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不是那个瑟缩在宫里渴望着父母关爱的弱小孩子;曾经视为珍宝的感情如今看来不过是一段精心的谋划,一场旷日持久的谎言。李睿心中的愤怒难以言喻。可是明明怒火中烧着,他的外表却显得相当平静。
是的,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现在是这样的清醒,仿佛心中某个角落里塞着的一块坚硬的巨石突然变成了一堆沙子;不过徒有其形,风一吹;心一动;那沙子就崩落散开,化为乌有。
“皇上,皇上,您听我说。”庄芹惊慌失惶地叫着,“您以前真的说过,说过长大了会娶我为妻的。皇上!”
李睿冷冷地看她一眼,转头离开。
“皇上,您忘了您是怎么答应先帝的吗?您忘了您是怎么答应顾允行的吗?”庄芹在他身后声嘶力竭的喊着。
“记得。”李睿像是在回答她,那声音却又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正因为记得,所以无法理解,更无法原谅。朕为允行不值,朕也为自己不值。不值!”
走出殿外,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刺过来,凌虐着他的双眼,那突如其来的刺痛感让他双目发热,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抬起头,忍着刺痛迎着那轮红日。原来知道真相并没有相像中那样痛,反而有种异样的轻松感。早知道这样,他不该等到皇后逼他才肯正视现实。
他的懦弱只能有这一次,他的容忍也只能有一次。
“来人!”
德宝带着内侍们急忙迎上。
“贵妃有恙,即日起将清和宫封起来,不许人随意进出。”
德宝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正常,低头应了一声“是”。
“通传六宫,贵妃要安心养病,宫中事务交由皇后处置。”李睿声音微顿了顿说,“着令贞妃和惠妃二人协理六宫。”
赵嫣容对他说过要给贞妃和惠妃晋位的事,这二人来往昭阳殿的次数最多,与皇后走得近,又是康王府的老人,贞妃细心谨慎,惠妃直率果断,有这两个人帮忙,赵嫣容会轻松不少。
踏出清和宫的那一瞬,庄芹便从他的生命里剔开了。
赵嫣容听到消息时,正在吃荣王孝敬来的沙瓜。这沙瓜跟她以前吃的西瓜长得差不多,红瓤黑子,肉质微沙,不过个头略小,汁水更甜。
宫人们将沙瓜去了翠衣,瓜肉切成牙牌大小,盛在铺着碎冰的玉盘里,皇后,裴锦和赵婉容一人拿着一只玉签子,一口一块,吃得可欢。
“好端端的,贵妃娘娘怎么病得这么重了?”裴锦在宫中住了这些天,皇后只在头一天大骂过她一回,之后便是带着她四处玩耍不再说教,说也奇怪,皇后这样对她,裴锦反倒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与皇后的相处也不似以前那么局促。“前儿还听太医跟娘娘禀说她大安了呢。”
赵嫣容笑了笑,吃着沙瓜并不答话。
“是不是因为想公主想的?”赵婉容指了指正趴在床上看宫女们用手帕子卷出小耗子的宝珍公主。
宝珍是个很乖的孩子,只在醒过来当天问了一声庄贵妃。她很怕生,走到哪里都要拉紧叶嬷嬷的手;见着生人就躲起来不肯露脸,不过从来没见她哭过。赵婉容只比她大了几岁,人又是个特别跳脱活泼的性子,对她也有耐心,所以过了几天,大公主与赵婉容就玩到了一处。
养了十来天,小公主的面色红润了许多,太医每天过来诊脉都十分惊讶公主的恢复神速。
能不好吗?天知道清和宫领去的补品药材都被贵妃用到了何处,只怕每日里炖的药里也被她加了什么料,公主才会贫血成这样,跟个小难民似的。
她就不信太医们看不出来这里头的蹊跷,不过都是明哲保身,装聋作哑的高手。医术不见得有多高超,中庸之道倒是贯彻到极致。
庄芹这女人,下手可真够狠的。
“姐姐,要不要对公主说说?”赵婉容凑在她身边小声说,“我瞧着公主好像挺想她那个母妃的,上回我还偷听到她在问叶嬷嬷,为什么母妃都不来见她,是不是她不乖,母妃不要她了。听着怪可怜的。”
小小的孩子被拘在那个宫室里,从小没有母亲疼爱。就像是只家养的小狗,只认得给她喂食,对她说话的主人,哪怕是时常被主人虐待。
小小的心灵里,也只会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不乖,而非主人不好。
赵嫣容抬手摸了摸婉容的头发,笑着说:“皇上说了不许人出入,你告诉她了,她若闹着要去怎么办?去了万一过了病气谁担责任?”
