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了,心里乱糟糟的。桑原却好象很不在意,还在听歌。台上的客人正南腔北调地大吼《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听他跑调,桑原还拍着巴掌大笑。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过了半天桑原突然冒出一句:“你有封信在我那儿,不知道谁写的。”
信?我一激凌,郑立明的遗书?
“上次我回学校办手续的时候,传达室王大爷交给我的,是挂号信,他不放心交给别人。看来校长还是挺守信用的,大家都在问我下海以后是不是发了财。”
“信呢?”我只关心这个。
“在我家里,跟我去拿吧。”说完桑原招手叫小姐结帐。
我来不及反对,也没法反对。我不知道桑原是不是真的有封信要给我,也许那不过是一个圈套,但我不能错过,也许郑立明真有遗书给我。
上了出租车,一路上我们俩都没说话。
桑原一进屋就往沙发上一坐,掏出烟来点着,把我晾在一边儿,既没让我坐,更没提信的事。我更加怀疑桑原根本没有什么信,只是想诳我来这儿而已。
“信呢?”
桑原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本书,把里面夹着的一封信递给我。
我的心狂跳起来。信封上正是郑立明的字迹,他真的留了遗书给我。
“谢谢你。”我匆匆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急什么?”桑原冷冰冰的声音拖住了我的脚步。凭心而论,我现在还是怕他,在他看来是我欠了他的债,我总感觉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不想知道学校的情况?还有足球队?”
说实话,我并不怎么关心。但是这么说未免有点太不够意思,毕竟我在那个集体里呆了两年,跟大家相处得还不错。
“球队解散了。”
我吃了一惊。球队会解散?
“为什么?”
桑原走到我面前,盯住我:“因为没教练。”
我知道他怪我毁了他的前程,现在他也怪我毁了球队的前程。好象所有的事,我都是罪魁祸首。
“新来的体育老师根本没兴趣带足球队,他只想着早一天离开这个不挣钱的行业。队员们心都散了,高一的好几个学生退了队,剩个空架子,就解散了。”桑原摊开手,“完了,全都完了。本来今年‘百队杯’我们铁定能拿冠军的。全完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学校的足球队在区里、市里都相当有名气,有好多次跟外省的中学生队踢过,去年日本青少年代表团访华,还跟我们的球队踢过友谊赛。国安队现在的主力前锋袁卫就是我们的前辈,电视台还专门到我们学校来拍过专辑。我们学校也因此而名声大噪。难道那些辉煌的日子就此结束了?虽然并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终究是因为我。
“对不起。”我不由自主地说。
我只来得及看见桑原肩膀动了动,下颏上就重重挨了一拳。我跌倒了,眼前一阵发黑,没容我爬起来,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好半天没透过气来。不愧是踢足球的,父亲那几下子跟他相比简直是小儿科。
桑原往沙发上一坐,脸还是铁青的。
我应该感到轻松的。如果我真的欠了他,我也已经付出了代价。这一拳一脚把我打算告诉他真相的念头给打消了,反正一切都成了事实,由谁来开第一枪又有什么分别呢?
看着桑原,我心里重又升上那种怜悯的感觉。他并没有比其他人多做什么坏事,也没有伤害谁。如果他曾经伤害过我,我也已经原谅他了,事实上我并没有恨过他。他只是做了和别人不相同的事,可这跟他的理想、事业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第一次这么想,桑原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如果说他的所作所为对我是不公正的,那也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郑立明真的救了我吗?就算是,他也不会愿意牵扯那么多无辜的人,这样的结果一定也出乎他的预料。
我把郑立明的信捏在手里,打算把他做的事永远埋在心里,让它成为秘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桑原拉住我。
他扳过我的肩膀,“我想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桑原一向拙于表达,对我,他甚至没让我体会到一点温情。我们来往这么久,我始终都觉得自己只是他床上的发泄工具,他从不给我什么感情,从没说过一句“喜欢你”一类的话。有时候我真的很伤心,觉得自己很悲哀。如果他早一点说这话,或许我就不那么想离开他了,郑立明也就不会那么热衷于救我,很多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他吻了我,很温柔,很不象从前。
但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不再渴望他的吻,不再渴望他的爱抚了。当他伸手来解我的皮带时,我推开了他。
“我不想干。”
“什么?”他很惊奇。
“我说我不想干。”我以前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这好象并不困难。
桑原目光冰冷:“有别人了?那个总来接你的家伙?”
