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这点疼算什么?左瑛倔强地勾起了唇角。
她强忍住剧烈的疼痛,牙关紧咬、双眉微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鼓作气,将弓弦拉至最满。为了不让自己仅有的力气无谓地消耗掉,她在张弓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瞄准靶心,紧接着毫不犹豫地猛张虎口,将箭矢发了出去!
箭矢离弦的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对面的箭靶。擂动的战鼓就像急促搏动的心跳声一样,加剧着绯羽、尉迟南等人的紧张心情。
忽然,一阵欢呼声平地而起,甚至将战鼓声盖过。原来是左瑛发出的箭矢已经正中了箭靶的红心!
在不足百步的距离平地射箭命中目标,对于能征惯战的将士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对于这个身体柔弱、养尊处优的小女皇来说,的确是足够赢得众人的喝彩和掌声的。
众人或吃惊瞪眼,或欢呼雀跃,只有少数几个人留意到左瑛手中的箭刚发出,左手已经立刻疼得连弓都挽不住,几乎失手掉在地上。
绯羽连忙上前去将左瑛手中的弓和背后的箭囊接过,交给身旁侍卫,立刻伸手要去扶她,却看见她回过头来浅浅一笑,示意要低调。但是她那本来就缺乏血色的小脸,此刻因为忍痛而更加苍白了,额头上还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以想象如果嘴唇不是涂着胭脂,此刻也一定青紫了,这让绯羽心疼不已。
“陛下箭法神准,臣等敬服!”一个将领忍不住上前弓腰抱拳道。众将士也跟着纷纷抱拳致意。就连一心等着看好戏的夏侯元也不得不憋着气低头致意,只能在心里大呼奇怪。
左瑛笑看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贺兰楚的身上,“羽儿,去替朕向太师讨杯赏酒喝。”
周围的将士们听见,都为左瑛的幽默哈哈一笑。
尽管没有丝毫表露出来,贺兰楚的惊讶却可以说是众人当中最甚的。
在左瑛卷起衣袖的时候,他已经发现她的双手缠着绷带,显然是受伤了。这绷带不光说明了左瑛在他缺席射艺课的那段时间里自己暗地下的苦功,也让他为她竟然没有以此为理由拒绝发矢感到加倍的意外。本来一心想着当众羞辱左瑛的他,顿时有种乘人之危、胜之不武的感觉。
第九十一章 承泽离宫
及至左瑛的箭没入靶心,贺兰楚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惊叹来形容。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天授课的时候,左瑛连弓弦都拉不开的情形。这是要拥有怎样的天赋,又在短时间内下了多少苦功才做到的?
这个丫头总是在他以为自己已经重新摸清楚她的底细、把握住了她的动向的时候,冷不丁又给他带来一次结结实实的意外。
贺兰楚接过小吏捧上来的铜爵,单膝跪地,双手呈上满盛美酒的铜爵道:“臣代表众将敬陛下一杯。”
在这个角度,他清楚地看见左瑛半露在衣袖外的手正在不住地微微颤抖,右手的拇指上赫然还戴着他送的白玉扳指。层层的绷带已经将她纤细的小手包裹得几乎找不见除了大拇指以外的那几根小手指的指头了,只能看见露出来的粉红的指甲都在轻轻抽搐。右手洁白的绷带中还隐隐透出几点鲜红的血迹,看来是刚才的用力让伤势加剧了,可能是虎口崩裂了。
看着左瑛不住颤抖的双手和那上面的血迹,贺兰楚的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闪现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她现在是不是很疼?虎口崩裂的疼,他年少时练习兵刃的时候也尝到过,是一种会叫眼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疼;以她的柔弱,能够承受得了吗?
可是当他手中的铜爵被绯羽接过,他起身看她的时候,却分明看见她嘴角那抹自信中透着一丝诡谲的笑容根本没有消失,只是跟异常苍白的脸色有点不协调。
绯羽替左瑛将铜爵里的酒一饮而尽,校场上山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
“陛下射艺精进。可喜可贺。”贺兰楚朝左瑛一抱拳道。
“那也是因为爱卿教学有方。”
可不是?为人师表、以身作则,翘课翘得比学生还勤。
“臣不敢居功。”贺兰楚几乎从不谦虚,但是这次他很清楚如果不是这个丫头天资过人、又刻苦用功的话,自己即便是孔圣人再世也教不出这样进步神速的弟子来。
左瑛转身朝众人朗声道:“今日校场之上。朕不光目睹了诸位风采,还有机会与诸位同乐,朕非常高兴。望诸位再接再砺。武功日益精进,待朕从承泽离宫回来,再与诸位同聚!”
