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楚的神情依旧冷峻得让人心寒,但是从他仿佛脚底下有烈火炙烤着的步速看,就知道他的胸中火焰高炽!
他大步走近左瑛,近得让一旁的绯羽上前警惕瞪视、随时准备拔剑的程度。他逼视着左瑛,压抑着仇恨和怒火的深沉声音像深渊底下的龙吟、高山之上的虎啸一般,即便音量不大也已经足够让听见的人暗自战栗。
“陛下,母亲无辜,为何要加害于她?”
尽管左瑛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但是她的心中却无法抗拒地被贺兰楚的气势深深一撼,心脏跳得极快。
“爱卿误会了。”左瑛镇定道:“朕只是在跟王妃饮酒叙旧。加害之说,从何谈起?”
这在贺兰楚听来,无疑是一个拙劣的掩饰。
但是他并没有丧失冷静和理智,“既是如此,那么时候不早,臣请携母亲归去。”他说完便要转身。
“不可。”左瑛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阻止道:“朕还有话没和王妃说完。爱卿请先行回府,晚些时候,朕自会将王妃送还府上。”
这一次,左瑛话语中那不可违抗的气势没有影响到贺兰楚,他一顿后,充耳不闻,继续转身朝何素姬走去。
就在那一刻,他的眼前发生了令他惊诧的事情。
他看见母亲忽然站起身来,从袖子中亮出了一柄银光晃晃的尖刀!
“母亲!不可!”
正当贺兰楚以为,母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要拿尖刀扎向她自己的要害的时候,他却居然看见,母亲双手握紧了刀柄,刀锋向外,直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顷刻凝滞在了当场,连躲闪的本能都在刹那间丧失了。
他清楚地看见,从母亲那满含泪水的双眼中迸射而出的分明是直透骨髓的仇恨!而这股可怕的眼神,已经比她手中的刀尖更早一步深深刺进了他填溢着万般困惑的胸口。
第一百零八章 杀子的母亲
突然,他眼前一晃,伴随着一声惊叫,何素姬好像不知道被谁扑倒在了他的面前。就连刚才那一度划过他的前襟、将他的衣服划破了一层的利刃,也“哐当”地掉落在了地上,飞甩出几尺。
他错愕地低头,想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定睛之前,绯羽已经冲了过来。
“陛下!”绯羽扶起的那个人是左瑛。
绯羽一直警惕着贺兰楚,时刻准备着保护左瑛,却没想到左瑛竟然自己往刀口奔去了,刚才那一幕让他实在措手不及。幸好左瑛似乎没有受伤。
而跟左瑛同时倒在地上的何素姬显然也没有受伤,她依然伏在地上,竭斯底里地嚎哭起来。在外面听见异响的侍卫快步跑进来,将她制住。
醒悟到刚才自己是被左瑛救了的贺兰楚,已经没有余力去为左瑛居然会救他而感到惊讶,如今填塞在他的内心、让他心中隐隐作痛的疑问是:为什么自己失散二十年重逢的母亲,竟然会对他以利刃相向?!
“王妃身体不适,”左瑛平静地朝那些侍卫道,“一定是最近天气开始燥热,王妃突发癔症。你们带她下去好好休息,不要为难她。”
那些侍卫领命,将何素姬扶起,搀扶着往门口走去。
“慢!”贺兰楚大步走到何素姬的面前。
以他的聪明,左瑛的掩饰之词,不用捅就破了,即便他很努力去相信。也不可能相信。何素姬举刀刺向他的时候两眼中的神情至今仍血淋淋地刺痛着他的心脏。
“母亲,”贺兰楚双手扶住何素姬的肩膀,平静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剧烈的痛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告诉孩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为什么要拿利刃刺向孩儿?”
看见这样的情形,左瑛无声地叹了口气,示意那些侍卫退下。
侍卫们放开何素姬。惴惴不安地退出了门外。
“母亲,求您回答孩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何如此……抑或是孩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母亲伤心难过了?”任凭贺兰楚一再追问,可是何素姬却像个木头人一样木讷无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默默垂泪的双眼毫无神采,不知道聚焦在何方。
贺兰楚看见母亲这副样子。不禁一低头,他不愿别人看见他此刻眼中的泪光。
忽然,他放开何素姬,大步来到左瑛面前,那凌厉的眼神中交织着让人畏惧的愤怒和让人同情的心痛。那声音尽管没有咬牙切齿。却已经能生生将人绞碎。
“陛下,你到底对母亲做了什么?说过什么?令她竟然对臣利刃相向!”
“太师!不得无礼!”