我知道他说的是肖玉:“他不是那种人,你少诽谤他。”
桑原冷笑起来:“那,你是爱上他了?”
我顿时觉得血往上冲:“我们是朋友,就是朋友。”
他还是冷笑:“骗鬼去吧!你看他那眼神可不象是看朋友,”他抓住我的衣领,“你还从来没那样看过我呢!”
我挣开他,衣服也撕了。
“我有女朋友了。我们班同学,叫悦冰,你记得她吧?你听着,我再也不干那种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说,但我说了,而且自己也相信了。
(3)
别埋怨我不辞而别,我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了。记得我说过我配不上艾
兰,我太复杂,复杂到你无法想象。我说过十四岁就被一个女人缠上了,我
知道她不是个好女人,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对我来说,她既是魔鬼
也是天使,在我身边充满喧嚣吵闹的环境里,她是我唯一的温暖。我无法原
谅自己也无法面对世人,因为我早就发现在和她来往的其他男人当中,有一
个是我的父亲。我厌恶自己到了极点。
我知道自己会走哪一条路。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丑陋,我徒劳地寻找美好的事物,却发现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留不住。艾兰的死,关上了我心灵
的最后一扇窗。你也让我很失望。这个世界,我无可留恋。
应该和你告别了,到了该结束一切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犹豫。无论如何
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实,也是唯一的朋友,尽管你总是让我失望。我原
谅你,希望你能真正找到幸福。
好好唱歌,别浪费天生的好条件。
跟你爱的人在一起吧,是什么人都没关系,我只在乎你的快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肖玉坐在了我身边。
他拿着那封遗书,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过了好久,他伸出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好象是叹了一口气。
我靠在他肩上,没有流泪。那一刻我觉得很踏实,他的肩膀那样宽阔、有力,无声地支撑着我。不知是不是幻觉,我听到了他的心跳。沉重、清晰,充满生机。
“你要是去海南,也带我一起走行吗?”
他沉吟了一下:“我不去海南。我想做个了断,或者完全失去她,或者完全拥有她。我不想再这么拖泥带水地混下去了。顶多不就是失恋吗?人一辈子什么都得经历一回对不对?”
我不知道失恋是什么滋味,对我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郑立明的死,它已经纠缠了我那么长时间,现在有肖玉在身边,我才觉得好过了很多。如果肖玉失恋的话,希望我也能成为他的安慰,只是一点儿也好。可是,如果海鸣真的选择了肖玉,我又该怎么办?我将是他们的障碍,我不可能再这么安逸地住下去了。这里会是肖玉和海鸣的家,一个真正的家,没有外人打扰的二人世界,不久也许还会是三人世界。
也许我会就此失去他了。
我和悦冰约会了,是真的约会。好象是为了证明我对桑原说的话。
我们一起看电影,到夜市吃小吃,在公园里划船,去街上散步,只是从不到歌厅里去听歌,我始终都觉得那种地方不适合好女孩儿。
交女朋友就是这样吗?好象也没什么。悦冰是个很令人快乐的女孩子,我没有象当初在学校那样感到不自在,因为她没有再让我难堪,虽说还是常开玩笑。如果我不想那么多的话,我应该是快乐的。
一般人都是这样交女朋友的,没有谁是例外。然而我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看着悦冰那张快活的脸,我越来越有种模糊的内疚感。
这段日子里,肖玉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他没有再拿我和悦冰的事开玩笑,几乎没再提起她。为了海鸣的事,他很烦恼,而我却在这个时候交上了女朋友,不但没能帮他消愁解闷,反而离他更远了。比起对悦冰,我对他的愧疚似乎更多一些。我想让他快乐起来。
有天晚上我和悦冰约会回来,肖玉没在家。但是我在楼下明明看见了他的摩托车,他很少离开他这个“老婆”,他自己这么说的。
我忽然有个念头,于是转身出去,上了天台。
肖玉果然在这儿。
象上次一样,他坐在那儿,喝着啤酒,望着天。
“对不起。”
肖玉好象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笑了笑:“别傻了,陪我坐会儿吧。”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好半天谁都没出声。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海鸣就是在这儿。”
肖玉脸上洋溢着微笑,沉浸在回忆里。
“那天晚上是国庆前夕,城里好几处都在放焰火,楼里好多人都来这儿看。海鸣跟她老公一起来的——那时候还是她的男朋友。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我说的不是女孩子,因为海鸣有一种很成熟的女人味儿,一般的女孩子是没有的。真的,她美极了。”
