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礼监当差的,每日在票上批红,都要有一手好字,冯公公的字那自然不必说,咱家义父大人的字你一定没见过,来来,咱们都开开眼。”
邹义笑着从怀中拿出个纸卷,在手中展开,不过是个一尺见方大小,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了一个字:
“忍!”
一百八十
“为什么要忍?”
展开这条幅之后,王通自然认得这幅字,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端坐在那里的邹义摇摇头,沉声的说道:
“为兄也不知道,但义父大人给你写这幅字必然有他的道理。”
“昨夜有人把消息传到我这边,告诉我京师的言官清流要联名参我,难道是为了这件事忍,难道我还要怕那些书生?”
王通已经有点激动,邹义听到他的话却是一愣,看来是才知道原因,稍沉吟之后才开口说道:
“言官清流除了那脑子坏掉的,其余的谁会真的为大义直言,他们就是朝廷大佬的刀剑,这联名上疏背后差不多都一个或者几个二品或者以上的官员唆使,王兄弟,你到底得罪谁了?”
王通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回走了几步,低声吼道:
“我得罪了谁,我自己都不知道,平安牌子我把京师开设青楼赌场的那些人家全都给得罪了,可他们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不知道。难道张公公不知道谁在我的背后护着,到底是谁,倒地我触犯得罪了谁!!?”
邹义听到他的话,身子一震,苦笑着说道:
“天下间的事,义父大人护不住还要让王兄弟你忍的,他老人家得罪不起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话到这里,王通呆住,然后泄气的坐回了椅子上,面若死灰,不知道为何,看到一向是从容淡定的王通这般样子,倒是让邹义觉得亲近了些。
屋中沉默了一会,邹义低声说道:
“就咱们两个说这个话,眼下的确要有祸事临头,可既然义父大人写了这个字出来,那就说明事情没有到杀头灭族那一步,真要是犯了那等大错,义父大人根本就不会再理睬王兄弟你。”
这话说的刻薄,但的确是如此道理,王通深吸了口气,直了直身子,转头问道:
“邹大哥,我现在该如何做。”
邹义苦笑着说道:
“还能做什么,无非是把钱财和人手都换个地方,等着吧!”
……
“陛下,今日通政司呈上下来的都察院和各科给事中的奏折。都是参劾锦衣卫百户王通倚仗权贵,在京师中横行不法,搜刮民脂民膏,民怨沸腾不可止……”
“……顺天府乃是京师牧民官署,府尹府丞代天牧民,然小小百户竟然当面咆哮,全无规矩……”
“……王通自入锦衣亲军当差时起,就残暴凶狠,目无法纪,当街辱骂殴打上官,败坏伦理纲常……”
“……贪财好色,搜刮钱财无所不用其极,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当街开店,且在青楼烟花之地,开捐收税,败坏朝廷……”
都察院右都御史卢孝东在那里拿着奏折朗读,内阁所在地的文渊阁中,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各个神色严肃的坐在那里。
坐在正位的万历小皇帝面如寒霜,毫无表情的听着下面的诵读。这些言官要攻讦起来,那真是什么罪名都能给人安上。
万历皇帝在虎威武馆这件事,也就是这屋中的人才有资格知道,出于种种考虑,言官们并没有在奏折中提到这个。
右都御史卢孝东一封封读完,边上的左都御史刘述宾却跪下陈奏,郑重的说道:
“陛下乃是天下之君,应当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贤道理,方才治国安天下,统御亿兆生民,可陛下百余天内竟然痴迷粗鄙武事,亲狎小人,臣冒死上奏,恳请陛下近圣贤之道,亲圣贤之臣,远奸邪小人。”
话说的铿锵有力,说完就是磕头在地,屋中诸人尽管都有个严肃模样,可此时的眼神却都集中到了万历皇帝的脸上。
小皇帝在一年前还是个圆滚滚的胖脸,现在却有些棱角了,张居正、申时行等人都是见过嘉靖皇帝的,眼下的万历依稀有些他祖父的模样。
万历沉默了一会,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温和的问道:
“刘爱卿,现在通政使是不是潘广德?”
众人都有些发愣,心想万历皇帝为什么要问这个不相干的话语,刘述宾抬起头开口回答道:
“回禀陛下,通政司的通政使正是潘广德。”
“潘广德做的不错。寡人要好好的奖赏他,从前下面递上的折子,除了那些加急的之外,都是隔一天才呈上来,今日这些没过一个时辰就送过来了吧,差事办的这般用心,寡人要好好奖赏才是。”
万历皇帝说完之后,刘述宾一愣,他也听出来万历皇帝这话蕴含的讥刺之意,万历皇帝端坐在那里,笑着问道:
“诸位爱卿,寡人个头长了许多,身子壮健了许多,读书上朝的时候都觉得精神十足,对朕这么有好处的事情,刘爱卿你说是粗鄙之事,莫非寡人体弱多病方才遂了你的意思?”