绯羽这时候已经上前将左瑛翼蔽在了身后。尽管这样,左瑛还是能够感受到来自贺兰楚的前所未有的可怕威胁。
她觉得自己这次赌得有点大了,但是她却没有后悔。不过这次的赌局好像有点不一样,她义无反顾地去“千金一掷”,似乎不单纯是为了博得赌赢了以后的收益,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奇怪的心情贯彻着始终,直到这一刻,她依然能够感觉得到这种心情的存在。
“爱卿。”跟面前两人的剑拔弩张相比,在漩涡中央的左瑛倒出奇地镇定,“朕劝你将王妃留下,让宫中的御医诊治,这样对王妃的身体更有利。”
贺兰楚逼视左瑛的眼神中覆上了一层化骨蚀髓的寒冷。
对于女皇要加害他的母亲,他无由指责。从他将她的兄长逼上绝路开始。他自己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而杀戮,因为杀戮而树敌更多的不归路。他从不担心自己会遭到报复、死于非命,因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也许……但是,他却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他的至亲。他这个苦苦找寻了二十年才得以重逢的母亲,在突厥人的奴役下委屈求存了二十年的母亲,等待着他用一生的保护和孝心来抚平她的伤口、偿还她所失去的一切。
对于眼前这个今天终于让他看清楚了她冷血、狠毒的真面目的女皇,他唯一能够做来保护自己母亲的,也许就只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去做早就该做的事了。至于她刚才夺刃的行为,也许是某种居心叵测的表演吧。贺兰楚此刻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揣摩。
他转身再次来到何素姬身边,伸手将她的肩膀搂住,“母亲,如果您什么都不想说,那么孩儿先带您回府休息。好好休息一下,就什么都好了,母亲什么也不需要担心……就算天塌下来,现在有孩儿的肩膀替您担着。孩儿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您。”
即便是一个普通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足够令人为之触动;更何况现在说出这番话来的,是跟冰封雪顶一样冷峻高傲贺兰楚,左瑛听着,不由感到一阵唏嘘。
看着两人缓缓离开的背影,绯羽的脸上也流露出深深的不忍。
他咬了咬唇,上前两步道:“太师……这个并不是你的母亲!”看见贺兰楚好像并没有听见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贺兰楚才站住了脚步。
他沉吟了片刻才转过身来,用显然克制住了激动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左瑛知道,这件事已经不能继续掩盖下去。她今天这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计划,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她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案几,用尽可能不会刺激到人的声音道:“那里有一封信,你拿来读一下,就知道她是谁了。”
贺兰楚走到左瑛所指的那张案几前,最先看见的是那里放着的一本厚厚的羊皮书,书面上是《小戴礼记》几个娟秀工整的字。书底下压着一封拆开了的信件。
他将那信封和信笺一并拿起来,只见那信封上写着“致贺兰崇书”几个字,字体清丽娟秀,像是女子的手笔。这已经让他心中感到一阵好奇。他又张开那张已经发黄、变脆的信笺,那上面的字迹跟信封上的一致。
信的内容不长,只有寥寥三五百字。言辞华美,文采斐然,显然是出自饱学之人的手笔。
只见那上面写道:“将军,洛阳一别,经年累月,久不通函,至以为念。鸿雁传来,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自与将军阔别,妾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离忧之思。绸缪遣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前面的大部分是一个与恋人分离的女子将对恋人的刻骨思念,用露骨直白的语言表达出来,缠绵悱恻、缱绻万千,字里行间甚至隐隐透露出两人曾经有肌肤之亲的亲密过往,即便没有直陈其事,也让读到的人完全能够品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随着感情表达的越发炽烈,写信女子的情绪表现得激动甚至偏激,她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这位她的恋人写信,她迫切地希望得到恋人的回音;她还提及,如若再得不到回应,她挟要会做出过激的事情,乃至出现“与君俱黄土”、“溅血与秋风”这样流露出意图殉情求死的心态的字眼。而最后落款处写的是“贱妾苏媚儿拜上”几个字。
贺兰楚一目十行地看完。那里面居然是写给他父亲的内容对于他来说,既陌生又荒唐。“苏媚儿“这个名字,他更是闻所未闻。
“这是苏媚儿二十年前写给平南王的一封信。”左瑛道:“这信上的字迹,跟‘何姑姑’在大漠的时候记诵默写下来的那本《小戴礼记》上面的字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左瑛缓缓上前两步,“二十年前,这封本来要送给平南王的信送到军中的时候,碰巧被父皇看见。朕猜想父皇定然是素来知道平南王与王妃非常恩爱,而王妃虽然性情温柔,但是对爱情,却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他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他们,所以将信件截了下来。这封信最终没有交到平南王的手上。而苏媚儿一直得不到平南王的回音,于是只身找到了裕谷军营。她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以自毁容貌要挟平南王给予她名分的时候留下的。”
“而她就是当年的苏媚儿,”左瑛看了看“何姑姑”道:“并不是王妃何素姬。”
这番话对于贺兰楚的内心造成的震撼,甚至比刚才那一幕更甚。左瑛分明是在告诉他,这个他苦盼了二十年才刚刚得以相认的“母亲”,非但不是他的母亲,而且还是当年意图插足于他父母之间、今日又企图挟怨报复的狐媚!
