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苏媚儿被自己所感受到的一阵强烈的讽刺侵袭了全身,她怨极反笑。笑得狰狞可怖、声嘶力竭。
贺兰楚待她平静下来,才道:“如果你如实回答本座一个问题,本座可以保你不死。”
苏媚儿目光一凝,凝滞片刻后冷笑道:“你是想知道真正的何素姬的尸骨,现在在什么地方?”见贺兰楚沉默不语。她的语气流露出了一丝得意,“我们被掳回大漠不久后,就被放任自流,自生自灭。我们无力越过大漠,返回家园,只能隐姓埋名、相扶度日,直到她病逝。如今这个世界上,的确只有我才清楚她到底安葬在什么地方。”
“只要你说出来,本座可以保你平安。”贺兰楚的双眸中禁不住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苏媚儿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如果不杀我,你拿什么来给天下人一个说法?拿什么来彰显你忠君爱国、对陛下的死沉痛哀伤?”
她忽然仰头大笑一声,以手指天,用讽刺的口吻道:“何素姬啊何素姬,你从前总在我面前夸耀你的孩儿如何聪慧机敏、少年得志,你一定不知道他的聪慧机敏全部用在了篡权夺位上了;贺兰崇啊贺兰崇。你总说好男儿当以定国安邦、荡平四海为志,你一定没想到,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搅乱天下安宁的人,就是你的儿子吧!……还有你,贺兰瑛!你居然蠢到去在乎一头狼心豹胆的野兽的感受,放着这么一个打击他甚至能够消灭他的机会不顾,以为他会感恩戴德,为你所用?!哈哈哈哈……你有今日,纯粹是咎由自取!”
苏媚儿前面的几段话,贺兰楚全然不在乎,他已经习惯了被世人这么认为。然而最后,她提到贺兰瑛的话,让他心中一直压抑着的疑问又涌上心头——她当时召见苏媚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又为什么放弃了这个打击他的绝佳机会,甚至为了救他,不惜向利刃扑去?如果当时她没有这么做,现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那个人,就是他了。这一切,再以从前那个花痴贺兰瑛的思维方式来解读,已经完全说服不了他自己了。
“陛下那时,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贺兰楚用平稳的声音问道。
“你还不知道?”苏媚儿低下头来,看着贺兰楚。她顿时觉得,将她们之间的那段对话说出来,如果贺兰楚还有一丝良心未泯的话,一定会愧疚不已。如果能够看见他为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感到追悔莫及的话,也许就是她临时前能够看见的最后一件令她痛快的事了。
她似笑非笑地翘起嘴角,回忆起当时的对话来……
“陛下既然已经知道奴婢的身份是假,为何不直接捉拿问罪,而是要与奴婢在这里密谈?”
二十年来,在异族人的屋檐下生存,让苏媚儿深谙见微知著、察言观色之道。
端坐在首席上的左瑛微微一笑。她喜欢喜欢直截了当、开诚布公、
“朕看在你曾经救驾有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能以王妃的身份,享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机会。”左瑛严肃道:“条件是,你拒绝诰命夫人的册封,自愿提出,到宫中的三清观来,做一名潜心修道的女道士。”
“陛下是要奴婢扮演王妃一辈子?这是为何?”苏媚儿疑惑的不解地看着左瑛,“奴婢以为,像贺兰楚这样的国贼公然受挫,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事情。”
左瑛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贺兰楚受到打击,也许是件好事;可他若只是被激怒而失去理智,那恐怕是一件不折不扣的祸事。如果任由苏媚儿在满朝文武面前上演闹剧,公然宣布贺兰楚只是被一个骗子耍了,而他的夙愿不光成为泡影,他与失散二十年的母亲团聚的事也顷刻成为满朝文武的笑话,那样的后果恐怕没有人可以控制得了。到时候的贺兰楚,很可能就会跟受了伤的猛兽一样,变得越发狠毒冷漠、不计后果。
左瑛很清楚,只有当贺兰楚是冷静、理智、有所顾忌和坚守的时候,她才可以跟他对话、可以跟他谈判,他才有生存和壮大的空间和时间。
“苏媚儿,朕也是个自小失去母亲,一直被告知母亲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的人。”左瑛沉声道。这一点,她的确跟贺兰瑛是相似的,“朕深谙那种对重新和母亲团聚的期盼,是无法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朕也能想象一旦以为愿望成真后才被扼杀的痛苦。朕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将这种痛苦加于别人身上。”
“陛下,”苏媚儿觉得左瑛简直不可理喻,“他独揽军政大权,他只手遮天,他视陛下为傀儡!又几曾顾及过陛下的感受?”