这句话太重了,刘述宾急切的嘶声回答说道:
“臣所言只是让陛下多读圣贤书,多领会圣贤的道理,万万没有其他的意思,请陛下明察,请陛下明察啊!”
内阁大学士、新任礼部尚书申时行连忙站起,恭谨的说道:
“陛下龙体壮健。万岁千秋,做臣子的看到也是心中欣喜无比,刘总宪心中也是这般意思,但王通在京师中行事嚣张,搜刮青楼赌场这等污秽之地的钱财,据说还送进宫中,这要是传扬到外间去,岂不是败坏了天家盛名……”
“那等污秽之地的消息,真真不知道申爱卿和都察院的那些监察御史如何知道,昨日东厂的呈报还说,经常有京师官员出入青楼、饮酒狎妓。莫非这些人也污秽了,他们做朕的官,岂不似乎也败坏了朕的盛名。”
万历小皇帝脸上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依旧是冷冷回答,方才申时行所提到的那个宗宪就是左都御史的代称。
内阁大学士和六部九卿这些大佬们,从未见过万历小皇帝这般的表现,可坐在万历皇帝边上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一直是脸色沉静,并没有什么眼色或者示意,他这般不动,那其余的人就不能停。
“陛下,臣冒死一言,陛下可记得武宗朝江彬、钱宁故事,那两名小人利用天子的信任,残害忠良,密谋大逆,虽然最后伏诛,可依旧祸乱朝纲,险些倾覆社稷,这王通虽无大恶,但狼子野心已经露出端倪,陛下切要防患于未然,免得酿成大祸啊!”
申时行在那里跪着尴尬,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张四维却又站了起来,朗声陈奏,万历皇帝端起一杯茶水,喝了口冷冰冰的说道:
“张卿家这是拿武宗比朕喽!?”
明武宗就是正德皇帝,在大明的官方评价中是一位荒唐之极的帝王,正德驾崩,嘉靖继位还要作出“继统不继嗣”,以示自己继承的是大明江山法统,而不是继承正德皇帝的传承。对这个武宗皇帝的评价可想而知,万历如此的反问,张四维也只得是跪下磕头请罪,如若不然,恐怕一个“大不敬”的帽子就扣过来了。
“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李尚书。你有几房妻妾,你有几个亲近朋友,朕可曾问过你一句吗,寡人不记得问过,那你为何对朕的私事这般关心呢?”
吏部尚书李幼滋才站起,就被万历皇帝那话堵了回去,现在的朝会之中,朝臣们试图引经据典,可万历皇帝却根本不和他们说道理,直接就一句句反驳了回去。
在万历皇帝的右手边,司礼监的几名太监,从冯保张诚到下面的几名随堂,都是低眉顺眼,面无表情。
还有资格说话的也就是内阁次辅吕调阳,可这位老先生是从来不在这个场合出头的,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就是不动。
张居正微微摇头,他是没有想到万历皇帝居然有这么大的决心维护那王通,天子这般亲近这人,两人年岁又是相若,若是任由其发展,那将来必然大不可制,不能放任了。想到这里,张居正站了起来,先是肃然敬礼,然后沉声说道:
“陛下乃是天子,天家无私事,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是天下大事,御史们风闻奏事,这王通劣迹斑斑,天怒人怨,若陛下一心袒护,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落得骂名,若这般,江山社稷,列祖列宗的名声受损,陛下又当如何自处?”