他冷冰冰地看了左瑛一眼。
他贺兰楚会单纯因为这个人在他面前失手摔坏杯盘、能够弹出一首古曲又或者在落梅亭哭祭,就被他认定为自己母亲吗?这个人从踏入未央宫开始,他广布的眼线就已经将有可能收集得到的情报收集得一清二楚——她不是左瑛的人、她是主动要求进宫为婢的、她的确是在裕谷军营失陷的时候被掳到大漠的汉人、认识她的突厥人也都知道她的汉姓是姓何……更何况,她清楚地记得过去与贺兰楚相处的点滴,她的身边还时时带着跟他各藏一只的耳环……他的母亲不可能有假!
第一百零九章 可怜的女人
伪造一封书信是很容易的,但是要伪造二十年的经历,在他贺兰楚的眼皮底下却几乎不可能。
贺兰楚不知道左瑛为什么要编造这些谎话,也许是为了抓住他的弱点打击他,也许是为了污损他父子的名声……总之,他现在没有心情去揣摩,更没有理由去相信。他将手中书信一扔,抬脚就往已经跌坐在地上的“何姑姑”走去。
从贺兰楚的眼神里,左瑛已经猜到他的心中正在以什么理由反驳她。因为他的这些疑问,左瑛也早就考虑到了,而且在刚才对‘何姑姑’的旁敲侧击中明白了一切。
“朕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她的背景和她所知道的东西如此天衣无缝。”左瑛看着背对着众人的“何姑姑”道:“因为,她说的不完全是假话。她的确在大漠滞留了二十年,而这二十年中有一段时间是跟王妃相伴的。”
左瑛的话让贺兰楚止住了脚步。
“当年,裕谷军营失守之后,苏媚儿和王妃都被突厥人在乱军中掳走。”左瑛继续娓娓道:“当突厥人知道王妃的身份后,打算以王妃作为筹码,向我军换取利益,所以并没有为难王妃。王妃并不认识一同被掳的苏媚儿,因为可怜她是一个孤身弱女子而谎称她是自己的亲姐妹,将她保全。后来战况直转急下,突厥人因为后方被吐谷浑所扰,而匆忙回军,王妃和苏媚儿无奈也被带到了大漠,从此离中原愈远,归期无望。两人在逆境中相互扶持,彼此依靠。所以关系逐渐亲厚。这段期间,王妃对苏媚儿分享了许多自己的故事。包括跟她夫君和爱子相处的点滴;而苏媚儿却一直有所保留,始终没有让自己跟平南王的关系暴露。她也嫉妒身边这个获得过真正幸福的女子,但是王妃的善良仁慈,让她对她无法怨恨起来。”
“大漠与中原交通不畅、音讯隔绝,直到她们在大漠生活了一年后,平南王去世的消息才传到她们的耳中。王妃悲痛欲绝,因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她将自己在乱军中失散时所佩戴的只剩下一只的金耳环交给苏媚儿,求她若有生之年能够重返中原。就将这耳环交给她的爱子。这就是为什么苏媚儿会了解你们母子间的许多往事。而且还藏着王妃的那只金耳环的原因。”
事已至此,再有任何保留都已经毫无意义。左瑛要将她了解到的事全部说出来,而且要让对方听进去。
“苏媚儿忍辱偷生二十年,不惜以自残的方法来说服阿史那世子将她带回洛阳,并不是为了完成王妃的遗愿。而是为了报仇。”左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把短刀,“她佯装你的母亲,要你为她正名、册封为诰命夫人,并不是想取代王妃的位置,安享荣华,而是计划在册封典礼当日,高朋满座、群臣云集之时,将当年她与平南王的私情广而告之,毁损你父子的声誉。她要正的名。不是何素姬的王妃之名,而是她苏媚儿,曾经与平南王有夫妻之实的名分。刚才她之所以意图刺杀你,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已经败露,她的戏码已经演不下去了,所以才将所有仇恨发泄在你的身上。”
惯看风云的左瑛虽然向来不是一个容易同情和感动的人。但是话说到这里,她的心里还是不免感到有些唏嘘。因为她正在揭发的这个女人,的确是一个在异域孤苦无依、受尽了折磨才得以回到故土的可怜人。而且她已经从当时的正茂风华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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