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星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仔细观察,才发现他比印象中要来得纤细,靠在角落里竟萌生无助之感。无助么,当他去找独居老人时,他是否无助?当他四面楚歌时,他是否无助?还是当寂寞来袭时,他会感到无助?
曾问他,为什么允许自己和他坐一辆马车,他答,反正你一向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就不守规矩,那就再不规矩一回!
也不知道宸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伸手去捏子寰的脸,也许是他饿了,所以把子寰想象成了糯米团子,就在手指要夹到肉的时候,一人掀开帘子闯进来。
流桐手里捏着薄毯,冰晶似的眼眸直望着尴尬的宸星。
“皇上两天没睡了,想是累极了,公子就让皇上好好休息吧。”他一边给子寰掩上薄毯,一边说着,直白的话语中隐有责备之意,可说完了却冲宸星嫣然一笑。
宸星被他笑得心里发毛:“皇上不管到哪儿都会带着你吗?”
“大约是这样的。”流桐微微点头,便退下了。
宸星修眉一挑,冲熟睡中的子寰狠狠道:“说什么至爱秦狄,还不是妻妾男宠成群。”
睡梦中,子寰似乎听到了他在说话,嘟囔了几句。
“连睡觉都不安分!”宸星盖实毯子,他却皱起眉头,似乎梦到了什么,面上渗出薄汗。他逐渐挣扎起来,呼吸也变得沉重,宸星试图替他拭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他惊醒了。
“是你?”子寰双眼布满血丝,还留有一丝惊慌。
“不是我还能是谁?”宸星没好气道。
子寰揉着眼睛,慢慢恢复意识,他朝外看了一眼:“怎么不去南山了?”
“你都成这样了,我怎么还好意思累你陪我玩?”
子寰歉然一笑:“不好意思,算朕欠你的。”
怎么那么好说话,宸星思忖着要不要趁他意识不清的时候,多敲诈他一些,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做恶梦了?”
子寰望了他一眼,眼中略带深意。
又来了,一醒过来就如此不可爱,不过随口一句慰问,都可以揣测半天。
“没事,常这样。”他揉着太阳穴,满不在乎道。
“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
“你懂医术?”子寰惊讶,又觉得好笑。
“很奇怪吗?我看上去像傻瓜?”
子寰摇头,笑道:“有点意外罢了。有宣御医看过,也看不出什么症状。”
那就是心病咯?宸星没有说出口。
子寰调整了一下坐姿,仍是满脸倦容:“能借你肩膀用一下吗,回宫还有一会,朕想再睡上一觉,车厢太硬了。”他笑得一脸无辜。
这回轮到宸星傻了眼:“哦,好啊。”他挺直了腰板,身体有些僵硬。
子寰玩味起宸星表情的奇妙变化,在他颈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从那天开始,子寰每天晚上批阅奏折的功课,变成了说笑逗唱的时间,因为无所事事的宸星一定会在案旁。
以前流桐也会陪在身边,可决计是安静地在一旁磨墨、整理,不敢发出任何噪音。可对宸星来说,就不是了,他就是嫌太静了,不够气氛。照他的话说:你有责任倾听小老百姓的心声。
幸好这位小老百姓的心声是天南地北的奇人轶事,并且道听途说居多,总添油加醋,吹得天花乱坠。一天忙碌下来,听他在那里胡说八道,倒也成了一种乐趣。
“原来那些又是暗杀又是劫狱的,都是一场戏啊?你太恶劣了,把所有的人都骗进去了,有必要弄得这么兴师动众吗?”这天,宸星问起降服李仪林的全过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御膳房给子寰备的枣糕,口齿不清地问道。
“李仪林多疑,就是要弄得越复杂越好,又像真的又像假的,他才会紧张,才会有所动作。”子寰一边和宸星聊天,一边还不忘装模作样捏着本奏折。
“多疑?”宸星不屑,随手拈起一笔搁,朝空中一抛,再接住,双手握拳伸到子寰面前,“猜猜看,在哪只手里?”
子寰迷惑,不知宸星用意何在。
右手?他刚才动作很慢,看得很清楚是右手接住的……还是左手?说不定他就是故意让自己看到是右手,其实是在左手,他武功那么好,偷换一下绝对有可能……或者根本两只手都没有?一些街头艺人,不是老玩这种把戏?