对于这一点,左瑛还真不得不说,他顾及了,他还深知只有死人才不会再看重名位,所以三番四次要帮她一把。
但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她似乎隐隐觉得,他不是一个穷凶极恶、利欲熏心的人。他所做的事情确实不可原谅,但是让人禁不住想去了解他潜藏的内心世界。而且,更重要的事,无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对朝廷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朕心意已决。”左瑛决定终止这无谓的对话,跟没有共同利益的人是谈不到一块去的,“朕会赐你御酒一杯,你若喝下,就代表协议达成。你若不愿意,朕只能依律治你的罪,那时候你将一无所有。”
……
苏媚儿说到这里,贺兰楚终于明白了那杯他误以为有毒的酒,到底是什么用意。他不敢相信左瑛为了维护他的情感和颜面,跟苏媚儿作出了这样的协商。即便她深谙为君者阴阳两面之道,所分享的感受未必全然发自内心,但是,她能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样的“大好机会”面前,放下私怨、以大局为重,已经很难能可贵。
更何况……
“她还以身挡刀,救了你!”苏媚儿冷笑几声,“她是因为你而死的。你没有亲手杀她,不是因为你不想杀她,只是你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而已。而在她为救你而死以后,你还要踩着她的尸体,登上本来属于她的帝位!还认为这是天授人予,不可错失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里,苏媚儿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的话,让贺兰楚有不由得回忆起左瑛扑向那柄刺向她的利刃的一幕,还有她中毒晕厥在地的情景。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将她抱起,赶往太医院时的情形。直到那一刻,他才猛然发现,那个已经懂得张弛有度地运用各种利害关系来掌控自己的命运和局势,还屡次轻松躲过杀身之祸的她原来并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她是那么的纤细孱弱,随便一个持刀的普通人就能让她倒下,而且可能再也醒不来。她双目紧闭、脸色发紫、浑身瘫软的样子,居然让人有种不忍心想象她永远就这么毫无知觉地一动不动,最后孤零零地躺在灵柩里、再深埋进冰凉的黄土的情景。
他好像越来越无法判断,他对左瑛的不忍和对帝位的执着,到底哪个才是私情,哪个才是公心,是何者蒙蔽了何者。
“不过,你一定不会在意这些,你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你的良心早就被丧尽了!你终于如愿以偿,登上帝位,我很快就可以到九泉之下,向贺兰崇跟何素姬道喜了!……”
在苏媚儿的咒骂讽刺声中,贺兰楚迈步离开了房间,走出了大牢,没入了这夜还没到头的黑暗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休戚与共
天色刚刚大亮的时候,未央宫的大门外已经聚集了数十个朝廷大臣。他们个个眉头紧皱,忿忿不平。出头的几个还在跟把守的侍卫统领尉迟南气急败坏地理论着。
“我等是听说陛下突发急病,特来探视的,你一个小小侍卫统领,有什么资格将我们这些大臣们拒之门外?” 尚书仆射云纳德的一句质问,得到大臣中不少呼应。
尉迟南毕恭毕敬一拱手道:“各位大人,非常抱歉。我等乃是奉皇命行事,还请各位多包涵。”
“皇命?”太仆卿黄堂上前一捋胡须,双眼一瞪,“我听说陛下从昨日开始就暴病不起,昏迷至今。皇夫与云妃秘密将陛下从太医院送回怡神殿,便门户紧闭,不许任何人踏入殿门一步。你们如今到底是奉的谁的命令?!”
经他这么一说,大臣们更加群情激愤,纷纷都说今日如果不能见女皇一面就决不离开。
“各位大人!”尉迟南连忙高声道:“请各位大人不要听信谣言!陛下昨日的确得了急病昏迷,但是早已苏醒。如今不能见各位,是因为陛下尚未痊愈,需要多加休息,请各位谅解!各位美意,小人一定代为禀告!”
金紫光禄大夫奚斗卢师恨恨道:“岂有此理!我等堂堂朝廷重臣,还需要你一个黄门小官来替我等通传什么?!我命你此刻就开门放我等进去面见陛下!”
这时候,早已有侍卫将群臣强烈要求面见陛下的事传报到怡神殿里。
“我就不明白,让他们见见怎么了?”阿史那无期翘起双手。看着那正咬唇琢磨的李云深道:“就让他们来看一眼,知道他们的女皇现在还昏迷,或者干脆出去告诉他们一声,不就解决了吗?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的?”
