。
“快多谢庄主。”杜紫藤赶紧上前按下他们。
两个孩子乖乖地跪下磕头:“多谢庄主。”一样的嗓音,说出一样的话,就像只有一道声音。
两人能跟从周玖时学武的时候并不多,周玖时多数的时候被顾琛之关着,放出来时往往不省人事。两个孩子不得不去照料他。周玖时清醒时,若见没有旁人,就会背心法给他们听,招式他也无法演示,只能口述。
“你们就是那对双生子啊?”有一日被飞雪宫里一对年纪相当的孩子截住,年纪较小的很好奇地打量他们,“我第一次见到呢!”
杜蘅和杜若靠在一起,后退一步,与他们保持距离。
“你们叫什么名字?要不要一起玩啊?”凌毫不在意他们的冷漠,问道。
双生子没有回答他,手牵手快速走开了。
“怎么这样啊?”凌不解地摸摸脑袋问非,“你说斡旋山庄的人是不是都很呆?”
“你才呆。”非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他们是下人,不可以随便出来玩。”
无缘无故被踢,凌很愤怒地瞪着非。相差两岁的年纪,对小孩子来说已经是巨大的差距。凌不敢还手,喊了声:“你踢我!我要去告诉师父!”就跑回去了。非很不屑地以“哼”来回应他。
杜蘅和杜若很厌恶别人看他们像看到怪物一般,用玩味新奇的眼神,即使对方也是孩子。在后来很多年里,都没有再搭理凌和非。
两年后的某一天,周玖时突然对杜蘅说;“杜蘅,你擅长记忆,以后就跟在我的身边。”然后转身对杜若说:“杜若比较适合习武,以后我会多教你些。你们以后不要穿一样的衣服了,嗯?”并不是分不出他们才做了这样的要求,事实上,周玖时在这两年以来,从来没有喊错过他们,这让包括杜蘅杜若本人都很惊讶。本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再也没有人可以区分他们。
因为周玖时这样的一句话,才将他们导向不同的人生。
即使是拥有相同外貌,相同灵魂的人,也不一定拥有同样的命运,这是他们后来知道的。
贰拾贰
婚宴当天夜晚,周风也如往常一般早早就寝。举办婚宴的琅衔院离他所住的院子很远,斡旋山庄几乎所有的人丁都集中到琅衔院去做事了,这边显得万籁俱寂。周风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睡,琅衔院中不时隐隐约约传来一些人大笑声与高喝声,令他觉得心烦。这些声音不刻意去听是听不到的,周风也并不想听到,然而人的思维总是这般奇怪,越不想听到的声音越会觉得清晰,越想忘掉便越会在意。连那些若有若无的说话声、觥筹交错之声仿佛也近在耳边。闭上眼睛,甚至还会浮现婚宴那热闹喜庆的场景。周风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越来越觉得心浮气躁,原本就炎热的天气令他出了一身汗。于是干脆坐起来看书。
看了好一会,也没觉得看进去了什么。这时门外却有人轻声敲门。“周风?已经睡着了吗?”是叶秋的声音,音量放的很低,若不是周风还醒着,他大概就会这样回去了。
“进来吧,我还没睡。”周风放下书本,跳下床去。心中很疑惑叶秋为什么会在自己睡觉时间前来打扰。
叶秋进了屋,周风看他穿戴都很整齐,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来找我有事吗?”
“我……”叶秋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了想又抬起来,“我”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周风皱眉,有些不耐道:“你到底怎么了?尽管说,不打紧,我一定会帮你。”
“我……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叶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什么?道别?你要走?”周风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我待你不好么?”
“不、不是的!”叶秋急忙摆手,“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有事……我不能在待在这里了,我还有家人……”
“家人?”倒是没有听叶秋提起过他还有家人,周风更加不解,“你想去看家人的话我不会不让你去的。还是你想回家,不想在这里当下人了?那样的话你也得等两天,等我爹……这两天忙完了之后,我就去告诉他,好么?”
周风这样说,叶秋还是摆手道:“不用了,我只想和小公子道个别就行。我自己可以走。”
周风以为他没明白,解释道:“斡旋山庄这几天贵宾满座,戒备森严,下人都不可随便出入。你现在走不了。”
“我……我有办法。”叶秋道:“我本来想就这样走了,可是你救过我的命,我还是想来和你道个别。”
周风越发想不通他能有什么办法。还有他突然要离开的原因,难道是以前他在地牢里面被虐待的事情,这里人尽皆知,让他待不下去了吗?