子寰思索着,久久没有作答。
“小游戏而已,这有什么好多想的?”宸星摊开右掌,笔搁就在手心里,“说到多疑,你才是最多疑的。”
子寰涩然一笑:“这是生存之道。”
宸星耸耸肩,并不反驳。
“朕也给你讲个故事好了。皇子都是由奶娘养大,所以在宫里最亲近的就是奶娘了,可在朕七岁那年,奶娘像疯了似的拿尖刀向朕捅来,差点被她捅死。当时只是以为奶娘是受人指使,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发疯,且具有攻击性。从那天起,朕就对自己说,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连最亲近的人都不可以。”
“那秦狄呢?”宸星反问道。
子寰脸色沉了一沉:“他不一样。”
宸星哼了声,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僵硬,有什么禁忌般的东西,搁在他们中间。子寰低下头,胡乱写着什么,思绪纷乱。
“你的手是不是受过伤,握笔的姿势有点奇怪。”宸星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
子寰第一个反应就是很自然地给他看伤口,可转念一想,发现了他的真正用意:“你想说朕字写得难看,就直说好了。”
宸星一副被揭穿了的表情,再拿起一块枣糕,大嚼特嚼:“我是说真的,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伤到经脉了,握笔一定很痛苦。”
子寰苦笑,他说得没错,那次受伤之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学会如何写字。
“我说啊,你好抠门啊,不能叫他们多送点吃的过来,不知道应该备两人份的吗?”宸星拿起最后一块枣糕,一口咬下去。
“难道你没有发现今天已经是两人份了吗?”子寰哭笑不得,想着要不要提醒他,自己还一口都没有吃过。
“哦,是吗?”宸星面无愧色地把剩下的一小半枣糕递到子寰嘴边,“那这块就给你吃吧。”
他还好意思称之为“块”?子寰毫不客气地张大嘴。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子寰就着宸星的手咬下枣糕,伸出舌尖在他指上舔了一下。
滑腻的舌头卷过指尖,宸星脑中轰然一声,猛地缩回手。
这是个极具挑逗意味的动作!
愕然对望,宸星瞪着眼睛,微湿的感觉还留在指上。子寰似乎也有些茫然,对自己的行为不解。
要不是一个宫女进来送汤,两人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是什么?”子寰掩下心中异样,扫了眼宫女端上来的汤。
“是太医院送来的参汤。”
“参汤?朕有叫他们送这个来?”
“是我叫他们弄的。”宸星插嘴道,“你不是说夜晚多梦吗,那是气血不足,神失其守,喝点参汤对身体有好处。”
子寰默然,露出恼意:“不需要,撤下去。”
“等等!”宸星拦住宫女,“为什么不要?保养的是你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要?御医一定也给你开过参汤吧?为什么你不肯喝?”
子寰突然大怒:“你叫他们弄的?你有什么资格叫他们弄?你算什么?你才来宫里几天,就敢对朕的生活说三道四?你还当你自己是这紫禁城的主人了?撤下去,听到没有!”
宫女吓得发抖,端了参汤就要跑,宸星夺过参汤,面对子寰的怒火他如千年凝结的冰,是愤怒的冰冷:“这么好的东西,不要浪费了,你不喝我喝就是了。”他一口灌下参汤。
汤汁从他嘴角溢出,他用手背抹去,子寰盯着他嘴角的晶莹,把唇咬得雪白。
“想要在梦里见你的秦狄,不惜把自己搞的不人不鬼,想不到你是这种自欺欺人的可怜虫!”宸星讥诮,扔下这句话,拂袖而走。
十一
又下雪了……
天还未转暖,一场春雪已在夜晚悄然而至。一早醒来,就感到瑟瑟寒意,推开窗户,枝桠上沉积了一层扎眼的雪,一夜银河洒落,格外多情。
一点雪,数根缀绿的枝,突兀挺秀。晶莹的雪,折射着朝阳,雪白与苍翠相交。
宸星慵懒地趴在窗口,贪婪地呼吸微凉的空气。
微风吹动,摇落一地白雪,落在肌肤上,凉凉的,痒痒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正独自沉醉与清晨雪景中,一个匆忙的身影闯入视线中,如被搅了一场酣梦,很是不耐。
“宸星。”刘语清既惊又喜。
没想到他会到宫里来看自己,宸星礼节性地点头:“刘兄,别来无恙啊。”
刘语清乐得直笑:“皇上宣我议事,特准我来看你。”
宸星琢磨着,怎么听着有探监的意味,刚想开口说话,刘语清又迫不及待道:“你在宫里还好吗?”他的神情有几分古怪,“你性子暴躁,千万别顶撞皇上,万一他……”
“你当我是驴子吗?”宸星恼道,心里嘀咕着:大清早就坏我好心情。
“我……我也是担心你……”他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搓着手掌,他踌躇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宸星耳边道,“宸星,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见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宸星也不禁好奇:“什么事啊?”
“你认不认识个叫华陨的人?”