肖玉眯起眼睛,遥望着远处的星空,好象当年的海鸣就在那里。
“我就那么爱上她了,真傻是不是?”他笑了一下,“我跟她说了,要她选择一个,我,或者是她老公。不过现在我后悔了,后悔得要命。我知道她在犹豫,那说明她还是有点儿在乎我,并不象黑子他们说的。她不是只利用我来消除寂寞,她多少还是有些爱我的。可现在我这么干,也不知道是拉了她一把,还是推了她一下。我干吗这么干?我可以跟他去海南,这儿我有什么可留恋的?只要她还愿意和我来往,我不在乎她是不是离开那个家伙,只要她还能跟我在一起。”
我僵在那儿,好象被人捅了一刀。
是的,他没什么可留恋的,我是个什么?我不由得想,如果要我选择一个,我会放弃悦冰跟他走的,不管去哪儿,要我放弃什么都可以。
肖玉忽然发觉他说错了话:“你别误会,我要是走的话,一定会带着你的。”
没有用了。他只是徒劳地想在捅了我一刀之后再把伤口缝起来。
我这么在乎他吗?我忽然有点儿害怕,虽然我还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
肖玉笑了,他用胳膊搂住我:“别这付样子,我不会因为她就把你扔一边儿的。我的意思是这个地方没什么可留恋的,你不属于这个地方,你是我的,象我亲弟弟一样,你跟我是一起的。”
我发现自己很高兴听他说“你是我的”,可又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他并不是我的,而且我也并不喜欢当他弟弟。
“行了,别不高兴了。”肖玉拨弄着我的头发,“你怎么不是个女孩儿呢?你要是女孩儿,我就不要海鸣了。”
我知道他百分之百是在开玩笑,但是我忍不住要想,其实就算我不是女孩子,他也一样可以爱我的。但是我马上甩甩头,把这念头甩得远远的。
“哎,要是我去海南,你是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儿跟那个追你的小女孩儿在一起?”他有点儿促狭地盯着我。
“你会知道的。”我不打算这么简单地让他满意,谁叫他漫不经心地剌伤了我?
“小家伙!”他在我头上拍了一掌。他有没有一点儿担心?他是真的希望我跟着他走,还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心里巴不得我自己退出,他好一身轻地和海鸣一起远走高飞?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心。
那天夜里,我很晚了还是睡不着,看着电视胡思乱想。卫视正在播一个日本连续剧,我没记住名字,也没注意情节。
偶然地,我发现戏中的那个男主人公正用一种非常怪异的目光在看一张男人的照片。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那是种什么目光,那目光有什么含义,同时也被自己如此地敏感吓了一跳。
戏演下去,我的猜想是对的。那个叫安藤风马的男主人公的确在爱着照片上的男人,但是对方显然只是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然后安藤风马在新宿一个酒吧里结识了一个名叫阿岚的中学生,那孩子让他在结婚之前尝到了另一种滋味。
“这是什么呀?”肖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
我一下僵住了,说不出话。他不是早就睡了?
“怪恶心的,别看这个!”肖玉关掉了电视机,拍拍我的头。“小小年纪,别让这帮小鬼子教坏了你。”
他打了个哈欠,回屋睡觉去了。
我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久,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打颤。
夜里我做了梦,梦见肖玉用一种极端厌恶的目光盯着我,这情形我以前也梦见过,只是这一次更加真实,更具有杀伤力。在这次的梦里,我把自己杀死了。
“你跟肖玉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会住在他那儿?” 听悦冰问起肖玉,我紧张了一下,莫名其妙地。 “怎么了,是秘密吗?”
我想了一下,还真是有点说不清。也好,不如就让它成为秘密,我和肖玉两个人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对,是个秘密。”
“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确实,我心里有种特别舒服的感觉。我知道肖玉也没有办法向他的朋友们说清楚我们怎么会成为朋友,他也是故作神秘地说这是个秘密。
成为别人心中的秘密,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非常甜蜜,非常美好。
“在想什么美事?能不能告诉我?”
我看着悦冰,她的眼睛很亮。虽然她没有艾兰那么美,可是有种孩子气的纯真。
我是不是应该吻她了?月光下悦冰显得很可爱。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试一下。会不会吓着她呢?郑立明说过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开放,在这方面也比男孩子要早熟。我知道上学和时候班里就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