左瑛说完,便在众将士的山呼声中,离开了校场。
这天小女皇在校场上负伤发矢的风采成了一段佳话,在士兵当中流传得很广,甚至后来连洛阳城的百姓都在谈论。左瑛也顺带收获了一群粉丝。那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几天过后,便到了左瑛出发去承泽离宫的日子。
承泽离宫原本是在大周刚刚建立、政局未稳的时候,为了在边陲地区彰显帝皇天威、宣扬教化而建的。也因为建国初期,不适合铺张浪费,所以形制相对简单。装潢也较为简朴。大周的皇帝事实上也没有临幸过多长时间,皇帝离开后,这里就成了一处象征性的建筑。
承泽离宫建在汾西,离洛阳有七八天的路程,毗邻着与突厥人的地盘接壤的地方。女皇亲自到边疆迎接阿史那世子,这可以说是最高规格的待遇,给足了阿史那氏面子。
出行的这天清晨,群臣集体相送,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将左瑛的玉辇远送到洛阳城门外。
左瑛登车。稳坐在玉辇之中,卷起的帘幕外,群臣和宫人侍卫跪倒了一片。冉冉东升的红日,将远处广袤无垠的农田和眼下群臣的项背都灼染成一片橙红。
她朝离玉辇最近的贺兰楚道:“爱卿,朕离京后,军政大事就全赖你操劳了。”
贺兰楚一拱手。“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愿陛下早日平安归来。”
关于左瑛双手的伤恢复得如何,尽管他早就从宫中的眼线那里得知,但是今天看见她的双手一直藏在宽大的袍袖中,完全无法亲眼看得到还有没有缠着绷带,他的心里居然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也许还是那不愿意乘人之危的高傲的自尊心作祟吧!
这时候,玉辇的帘幕已经放了下来,御人高喊一声“起驾——”
群臣即刻齐声应道:“恭送陛下——”,然后纷纷起身分列两旁,目送车驾和卫队远去。
贺兰楚在张逢时、夏侯元等人的陪同下正准备领着随从离开,却被一人笑吟吟地挡住了去路。
“太师近来安好?”
贺兰楚定睛看那人,只见他穿一身三品官员的朝服,皮肤白里透红,双眸乌黑有神,柳眉上扬,嘴角含笑,让人看见他就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虽然面目有点陌生,但是大概还是认得那人正是李云深。他身后还跟了几个随侍的宫人。
“见过云妃殿下。”贺兰楚一拱手道。
虽然论品级李云深远远比不上贺兰楚,但是作为“皇室成员”,在群臣中总是享有一定的特殊地位的。
“太师,无为居一别,一晃已经多年。太师今日风采,比昔日更加光芒照人,令人仰视。”李云深笑道。
“云妃殿下过誉了。”贺兰楚不冷不热道:“昔日国老五十岁大寿,本座有幸受邀,登门向国老拜寿,至今记忆犹新。眼看国老六十寿辰将至,可国老却已归隐山林,不再参与政事了,想来令人唏嘘。若有机会,请云妃殿下务必代本座转达追慕之情。”
贺兰楚说完,举步就要离开。
“唉,果然是道听途说,不足轻信。”李云深摇了摇头,故意大声道。这不俗的接话,果然成功让贺兰楚停了下来,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李云深笑容更甚道:“太师,本宫不妨直言。宫中朝中都盛传太师对本宫与家父颇有微词,今日与太师一叙,才知太师与家父同朝之谊仍旧,令本宫欣慰。既然今日相见,本宫诚邀太师到清泉宫一聚,赏脸饮薄酒一杯,如此一来,你我不和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陛下不在宫中,就请让本宫代陛下好好犒劳太师日夜为家国大事操心的辛劳。”
李云深的弦外之音,贺兰楚听得真切。这哪是请他上门喝酒,分明就是告诉他,就算女皇不在,这里还有他代为招呼着呢,你贺兰楚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殿下美意,本座心领。”贺兰楚淡淡道:“请恕本座要务缠身,无法相陪。后*宫马上迎来正主,本座倒羡慕殿下从此乐得清闲。”
贺兰楚说完,大步朝前离去。
李云深看着贺兰楚一行的背影,笑容浅了一点。据他对贺兰楚的了解,他基本不担心他会趁女皇离宫的时候谋反篡位。如果他不介意通过这种受天下人谴责的方式继位的话,他早就办到了。所以,他的那番话实际上也不是说给贺兰楚本人听的。
李云深担心的是,即便原本是以某个人为核心的集团,在膨胀的过程中也会有了自身的惯性和欲望,那未必是某一个人能够掌控得住的。
橘黄色的明亮灯光下,绯羽正在给左瑛施妆。
绯羽那纤细灵活的手指,拿丝锦缠成的粉扑在粉盒中轻轻沾上细粉,细致地在左瑛玉琢一样的脸蛋上扑了细细的一层。一般人傅粉都是为了显白,可左瑛这张本来过于苍白的脸,反倒是扑了粉以后才显得有了点血色,感觉更好看了。可是绯羽扑好后又用丝巾拭去,再重新小心翼翼地扑上。他脸上的表情始终不太满意。
当他想再次将粉擦去的时候,左瑛轻轻抓住了他的手,笑道:“羽儿,这样就很好。”
绯羽好像这时候才醒悟到自己这样折腾女皇陛下的脸是一种无礼,连忙跪在地上道:“陛下,绯羽手拙,请陛下恕罪。绯羽总觉今日所施之粉,浓淡不均、色泽无法与陛下细如凝脂的肌肤相配,绯羽……”
“羽儿,不要紧张。”左瑛温和地打断了绯羽的话,“一切都跟平常一样就好。”
“是,陛下,绯羽失态。”绯羽低头道:“只是那阿史那世子……绯羽听说突厥人彪悍武勇,嗜血凶残,绯羽担心……”
左瑛一笑道:“突厥人也总认为我们大周人阴险狡诈、表里不一,也许正为世子傅粉的宫人也在颤栗不已呢。”
绯羽一听不由忍俊不禁。
