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听到杨生的话,就把气给吞了回去,干笑了两声,对着杨生说:“十五,长得倒是挺好的,比我家那个高多了。要不我们在这说说话,让俩孩子一块出去玩吧,小孩容易玩一块。”
杨生怕杨远又说出些什么来,赶紧说:“也好也好。”
那女人立刻就往屋里喊:“娃子,赶紧出来。”
那男孩出来后,她就往他手里塞了张饼票和几分钱,说:“带哥哥出去买东西吃,别乱跑,知道不?”
杨远碰了碰杨生的手臂,皱着眉,抿着嘴,显然是很不愿意。
杨生摸着杨远的头,小声说:“乖,听话。”
杨远把杨生的手从自己头上拨下来,握在手里,他看着杨生好一会,才说:“别摸,你一摸我的头,我就特别想听你的话。”说完,杨远就站了起身,不情不愿地跟那小胖子出去了。
别以为那小胖子挺愿意的,他其实就是贪了手上的票子和几分钱,才不跟别人分。他带着杨远就在自家的后院坐着,哪都没去。
杨远也坐在门槛上,眼睛一直盯着屋里,明明什么都看不见,还是死死地盯着。
“喂,你看什么!”那小胖子无趣,就走到杨远面前,高傲地问着。
杨远冷淡地看了那矮了他快一个头的小胖子一眼,就把头扭了回去,不理会他。
“喂,我问你呢!”
这次杨远连头都懒得回了。
那小胖子见杨远不理他,就伸手去推杨远的肩膀。
杨远回过头去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要碰我!”
“碰你又怎么了!没人要的东西!”
“你说什么!”
那小胖子是被人宠惯了,对着杨远凶巴巴的眼神,他也不怕,得意地说:“我听我妈说了,你不是你爸生的,是他从死人堆里把你捡来的,你不是没人要的东西是什么!”见杨远越来越气愤,小胖子更得意了,“你爸不喜欢你,是你死活缠着他们家不放!不要脸,野种!”
杨远握紧了拳头,牙根咬得紧紧的,“你信不信我打你!”
那小胖子一听这话,就立刻大喊了起来,“不要脸的野种要打人啦!不要脸的野种要打人啦……”
才喊了两遍,杨远就把他狠狠地扑在地上,还没动手呢,在里头听到声响的女人和杨生已经跑出来了。一出来就见到杨生要打人的样子。那小胖子一见到有人来了,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好像被打得很惨的样子。
杨生赶紧跑过去把杨远从那孩子的身上扯了回来,就见他红着眼眶,狠狠地瞪着已经被女人扶起来护在怀里的小王八蛋。
“发生什么事了!”两个大人同时问着。
杨远只是咬着牙瞪着,不说话。而那小胖子却死劲地说杨远怎么怎么打他了。
那女人一听就不得了了,气冲冲地走到杨远跟前,一伸手就是一巴掌,杨远的脸立刻就红肿了起来。就在女人要打第二巴掌的时候,手就被杨生抓住了。
女人挣了两下挣不开,就说:“怎么?你儿子把我儿子打得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护着他不成!”
“小远他不会随便打人的,至少听听他怎么说。”杨生把杨远的身体转过来,看着他问:“你打人了吗?”
杨远红着眼眶说:“我没打!”
“没打他能哭成这样?”女人接腔着。
“我刚要打,你们就出来了!”
杨生摸着杨远的头,“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打他?”
杨远死死地咬着唇,眼眶更红了。
“说啊。”
“他说我是没人要的东西……”杨远抬着头,看着杨生,“他说我是你在死人堆里捡来的,说你不喜欢我,是我死活赖着不走,还说我是不要脸的野种!”
女人一听,立刻就变了脸色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儿子,又转过头对杨生说:“那个……小孩子说的都是胡话,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杨生摸着杨远肿起来的脸,问:“疼不疼?”