这个名字犹如心中的刺,宸星警声大作,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刘语清先是错愕他突然变化的表情,转而一脸懊恼:“你认识他,你果然认识他,该死!”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刚才和皇上议事的时候,一个宫女不小心碰翻了案上的奏折,我看到第一本是黄底镶红边的,很是醒目,就多看了两眼,结果看到第一页上写的就是你的名字。虽然上面具体内容看不清楚,但我很确定看到上面都是你的身家资料!”
闻言,宸星心中一冷,刘语清还在喋喋不休,他已经听不下去了。
“而且上面还有华陨的名字,也许你还不晓得,皇上对这个人是恨之入骨的,他曾经……唉,跟你说也说不清楚,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
他知道了!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一直以为把自己身份隐藏地很好,没想到他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却还当面装傻,又是让自己住在宫里,又是随自己四处走动!
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他对人的警觉,怎么可能让个身份不明的人留在身边呢?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知道了?解京城之围之后?上次离宫之后?还是……根本在第一次关进大牢的时候?
“你快点离开皇宫吧!”刘语清摇着他的肩膀,将他唤醒,“皇上既然知道你和华陨有关系,必定不会轻饶你!还好我无意中看到了,你还有时间做点准备!”
“笨蛋!”宸星忍无可忍道,“他是故意让你看的!你这个笨蛋!”
刘语清张大了嘴。
“你有什么资格让他宣你议事?他就是故意安排,让你看到这份东西,然后经你的口转述给我!笨蛋!所以他可以做皇帝,而你只是一辈子向他磕头跪拜的臣,就是这个道理!”
一番不留情面的话,说得刘语清脸一阵青一阵白。宸星毫不在乎刘语清的情绪,已暗自揣摩起子寰的意图。
自从上次与他争执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人影,不知骂了他多少次小心眼,却不想他一出招就让自己措手不及。
华陨曾评价他:他不比我聪明,但是我斗不过他。
当时宸星很不以为然,因为在他心里,永远不可能有人能胜过华陨。可现在却意识道,他的心计果然不是一般人可以预料的,还以为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狡猾阴险,原来只不过暂时收起了爪子。
他到底有多恨华陨?宸星一想到这个问题心就忍不住发抖。他对秦狄有多爱,对华陨就有多恨!
他想对自己说什么?
他说,你可以走了。
是的,皇宫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可以走了。你在乎华陨,就像我在乎秦狄,现在还只是警告,下一次休怪我无情。
宸星神情呆滞地笑,原来解读这份暗语,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望向窗外那天地间银白的世界。冬雪刚刚敛其锋芒,春雪已至。
这沉重的积雪,到底哪一天才能融化?
收回飘零的思绪,宸星又对刘语清扮起笑脸:“你说得对哦,我是该早点离开皇宫,那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吧。”
“啊?那皇上那边……”刘语清瞪大了眼睛。
“谁管他,随他去好了,我爱走就走。”宸星说着,已经跨出殿门。
十二
离开皇宫,宸星几乎直奔华陨的住所。原本就想去看望他,现在终于可以付诸行动了。
他先是在宜庆城里买了一大堆婴儿用品,尤其对一只波浪鼓甚为满意,然后兴师动众地冲到城外华陨家。
“你脑子烧坏了?每次来我家都要买波浪鼓?”华陨指着墙角堆成小山的波浪鼓,红的黄的蓝的、圆的椭圆的球的,什么颜色形状的都有,“不就是小时候有次我抢了你的波浪鼓玩嘛,你犯得着这么记恨我吗?”
“这只不一样,你不觉得这只嵌丝花纹特别好看吗?”宸星一边逗着华陨捡来小孩华小麦,一边说道。
“以后来我家记得买柴米油盐酱醋茶!”
宸星惊恐不已,原以为他会说,以后来我家记得买上几坛好酒。
华陨坐在窗口,抱着小麦,像模像样地喂着小米粥,才一团儿大的小娃娃吃得津津有味。
面对这个尽职的“奶爸”,宸星顿生无力感,孩子这种东西,偶尔捏着玩玩还好,一想到要养他十几二十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然想起子寰也有个妃子怀孕了,不知道孩子生出来,他会不会也像华陨这样抱着喂饭。如果他也是这副模样,一定好好挖苦一番。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闪过华陨眉梢:“扫把星,传闻里浴血奋战,勇杀叛军三千,解京城之围的大英雄,是不是你?”
一口茶从宸星嘴里喷出来:“我只是给援军送了书信!杀敌三千?我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见过皇帝了?”他继续漫不经心地问道,偶尔抬头看看窗外。
“嗯,见过了。”对于华陨来说,子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