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儿要说他有神经病:“你到底要干嘛?”
“帮你解决住宿问题。”
“为什么?你又不认识我。”
他好象很不满意:“嘿!半年多以前我就认识你了。”
不知怎么我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我不想占别人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老人都这么说。何况这么大的便宜。
他看着我:“你信不过我,对不对?”
他还真聪明。
“好吧,我说实话。”他举起双手,“我本来想让你白住的,不过你肯定不干,那我就象征性地收你一点儿租金,就是这样。”
跟他真是什么也说不清:“你哪根筋不对,非要让我占这便宜不可?”
他笑笑:“你这人还真难办。告诉你,你老板是个大好人,他知道我一个人住房子有富余,怕我闷得慌,给介绍个房客。要是个不认识的人来,我也不放心,你当然没问题了,我听说你可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孩子。”
这话只有郑立明说过,他怎么会知道?大概是郑立明这样告诉了我的老板,老板又这样告诉了肖玉。想到郑立明,我心里很难受,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怎么样,放心了吧?”肖玉没注意到我心情不好,还开起了玩笑,“其实,你怕什么?要是个小姑娘,倒是该担心我占她便宜,你不是女扮男装吧?”
要不是知道他有女朋友,我也许真的会有那方面的担心。我还没学会怎么分辨谁是什么样的人呢。好在他有“小人儿”。
“可是……我住这儿,不会妨碍你吗?”
“妨碍?”他楞了一下,“你是说我带女朋友回来会不方便是不是?放心,我现在没有能带回家的女朋友。”
“没有?那‘小人儿’呢?你不能带她回家?”
“早就吹了。”他说得淡淡的。我却在想“小人儿”那时候那么兴奋,那么幸福。肖玉是她的骄傲。现在她会怎么样?
肖玉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喜欢当展览品。何况,我喜欢的本来就不是她。我爱的那个女人是别人的妻子,她的娘家就在这栋楼里,她从来都不到我这儿。真有那种情况的话,我会通知你回避的。”
这人真过分,这样的事也可以随便告诉别人?
“好了,没什么可推托了吧?”
的确,再没什么可以推托的理由了。但我还是觉得占了别人便宜,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你要是实在觉得不好意思,也好办。没事儿的时候帮我收拾收拾屋子涮涮碗什么的,我最不爱干那个。对了,你要是会做饭,我不收你房钱。”
原来如此!
“干嘛不直截了当,就说你想找人帮你做饭?”
他直瞪着我:“你就不能让我当回好人?”
当天晚上,我就在那张长沙发上过的夜。我觉得好象是做梦一样,前几天从家里出来,身无分文,现在好象忽然又有了个家。天底下的坏事都让我赶上了,天底下的好事也都让我赶上了。人生真是奇妙。
一晚上没睡踏实,早上很早我就起了床,为了好好表现一下,我决定帮他做早饭,可是冰箱里除了牛奶、鸡蛋,就全都是冷饮。
我煮了奶,又煎了两个荷包蛋。我端上餐桌时肖玉正站在那儿,看着我手中的东西,他的嘴角在向上挑,他要笑。我知道这鸡蛋煎得不象样子,可他一点儿也不顾及别人的自尊心。
他看看早饭,又看看我:“你知道吗?我忽然有种娶了老婆的感觉。别急,别生气,我开玩笑。”
“你要是娶了‘小人儿’,她会做的可是太多了。”住院时我总是听见她在念叨怎么做菜,其它的护士都说谁娶她谁有福气。
肖玉不太高兴:“不提她成吗?那是个错误,害人害己。”
我心想,爱上别人的妻子难道就不是错误,不会害人害己吗?