杨远摇着头。
杨生看着女人说:“小远长这么大,我都没打过他。”
“我……我这不是……我刚刚这不是心急嘛。”
“没大人教,小孩子是不会说出那种话的。小远虽然是我捡来的,可我打从心里喜欢他,他就是我儿子,有名有姓,叫杨远,不是什么没人要的野种!你这么看待我的儿子,我也觉得我们真不适合,今天就当我们没来过吧。”说完,杨生就牵着杨远要走。
这是杨生这辈子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平素老实好欺负的样子全没了,女人的脸上挂不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远被杨生牵着走了几步后,就挣脱了杨生的手,又返回屋里把他们带来的东西一起拿走。又走了几步后,杨远转过头来,厌恶地看了女人一眼,带着一点点得意。
杨远知道,这女人永远也不会住到他们家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杨远问杨生:“你真的喜欢我吗?”
杨生摸着的头发,说:“别听他们胡说,你是我儿子,我不喜欢你,干嘛把你养这么大。”
杨远喜欢杨生摸着他的头,牵着的手也更用力了,他说:“你别娶媳妇了好不好,我不想家里多个人,再过几年,再过几年我一定可以养你。”
杨生笑了笑,说:“好,不娶了。以后咱们父子俩一块过活吧。”
听到杨生的话,杨远特开心,连脸上红肿的巴掌印也不疼了。那时候杨远还没觉得他这么开心,会有什么问题。
几天后,整个村前前后后那寡妇被嫌弃了,连杨生都不愿意娶她,够丢人的。
第七章
10月份,也就是在那场相亲闹剧过后的五个月。杨生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被一群乱冲乱撞的毛头孩子给撞了一下。本来撞这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那时候杨生正挑着水,被这么一撞,整个人失了稳,人摔了,水也翻了,全身都湿了,脚也扭了,最惨的是摔下来的地方有块石头,杨生的腰正好就撞在这上头了,当场疼得脸都白了。
杨远那时候正在地里弯着腰翻着土,刚抬起头就看见杨生被那群孩子给撞了,紧张得扔下手里的锄头,大叫着赶过来,可是那些兔崽子已经跑了。
杨远跑到杨生身边,见他脸色不对,话都说不出来了。
“咋样了,疼不疼?伤着哪没?”边说着,杨远就边把杨生从地上小心地扶起来。
杨生紧紧地捂着那块被石头撂着的地方,一头冷汗。
杨远小心地掀开杨生的衣服,见左腰那地方已经现了一大块乌青,看着就觉得疼。
“都黑了,要不找个医生吧。”杨远死死地皱着眉头,心想,这得多疼啊。
“哪有看医生的钱?没什么事,我自个回家擦点药酒就行。”
“你现在这样,连路都走不好了,还怎么自己回家啊,我背着你去。”说着,杨远就蹲了下来,两只手在后面伸着,示意杨生趴上来。
杨生捂着腰,忍不住笑了一下,“就你?等下你把我摔了怎么办?”
杨远一生气,就转过身来,挺直了腰杆,说:“别老把我当孩子,我连一百五十斤的菜籽都背过,你说我能不能背你?”