“她以后不是放在我这里养,便会交给惠妃养,就这样,让她慢慢忘了贵妃就好。”
这孩子,需要有个新母亲,全心全意地抚平她的伤口。
惠妃就不错。她没有孩子,看着别人的孩子都会眼馋。她也是个直爽的性子,宝珍跟着她,说不定性子能开阔些。
赵婉容不明白,为什么宝珍公主会交给惠妃,贵妃那儿不好吗?而且她提到贵妃的时候,皇后姐姐脸上的神情很奇怪,似乎带着那么点不屑和嘲讽。赵婉容在宫里听人说起庄贵妃的时候,大家都说她温和宽厚,处事公正,将后宫里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可是看姐姐的神色,似乎对这位贵妃不以为然。
赵婉容到底年纪还小,虽然有好奇心也并不持久,转脸就端着沙瓜去找宝珍玩儿了。
裴锦看着皇后那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放下玉签子,拿手巾擦了擦嘴。
“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正在出神的赵嫣容回过神,对着裴锦浅浅一笑,二人便走了出去。
天还大亮着,盛夏酷暑里连一丝风也没有。蝉趴在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几个太监手里拿着粘粘杆子正仰着头去粘那些蝉,淡青色的薄衣都湿透了又晒干,晒干又再湿透,后背一圈圈结着发白的盐花。
木兰在她身后撑着一把厚绸伞,白露则替裴锦遮阳。从清凉的殿内一出来,那迎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要将人掀翻出去。
赵嫣容摇着团扇,手指着那几个太监对随侍身后的张德忠说:“这么大热的天儿,让他们几个都歇着吧,那蝉就别管了,省得一会被大太阳晒晕了。让大厨房里厚厚熬些绿豆汤,多加些石蜜,要是还有冰鱼儿也加一点,让他们还有在外头值守的人都喝几碗。”
大齐会种绿豆的人少,出产不多,原也没想到今年天会热成这样,所以备的不足。
瞧张德忠一脸的心疼样子,赵嫣容笑着摇了摇扇子说:“你是一宫总管,别这样小家子气,败你们家主子的声望。咱们这儿,做错有罚,做好有赏,出份力气就得一份赏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一点子绿豆算什么,人才是重要的。回头对厨房里说,晚上大家都吃绿豆粥,里头加点百合,消暑去湿,清心明肺。”
张德忠忙应了,陪着笑脸说:“还是娘娘体恤奴婢们。”
“你去忙吧,留小江子在这儿伺候就成。”赵嫣容看了看张总管的脸色,“这种暑热的天儿,你就别在日头底下来回跑了,回去喝点绿豆汤就躺着。小江子那样年轻的此时不用还要留到什么时候?”
张德忠憨憨地笑着,又对裴锦行了礼这才离开。
小江在一旁装着委屈:“娘娘您只疼着张总管,就不心疼着点奴婢。”
赵嫣容一扇子拍过去:“废话,他都能当你老子了,而且又有心疾,天热了就会喘,总管不在,你这副总管还不能多担代?要你这小子有什么用?”