叶秋见他没再说话,以为他同意了,便自行走了出去。
“哎!等等……”周风回过神,拿了件外套追出去。
叶秋却哪也没去,只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周风也跟着他进去后,他把门窗都关了起来,拿出一块铁片钻到床低下去了。周风正在纳闷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只见他把铁片插进地板裂缝之中,然后一块地板就被他撬了起来。
“你看,这里有条地道,我无意中发现的。”叶秋把地板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说道。
“地道!?”周风感到十分惊奇,斡旋山庄里面有几个密室他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斡旋山庄居然还有密道。
“从这里可以通到外面,我试过。”叶秋解释说,“那,我就从这里走了。”说完一转身跳了进去。
“等一下啊!”周风急忙趴到洞口,看叶秋在里面点起了蜡烛,他能够清楚看到密道里面的情形。密道四面都铺着石壁,不是很深,也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样子。叶秋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自己向密道深处走去。
“叶秋!”周风一着急,自己也跳了进去。
叶秋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他,“你下来干什么,快回去吧。”
“可是你还什么都没说清楚啊。而且现在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你和我一起出去更不安全。我没事的,你快回去!”叶秋又向他摆摆走,然后转身继续前行。
周风仍然不死心地跟在他身后劝他也回去,叶秋却像是铁了心要走,他越劝,叶秋走得越快。最后到了密道另一出口,周风已经有些气馁。
密道另一端却是开口的,并且有楼梯通到地面上。今夜月光明亮,通过层层树影洒在草地上。周风爬出密道,环顾四周,不由变了脸色。“叶秋!站住!这里很危险,别再往前走了。”
叶秋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继续边走边说道:“这里我来过,知道该怎么走。”
周风看他越走越远的身影,心下只能干着急,一跺脚又追了上去。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周风不由大喊:“这里是斡旋山庄后的树林,林中布了阵法,你要是不小心才中机关就会没命的!”周风沿着叶秋的脚步追上,叶秋闻言并没有停下来,脚步却放慢了不少。周风正想一把将他拉回,惊见大树后闪出几条人影,骤然停下脚步。
几个黑衣人蒙面之人将周风重重包围起来,显然是早有预谋。四周黑得恐怖,树叶的影子仿佛野兽的獠牙一般攒动,只有叶秋手上的蜡烛仍在发出微弱的光芒。
“干得好,小子!”这话是黑衣人的领头对着叶秋说的。
周风难以置信地瞪着叶秋,叶秋从没有看到过周风如此可怕的眼神,不禁倒退了两步,颤抖地为自己辩解:“我也不想害你……可是我的姐姐还在他们手上……我叫你不要跟来的……”叶秋说着便抽泣起来。
原来如此!周风一时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这场阴谋竟然这么早就被布下了,而自己竟然这么愚昧,因为同情便就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今夜身边原本就没有多少守卫,自己居然还蠢得独自走出斡旋山庄。包围他的这十几个黑衣人,随便一人就能把他捏碎。周风很是畏惧,却无路可逃。
黑衣人渐渐缩小包围圈,领头人突然听到了什么,说了声“去”,手一指,大部分黑衣人都朝周风来时的方向奔去,只剩下三个。
周风无力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斗的声响,那声响却没能再接近他。
领头人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来掐住周风的脖子,周风本能地想去掰开那只手,却被并另外两人牢牢按住双臂,动弹不得。周风感到脖子像是要断掉一般的剧痛,无法呼吸,胸口也疼痛起来,仿佛血气在体内冲撞,找不到出口,只能将他生生撕裂。
意识渐渐稀薄,痛楚变得麻木起来,仿佛叶秋在他身边哭着喊他的名字。自己追着他出来,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担心被人抛弃吧。周风想嘲笑自己这样软弱,还因此葬送了性命。虽然很清楚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却不曾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不想就这样死了……爹……他如果不能再看到我了……会很伤心的吧……
爹……爹……
斡旋山庄的琅衔院此时依旧人声沸鼎,周玖时一袭大红喜袍显得分外英姿勃发,在各桌之间穿梭应酬。这时有人飞快走到他身边耳语了两句,他便急忙奔出了院子。
院门外浑身是伤的杜若由两个家丁搀扶着,见到他立刻跪下道:“庄主,属下失职!”
周玖时见他身上的伤,比他更心焦道,“怎么回事,快说!”
“属下方才见到小公子进了叶秋那小厮的房里不出,便进屋查看,竟见到房中有密道通向树林。属下追到树林,却被人偷袭,未能救出小公子。”杜若以极快的语速简要说明了该事。
周玖时听到这话,心脏几乎要跳出来,“杜蘅,速带人和我前去寻找!”说完头也不回赶往树林,晾下院子里的一大帮贵客。
伤重得几乎无法行走的杜若毅然挥开想要搀扶他的家丁,执意跟了上去。
一帮人赶到方才打斗之处,黑衣人与周风、叶秋却都已经消失了。“分头找!”周玖时一声令下,一大群火把四散开去。
四下寻找了好久都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行踪。跳动的火光,狰狞的黑影,这一切和记忆中的夜晚这么地相似。周玖时快被绝望淹没。他下意识抬起头,树上一抹宝蓝色的人影触目惊心地映入眼帘。
周玖时跳上去把他抱下来,用手硬生生扯断悬吊他的绳索。
“风儿!风儿!风儿……”不管他怎么呼唤怀中的少年,他都没有任何回应。周玖时抓起他纤细的手腕,想去搭他的脉搏,那只早已没有生命的手却从他手中滑落下来,静静地摇摆,最后停止了……
仅一天之隔,斡旋山庄从喜庆的鲜红色,变成了萧索的雪白。漫天飘扬着的白色的冥纸,令人怀疑这里是否已经到了隆冬寒夜。灵堂之中彻夜灯火通明,一人一袭白衣长久地跪在灵柩之旁。
“庄主……”朱红萸也已经换了一身雪白衣裳,进入灵堂。
周玖时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到来,依旧一动不动跪在棺木旁,低头凝视着里面安睡的少年。
“庄主……”朱红萸又唤了一声,周玖时这才有所觉,疲惫地转头向她略微一点。
“庄主,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朱红萸说了一番话,周玖时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周玖时也这样静静地跪着,静得让她错以为眼前的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