杨生看着正在长个子的杨远,突然发现,他都比自己高了。
最后,杨生还是趴到了杨远的背上,让他给背回家。
“重不重?要不我下来吧。”杨生在杨远背了五分钟后就这么说了。
“你还没那菜籽重呢。”杨远停顿了一下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老做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上辈子也是父子,你把我捡来的,特宠我,可是我太坏太没心肝了,你最后都忍不了了,哭着拿着根特粗的面擀就往我身上狠狠地打,打得我全身是血,都走不动了,最后还是你把我背回家的。我还记得,梦里面,你的脚是瘸的,可是背着我,走得脚都破了,整条路上都是你的血。我在你背上,都哭了……”说着,杨远就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有些红了眼眶。
杨生在杨远的背后趴着,并没有看见杨远红红的眼镜,只是听完后,笑了笑,说:“梦里面都是相反的,你那么乖,我怎么可能打你。”
“真的,那种感觉特真实,我现在还觉得那些被打了的地方还痛着呢。”
“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我吓醒了,就醒了呗。”
其实杨远不敢跟杨生说,他是后来梦到了他自己差点把杨生给亲了才吓醒的。醒了之后,像发了神经一样,一直盯着在一旁睡得好好的杨生的嘴唇,盯了整整一个晚上。脑子里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想法。
杨生的衣服是湿的,久了之后,还能感觉到有一点热气在散发着。现在杨远背着他,背后紧紧地贴着杨生的胸口,更觉得他的体温太烫人了,烫得他的脸都红了。
回到家后,杨生他妈见到杨生的模样,都吓死了,赶紧地不知道去哪找了瓶药酒,要杨远给他用力地擦擦。杨远接过药酒,倒了些在手心里,对杨生说:“忍着点。”就在那腰上使劲地搓了,杨生死死地咬住了嘴唇,脸都白了,还好在杨远搓完后,他也没叫出声来。
吃过晚饭后,杨生他妈又倒了一小杯药酒给杨生,让他喝下去,说是对通血气,对这些跌打损伤特别好,连续喝上几天,就不怕以后会落下病根了。
杨生不想喝这些东西,味道实在难闻。擦在身上还好说,要喝下去,那得多难受。可是杨生的拒绝无效,还是在他妈的督促下,硬着头皮给吞了。
杨生从没喝过酒,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么一小杯药酒也能让他醉了。先是满脸通红,然后是耳朵,接下来连脖子也红透了。过不了一会,就吵着要睡了。
杨远就把杨生扶到床上,给他脱了鞋,盖了被子,自己也钻过被窝里去。还好杨生醉了也不闹腾,很安分地睡在床上,就是除了脖子和脸红了些,浑身热呼呼的。
半夜的时候,杨远又做了那个梦,还是在那个地方被吓醒的。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得老高了。
杨远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脑子里全是梦里面那颜色很淡的嘴唇。他扭过头,看着红晕还没消去的杨生,咽了一下口水。
“醒醒,醒醒……”杨远试探般地轻轻地推着杨生,见杨生只是呓语一声,又睡熟,没反应。
杨远盯着杨生的脸看,像着了魔一样,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摸上了杨生的脸,很烫手。先是额头,然后是眼睛,接下来是鼻子,最后在嘴唇那个地方流连着。
动作很轻,可心却跳得很快。
最后杨远将手捂住了杨生的眼睛,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慢慢地向他靠近着,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很快。
后来,就听不见了。
杨远的脸停在杨生的上方,不到一掌的距离,连呼吸都能感觉到了。梦里面,杨远就是停在这个地方,然后每一次都在这个地方被吓醒。现在不是梦,现在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能亲到了。
杨远整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杨生发红的嘴唇,脑子里都是那句“再近一点点再近一点点”。
后来,杨远就真的再近一点点了。
嘴唇碰上嘴唇的那种感觉,杨远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发烫,心里发慌。杨远的嘴唇没有离开,倒把手慢慢地从杨生的眼睛上拿开了。第一次这么这么近地看着杨生的脸,看着看着,突然就像不认识了一样。
杨远慢慢地离开了杨生的嘴唇,杨生还在睡着,对刚刚的事,一点感觉都没有。杨远看着他,心里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想法了。
后来,杨远就哭了。不敢大声地哭,而是紧紧地捂着脸,死死地忍着,可是那些东西还是从指缝里面跑了出来,怎么都赶不回去了。
第八章
从那以后,杨远不止一次问过杨生,“我们爷俩就这么活一辈子好不好?”
杨生总是笑着说好,顺手摸摸杨远的头发,看着个头已经赶上他的杨远,在他眼里,无论长得多高了,多大了,也依然是个孩子。
当然,这点杨远也很清楚。一边痛苦着,一边还是忍不住想一问再问。
本来日子应该这么慢慢慢慢地过下去,如果没有意外,那就是一辈子了。可偏偏老天爷就像不想放过他们一样,怕什么,来什么。
1971年,也就是杨远十七岁的那年,杨生被告发了。像是从天而降的灾难,杀得他们措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