内阁首辅张居正起身谏言,万历皇帝再也不能那般耍赖的辩论了,他一直绷着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气急败坏的从龙椅上站起,大喝道:
“要朕这般,要朕那般,自登基以来,朕可曾自己拿过一个主意,这天子当的有什么意思,你们当就是……”
这话喊出,文渊阁中所有人,无论是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还是外面书办,不管是司礼监的太监还是外面伺候的小宦官,听到这话都是跪了下去。
张居正从容的跪下,语调平缓的说道:
“陛下若不纳谏,臣将上呈太后,请太后娘娘圣裁。”
听到这句话,万历皇帝的怒气烟消云散,颓然的坐回到龙椅上。
一百八十一
大明自太祖朱元璋开国到如今已经是快有两百年。权力像慈圣太后李氏这般大的,可以说绝无仅有。
并不是说皇太后的地位给她如何的权力,而是张居正的改革和冯保的权势都需要她的支持,而李太后付出自己的支持后,也得到了冯保和张居正这两个内廷和外朝最高权力者的全力相助。
这样的助力加上她万历皇帝生母的地位,一切就不同了,而且李氏寒门小户出身,知道民间疾苦和各种勾当,陪着隆庆皇帝在裕王府的时间也很久,锻炼出来了心机、城府、眼力和手段。
李太后再有了巨大的权力之后,并没有对自己的家人纵容,她的弟弟李奇,当差勤勉,他的父亲武清侯李伟,也是谨慎低调,也曾经因为克扣边军的军衣被李太后在雪中罚跪,她的这种行事态度让百官士子天下人对她都颇为敬重,也认为她没有私心。
这种种因素叠加,李太后已经有了废立天子的声望和能力。
万历皇帝是李太后的亲生儿子,从小就对她敬爱异常,李太后也历经了嘉靖和隆庆两朝。万历皇帝父祖所犯的错误她不想让万历皇帝再犯。所以对皇帝的要求极为的严格,除却勤俭好学之外,还约束万历的行为。
在万历四年年初的时候,万历皇帝曾经让一名小宫女唱曲,可那小宫女不会唱,万历皇帝就说要斩首,可这也不能真杀,最后削去了这小宫女的一缕头发。
事情传到李太后耳中,李太后命万历皇帝跪下,然后穿礼服带凤冠,说要去太庙禀明列祖列宗,为江山社稷改立新君,那一次真是把万历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尽管李太后也就是做做样子,但万历皇帝却意识到了自己母后能做什么。
这件事闹得极大,宫内宫外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评论倒是一边倒的称颂李太后。
内阁首辅张居正作为李太后的政治同盟,自然知道对万历皇帝来说,什么人才能镇住这个已经不讲理的小皇帝。
果然,张居正说出要奏明太后的时候,万历皇帝的气势顿时是泄了,跌坐在龙椅上默然不语。
可今日间朝堂上的气氛已经是尴尬之极,除却万历皇帝之外,连张居正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跪在地上,几名相继出言劝谏的都头磕在地上,不敢抬起。
这场面还真不好说谁占了上风,谁处于下风。万历皇帝靠在椅背上一会,突然出声说道:
“近贤臣,远小人,众位爱卿的意思是让王通远离朕的身边,是也不是?”
万历小皇帝的这句话,终于让文渊阁中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但内阁首辅张居正却没有就这么借此下台,反倒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陛下这一年来,心思划在圣贤之道上的少,用在武事上的太多,虎威武馆本就是小人弄出来蛊惑陛下的场所,请陛下解散武馆,将少年们各还本乡,陛下则居于宫中,减少外出的次数,勤修自身。”
万历皇帝嘴一闭,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开口说道:
“各位爱卿都起来吧,冯大伴,张伴伴你们也起来吧!”
一片谢恩声中,大臣和太监们纷纷站起。万历皇帝神色很平静,开口说道:
“张先生说的有理,寡人这一年是荒废了些,眼下也近年关,等进了腊月,朕就散了这虎威武馆,把少年们都打发回去。”
这话说完,张居正又领着大臣们纷纷跪了下去,口中称颂道:
“陛下圣明!”
万历皇帝自嘲的冷笑了一声,又是温和的请众人起来,大臣们都落座之后,万历皇帝肃然说道:
“既然寡人远了他们,那这件事是不是就此完结,再不追究,或者诸位爱卿还要穷追猛打,非得置王通于死地才罢休。”
任谁此时都能看出来小皇帝维护王通的决心,张阁老的指示要听从,可眼下目的似乎已经从另外一种方式达到,还这么和已经发怒的皇帝硬顶,这可不是为官之道。
除了吕调阳和几位太监口鼻关心,事不关己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不为人注意的看了看张居正。
偏偏这时候万历小皇帝盯得很紧,特别留意这些小动作,顿时落入眼中,小皇帝咬了咬牙,却不言语。
张居正在座位上欠欠身,沉声说道:
“陛下有慈悲之意,给那王通改过自新的机会,臣等自然不会违背陛下的仁德之心。但此人在京师名声太坏,留在这里恐再生是非,正反轻重,还要请陛下斟酌。”
万历皇帝点点头,淡然开口说道:
“张先生和诸位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王通不能在京师是不是。”
小皇帝说的这般直白,张居正却也不否认,只是点点头,万历小皇帝吐了口气,沉声说道:
“既然如此,朕就将他逐出京师!”
这个旨意一下,张居正和众臣又都是起身称颂“陛下圣明”,这些大臣低头的时候,万历皇帝冷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尽管过程有些麻烦,小皇帝发了脾气,可这也是达到了众人的目的,大家心中都松了口气,内阁次辅吕调阳开口说道:
“陛下,今年天下间各处的赋税钱粮大概已经有个数目了,比去年又是多了不少,陛下是不是让户部邢尚书陈奏。”
国库增加,这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吕调阳也是有缓和这文渊阁中紧张气氛的意思,户部邢尚书一直没有出声,此时面露笑容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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