时间一晃,已经距离在洛阳辞别群臣的那天有十天的时间了。左瑛一行与阿史那氏的联姻使节团都到达了承泽离宫。柯吐玉代表阿史那氏一方,独孤明德代表大周一方,共同主持大婚。
联姻的消息让汾西这个边陲的城市鲜有地感受了一次热烈的节庆气氛。大婚当日,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个个珠鞍玉辇、金甲锦袍,街头巷尾鼓乐喧天、旌旗蔽日,很多就连洛阳的百姓都没见过的大排场,这里的人也都亲眼目睹了。
当晚,承泽离宫的正殿外,一百多名乐师同时演奏,数百名宫廷舞姬在喜庆又不失典雅大气的奏乐声中偏偏起舞,两国众多宾客使节齐聚在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举杯庆贺,金盘玉杯、美酒佳肴满陈在宾客面前,排场甚为铺张隆重,热闹非凡。
第九十二章 新婚之夜
可是大婚的这天对于左瑛来说,简直比在圜丘逃命的时候还要折腾人。天还没亮就起来化妆、更衣,开始持续一整天的婚礼步骤,催婚、接亲、传毡、却扇……胡汉两方的礼俗都做了个遍,到了前呼后拥地步入正殿进行交拜、合卺的时候,天都已经再次黑得跟她早上起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了。
最要命的是,她由始到终都是纱巾蒙头,只能靠绯羽做她的耳目在身边牵引着。她感觉自己就像头戴着眼罩拉磨的小毛驴儿一样,昏天黑地地忙了一天,都快蒙成近视眼了,到头来连皇夫长成个什么样都没见着。
所以,直到被送入洞房,坐在床榻上,她心里最盼望的还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夫赶紧来将这该死的纱巾掀开。
独自坐在洞房里,一度充盈耳畔的鼓吹歌舞之声已经完全消失了,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眼前只有昏黄的灯光照不透的头纱下的昏暗,和丝丝飘入鼻腔的淡淡熏香。
天地间好像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跟她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的时候一样。尽管她现在所拥有的,已经远远比那个时候要多,她也很善于倚重和借助其他人和其他势力的力量,但是她的内心却始终是独自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感情上依赖谁。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好像一直保持着这种用理性得有点冷漠的态度来跟所有人维持着一定距离的状态,仿佛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这时候,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声通传:“新郎入洞房——”
左瑛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当下。
随着一声房门被推开又掩上的声音。和一阵四平八稳的脚步声传来,左瑛在盖头下的缝隙处看见一个穿着一双金丝牛皮短靴的人来到她的面前。
那人似乎站在她的面前踌躇了一下,才拿过备在床边的马鞭,将她头上的纱巾揭开。
左瑛眼前的纱巾被揭开的一刻。一张突厥男子充满阳刚之气的英俊脸庞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透着果敢刚猛的浓黑眉毛、散发着侵略气息的深棕色眼眸、西方人般笔挺的鼻梁和曲线饱满而精致的嘴唇,英伟刚强中处处透着大漠男子的野性不羁。
他身形高大魁梧,穿一身正红色的长衫。左衽上补了一片白色的野兽毛皮,脖子、腰间都挂了几串深红色的宝珠,及肩的长发束成一股马尾,再不羁地披散在肩膀上,显得容姿英发、精神飒爽。
他此刻好像有几分醉意,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气,看来刚才在酒席上没有少喝。
左瑛在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观察着左瑛。他的眼神先是有点错愕,却又逐渐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鄙夷。
“皇夫,你为了两国联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左瑛看着眼前的突厥男子道。
突厥男子勾唇一笑,张嘴道:“克鲁迪格曼。琉苏恩里克特李落黎。”
声音倒是挺好听,可惜听不懂。
“据说阿史那世子精通儒学,”左瑛笑了笑道:“看来,如果不是儒学经典也有突厥文译本,就是那烂嘴的媒婆无中生有、说黑成白。”
左瑛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眼前的光线一暗,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突厥男子抱起,又放倒在了柔软的床褥上。紧接着突厥男子也将整个身躯压在了左瑛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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