他自己是个万年不倒的主儿。但是他的父汗或者哥哥生病的时候,都会有群臣来探视,从来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可遮掩的。
“皇夫。”李云深浅浅一笑道:“外面那些人不是来给陛下请安问好的,是来打探虚实的。陛下还年幼,既无弟妹,也无子嗣。如果让大臣们确切地知道,陛下如今正昏迷不起、祸福难料,奸臣就会蠢蠢欲动、意图不轨,忠臣也会惶惶不安、疑虑重重。所以才要‘遮遮掩掩’。三思而后行。而且,这次这件事情,非同一般。”
阿史那无期心想,全国只有一个皇帝,皇帝生病自然非同一般。他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肩。
他以前也曾听谙熟大周事务的柯吐玉跟哥哥谈起。大周皇室里各股势力明争暗斗,形势复杂。光是那个贺兰楚为什么明明掌握实权,已经到了人所共知的地步,却不能自己当皇帝,而是要供着一个小女皇做傀儡,这一点就已经不是他能够理解的了。
这个贺兰皇族,两百多年前也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估计那时候也跟他们突厥人差不多,崇尚武功、胜者为王。没那么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结果主导了中原地区,将自己关在这大得要死的迷宫里,又被儒家文化同化了以后,就滋生出这许多毛病来。尽管不知道这背后到底又什么玄妙,但是足见父汗和哥哥都推崇备至的儒学,事实上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夫可曾考虑到。”李云深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将声音压低,“这次陛下所中的毒乃是突厥特有的毒物,如果这一点让心怀不轨的人刻意渲染,只怕皇夫也难逃被牵连诬陷的命运。皇夫一旦被诬陷受责,自然就会影响大周与阿史那氏的关系,轻则断交反目,重则可能兵戎相见。”
“胡说,我是来给她解毒的,又不是我害的她!”阿史那无期勃然起立。两国反目、打仗之类的,震慑不了他,但是若是他的清白被污蔑,那是断断不能忍受半点的。
“皇夫说的是真相,在下担忧的是‘人言可畏’。”李云深一背手,深吸一口气,“朝中争斗,从来不问真伪;断定孰是孰非,全然只凭‘利益’二字。”
“哼,他们平白无故污蔑我,能有什么好处?”阿史那无期既隐隐感到威胁,又对李云深的话将信将疑。
李云深转过头来,目光一凝,认真地看着阿史那无期,“皇夫,因为唯恐额墙有耳、祸从口出,有些话,在下从来未向他人说起,但是自皇夫入宫以来,待在下亲如手足,李云深不愿有丝毫保留。”他一顿后才接着道:“之所以有人会这么做,一来,朝中对于如何处理与贵国关系,因为各种利益纠缠,主战主和的大臣都有,主战之人无时无刻不想找到贵国挑衅我朝的证据,以便获得正言顺地向贵国宣战的口实;二来,与贵国联姻,乃陛下的主张,陛下刚登基不久,恩德未施、威仪未显,加上权臣当朝,虎视眈眈,不少人希望借污蔑皇夫来攻讦陛下年幼无知、决策失当,以进一步削弱陛下的势力。
李云深让阿史那无期静静思考了片刻,才接着道:“眼下的情况,我等的命运与陛下的命运是一体的。陛下平安,我等则平安;陛下遭遇不测,我等则为人鱼肉。”
李云深的话让阿史那无期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个问题——无论他对这个小女皇是不屑也好,怨恨也好,甚至想取她首级都好,他无法回避的事实是,只要他一天生活在这建安宫中,他的命运都跟她牢牢地栓在一起。他也开始明白,她为什么要带他去校场,让他在三军面前立威;又显示出对他没有任何保留和戒备的姿态,希望换取他合作的态度了。
李云深走过来一躬身道:“皇夫,现在群臣的情绪急需安抚,恳请皇夫与在下一起到群臣面前,交待一二,好安抚群臣的情绪。”
“我不去,你们大周皇室的事,我不爱管。” 阿史那无期平静下来,但是依然被刚才接收到的信息弄得有点疲惫。对于他来说,他宁愿去战场上厮杀,也不愿意处理这些毫无价值的事情,“我在这里看着你们的小女皇,保证她死不了好了。”
李云深直起腰来浅笑着点点头,举步朝门外走去。他又怎会不知道以阿史那无期的性格是不会出面的?刚才只是按礼节为之。皇夫是一个这样不慕名利、至情至性的人,倒给他省却了很多麻烦。
未央宫的宫门刚一打开,群臣就迫不及待地跨过门槛,涌进宫内,朝怡神殿的方向大步走去,那站在门后等着的李云深,几乎要被他们故意忽略掉。
“诸位大人请留步,在下奉陛下口谕,有话要传达给诸位。”李云深高声道,众人才停下脚步来。
金紫光禄大夫奚斗卢师走上前来,露出轻蔑的神情,“云妃殿下,怡神殿就在数步之遥,陛下有什么话,当面教谕我等便可,哪用劳烦云妃殿下?”
李云深微笑道:“诸位大人请稍安勿躁。陛下的病情虽然已经好转,但是尚未痊愈,如今恶闻嘈杂聒耳之声,也见不得人来人往。陛下让本宫来此晓谕各位大人,各位的忠心她已经知道,只是此时不便召见,后日自当召集早朝,与各位相见。”
“陛下‘恶闻嘈杂聒耳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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