我住在肖玉那儿,感觉就好象在梦里忽然上了天堂。有好一阵子我都不太相信那是真的,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反应一下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肖玉还是象阵旋风一样刮来刮去,我从来都不知道某个时间他应该在什么地方,而他似乎也没有把我住在这儿的事告诉别人。所以每次一个人在家接到找他的电话,我都必须把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从头理论一遍。几乎每一个人都表示了极大的惊讶——肖玉从来没有过房客。
有天我问他我是不是第一个租他房间的人,他大大咧咧地说,他所有的朋友差不多都在这儿住过。看来我是唯一住在这里而不是他朋友的人。
以后只要肖玉不在,我就把电话机的录音键打开,让他们自己对话去。
我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我做了肖玉的房客,但是现在,我宁愿不做他的房客,而做他的朋友。
肖玉有不少朋友,他腰里的BP机总是不时地在响。不过当他关在屋里画画的时候,就会有一段时间的安静。他会关掉BP机,拔掉电话插头,如果我在看电视或者听CD,他就会把一只高保真的耳机递给我。以后这个晚上,屋里就会鸦雀无声。
我没有进过他的房间,他也没有让我看过他的画。我只知道他在广告公司上班,我想他大概画的都是广告宣传画。他不象个画家,就算是街上那些装模作样背个画夹子到处展览的准画家们,也个个都长发披肩,胡子拉碴的。可肖玉却是一脑袋“板儿寸”,利索得象个运动员。除了画画的时候,他总是风风火火的,很难相信那个一声不出的画画儿的和刮来刮去的旋风是同一个人。
不过有天晚上我被他吓了一跳。
那天我正在看“卫视”播出的“TAKE
THAT”乐队演唱会。我戴着耳机,看着屏幕上五个大小伙子不知疲倦地跳个不停。肖玉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踢翻了过道上的椅子。我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下意识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没留神绊住了耳机的导线,插头被带了下来。本来很寂静的屋子里突然炸响起一阵震人心魄的音乐,我们俩都楞住了。
“对不起。”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发呆,然后就想干嘛我要道歉?
他很诧异地看着我,好象根本就忘了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好一会儿,他才笑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吓着你了?抱歉,忘了你在这儿。”他打开冰箱,拿了两罐啤酒,走到我身边,按着我坐下,“没事儿,画不好,有点儿烦。不是跟你。”
当然,没理由是跟我。
“喜欢唱歌、还是跳舞?”
“说不好。”说实话,我都不是很感兴趣,至少不比对足球更感兴趣。
“哪天去试试。”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广告里的漂亮女人正在展现她线条优美的身躯,身上的比基尼泳装准是个最能节省布料的家伙设计的。肖玉伸出一个巴掌挡在我眼前。
“你干嘛?”我笑了。
肖玉半开玩笑,又多少有点儿认真地说:“你不知道这是腐蚀青少年?”
“我都十七了。”这人真叫我哭笑不得。
“那不结了!你没看见电影台播的那些片子,都注明了十八岁以上才可以看?”
我知道说不过他。别看肖玉一天到晚漫不经心的,有些事情他非常细致。我住进来的头一天,就看见他从电视柜里捡出一些录相带,从书架上挑出一些书和杂志,一起装进包里拿走,还特地说明那些东西不适合我这个年龄的孩子看。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否则他会大吃一惊的。我太象个好孩子了,这算不算是欺骗他?有时候我会想到这个问题,心里总是觉得不自在。
“说真的,怎么没见你同学、朋友什么的来玩啊?没关系,让他们来吧,只要我没在画画,闹翻天也行。”
闷了一下,我说:“我没朋友。”
“没有?怎么可能?那去医院看你,戴眼镜的那个呢?”
“他……”我忽然觉得有口气堵着上不来,“他死了。”
“什,什么?”肖玉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交通意外?”
“自杀。”我说得很小声,但我想他还是听见了。
“不可能,你开玩笑!”
但是我的表情告诉他这决不是开玩笑。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跑回自己屋里。
我还是哭不出来,胸口闷得发疼,让我只想拿把刀子破开它。这么久了,我一直都不让自己去想郑立明,只当他还活着,不过是象他说的那样,毕业了,我们就不再见面了。
肖玉跟进来,在我对面坐下。也许他和我一样不会安慰别人,他看上去想要说什么,可是犹豫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只把手里的啤酒递给我,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然后走了出去。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郑立明,他死后这是我第一次梦见他。我梦见他站在高高的楼顶上,表情十分安祥、平静,他的眉目那么清晰,就好象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对我叹了口气,然后向前轻轻一跃。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就象洛加尼斯的高台跳水那样,优美地落下来……
我明白,他是真的死了。
(2)
“去啊,上去吧!”肖玉一个劲儿推我。
我头一次进歌厅。肖玉抓丁似的把我从家里拉出来,根本没告诉我到哪儿去,更没告诉我他替我点了歌。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堆积情感》?我站在台上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我于是几乎糊里糊涂地唱完了第一段,后来才渐渐进入状况。我唱歌的时候一般都不管是谁在听、有没有人听,只管唱我的。足球队里的伙伴们有时候会起哄,有时候叫倒好,也有时候真的喝采,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唱得怎么样,也不在乎,反正是玩。当着这么多人唱歌,这还是头一次。
居然有掌声,好象还蛮热烈的。我有点儿不敢相信,仔细看看,真的有不少人在鼓掌。跟肖玉一起来的那般朋友自然也在其中。
下了台我还有点儿晕头转向。
“怎么样?我说了他唱得不错吧?”肖玉正在向别人得意地大笑。
我悄悄问他:“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歌?”
肖玉一本正经:“你那个同学说你应该唱歌的,准不会错。”
又是郑立明!他到底跟别人说了我多少?
肖玉的这班朋友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有一个皮肤黑黑的,他们叫他“黑子”,看得出很受大家敬重。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冷淡,虽然他挺客气。跟我很随便的那个是老四,我知道有个老二,正在广东当兵,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排的行。
老四一边往外拉我一边向肖玉求援:“再来一个,肖玉,帮他点,快点儿!”
肖玉把点歌单推到我面前:“聪明点儿,自己来!”
我一时也想不出唱什么,正好台上的驻唱歌手在唱《春水流》。
“那我也唱这个吧。”我往台上指了指。
“换一个吧。”黑子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你把他比下去了,人家会觉得没面子。”
这我没想到。不过更没想到的是,黑子认为我能把那个歌手比下去。
“这个你会不会?”肖玉指的是目录上的《对你的爱越深就越来越心痛》。
我会,而且很喜欢。
回家的时候,在电梯里肖玉对我说:“那小孩儿真不简单。”
“谁?”没头没脑的,我哪儿听得懂?
“你那个同学。他不是说你能感动别人吗?”
郑立明是不是留了份备忘录给肖玉?还是他们办了移交?
第二天是周末,我起床的时候肖玉屋里还没动静。我下楼去街上买了早点。
上电梯的时候,有个女孩子追上来。她按的是十四层,我忽然想也许她是来找肖玉的。但这女孩儿顶多二十一、二岁,而且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那位有夫之妇。
说不定……我偷偷笑起来——是哪个“债主”吧?
果然,出了电梯女孩儿就直奔肖玉的家门。敲了几下没人应,她发起急来,又用力砸,还抬脚要踹。
我赶紧说:“哎,你不用砸了,我来开吧,我有钥匙。”
她回过头来盯着我,那目光,那神气,好象我是个贼。
“你有钥匙?你怎么会有钥匙?”
“我住在这儿。”看来又得跟她理论一番,不过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问到我。
“你住在这儿?!”她叫起来。
我吓了一跳。这有什么大不了,值得她这么大惊小怪的?
门开了,肖玉连眼睛都没睁:“没带钥匙?”等他睁开眼也呆了,“珠珠?”
原来她就是珠珠。昨天在歌厅里老四一个劲儿拿肖玉开心,因为这班人听了肖玉的主意,故意没叫上珠珠一起去。珠珠是肖玉的青梅竹马。不用问,一定是哪个嘴快的通风报信了,珠珠来找他算帐,没错。
珠珠一把推开肖玉,大步跨进门里,回手把门一摔。我刚好抬脚要跟进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手里的油条和盛满豆浆的小锅一下子扣到了地上。
肖玉再次把门拉开,看我哭笑不得地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起来。我可笑不出来,裤子上、鞋上全是豆浆。幸好一路上豆浆已经凉了不少,不然还不知道会是几度烫伤呢。
珠珠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小嘴噘得老高。我回屋里去关上门换衣服,只听见肖玉不厌其烦地在解释为什么会有个外人住在这儿,我偷着乐。
“你能把房子租给他,为什么当初不肯租给我?”
还用问?肖玉是不想占她的便宜,而珠珠当然肯定是喜欢肖玉的,巴不得肖玉来占她的便宜。算上她,光我知道的,肖玉已经有过三个女朋友了,他还有多少个?
“租给你,黑子那脸还不得成了炭色儿?我们可是哥们儿。”闹了半天这里还有黑子的事儿。
“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干嘛那么怕他?你们一个个都那么怕他,他是什么?不就是评上个什么‘十大杰出青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冰块儿似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我就不待见他。”
“你少说他坏话。”肖玉有点儿不高兴了,“他一直都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我不喜欢他。”
好半天肖玉都没说话。我忽然觉得这样听别人吵架好象不太象话,可是我怎么出去呢?
“好了,别闹了。黑子不是说今天去樱桃沟吗?你跑这儿来干嘛?”
“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我能想象珠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在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别闹了,快回去吧,我要出去办事儿了。”
“办事儿?”珠珠的声音尖酸起来,“去跟那个有夫之妇约会吧?”
肖玉顿时冷淡下来:“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