小江摸了摸头,嘿嘿地笑了:“奴婢这不就是想逗您乐一乐吗,您这也老些日子没出门溜达了,奴婢看着您今儿高兴,就有点得意忘了形,该揍!”说着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怎么,本宫只有今儿高兴,昨儿,前儿都不高兴了?”赵嫣容慢慢走着,裴锦和宫侍们缓缓地跟着她,走不多远,已经到了昭阳殿前院的小池塘前。
“不是不是,皇后娘娘你啥时候都高兴。”小江连忙改口,“娘娘万福金安,谁敢让您不高兴了。”
“这里头的锦鲤怎么少了这么老些?”皇后伫足水边,看着池塘里被晒蔫了打着卷儿的荷叶还有平静无波的水面问,“不会都被你们这些猴儿捞了偷吃了吧。”
“哪儿能呢。”小江连连叫屈,“这些都是鱼祖宗,小的们伺候都来不及呢。就是这天儿突然的说热就热起来,这些鱼儿熬不住,好些翻了肚皮,就都捞出去了。剩下一些这时候应该还躲在荷叶底下不肯出来。娘娘您等这大太阳落了再来看,就能看着了。”
“是啊,说热就热起来了。”赵嫣容蹙着眉尖一脸忧色。
“怎么了?”裴锦悄悄儿问她。
“南边大旱,偏又赶上这么个暑热天,我怕南边会有变故。”
大旱必成灾,大暑是灾上加灾。也不知道朝廷派发的救济粮能不能都到位。她可是出过警,见过灾区里头百姓闹事儿的。国家的救援都拨足到位,但总有那么几只蛀虫会在其中丧了良心地狠捞一笔。他们捞一笔便有一个村子的人得不到救济。人在绝望的时候再有那煽风点火的就一定会出事,还会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那时候好在还有手机还有网络,许多事有曝光的机会。可是这里,没有先进的通讯手段,也没有高效的交通方式,上头安排得再好,底下只要几个贪心胆大的,就得饿死人。
裴锦摇着扇子劝她:“那些事自然有男人们去管,咱们女人家管不着,就算操心也派不上用场。”
赵嫣容吐了一口浊气道:“都是大齐的百姓,真出了事就是动了国之根本。”
大灾之后必生大疫。只盼着当地的官员都知道轻重,不会将手伸到这些救命的钱粮上。
只要别死人,将这暑天熬过去,还能有个奔头。
站了一会,心烦意乱的,裴锦看着皇后一直心事重重的,本来想借着出来的机会好好劝劝她,别再跟皇帝别着苗头,却是找不着机会说话了。
正在此时,外头人来报,荣王求见。
裴锦眉头微蹙便要告退,却被皇后一把给拉住了。
“都是自家人,又不是以前没见过面儿的,您避着什么啊。”
裴锦面上一红,轻轻挣脱了:“娘娘,您的好意我知道,只是这种事,这种事如何使得?”
“又不是让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荣王叔是来给本宫请安的,您就在一旁坐着,还会有人说闲话不成?再说了,闲话算个什么东西?爱说就说,又不能去了咱们一丝肉皮儿。”赵嫣容伸手再次拉紧了裴锦的手,将她往正殿里头拽,“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她回头扫了眼木兰和白露,两人立刻带着宫人们退后到十步之遥,远远儿地跟着。
赵嫣容压低的声音问裴锦:“姨母,您就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王叔这样好的男人,您就一点不动心?”
第73章
73【殷勤带笑看】荣王加油,胜利就在前方!
裴锦涨红了脸;使劲挣着;怎奈皇后的爪子跟铁铸的一般,就她这小胳膊小腿的劲,真如蜉蚍撼树;全做了无用功。
“皇后,嫣容!”裴锦被她拖着,跌跌撞撞往殿里走;离着那殿门越近;心里跳得越凶。“您别胡闹了。”
“您才是胡闹呢。”赵嫣容翻了个白眼儿,“本宫做事,那向来都是大事儿!”
从正殿的殿门里头吹出清凉的风来,皇后拖着她单身的姨母,就这样踏着彪悍的步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
“娘娘!”荣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轻衫,一头微卷的发挽成规规矩矩的发髻,拿只紫金玉龙冠束着。身高玉立,玉树临风……
“啊啊啊啊啊!”皇后见他第一眼,就指着他的脸高声尖叫了起来。
荣王被她叫得莫名其妙,怔在那里不知所措,而裴锦则是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也挡不住皇后娘娘的魔音穿脑。
“王叔您的胡子呢?”那带着沧桑与颓靡之美的萌萌的短胡子去了哪里?
面前这个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美青年是谁?
本宫才不要承认这是荣王,这是她未来的姨父!
快把本宫那位萌萌的美大叔还来啊!
皇后娘娘心里泪流成河。
“啊,娘娘您是说本王的胡子?”荣王习惯性去摸下巴,滑不留手的果然很不适应。“天太热了,所以本王就把它刮了,能凉快点。”
真相其实是,荣王觉得胡子显得老相又邋遢,怕心上人嫌弃,巴巴儿叫了人给他剃成了光下巴。
修眉深目,高鼻红唇,配上光溜溜的方正下巴,荣王看起来果然粉嫩了许多。
就连裴锦,也微红了双颊不大敢去正视他。
赵逢春算得上是个帅大叔,但年纪放在那儿,又没有荣王那样强健的体格,拎出来在荣王面前溜溜还真不够看的。
荣王李恪这费洛蒙散发的,简直了。
可是,赵嫣容还是超级怀念他以前的大叔造型。那把胡子,多帅多萌多有男人气啊!
最起码,让她能心甘情愿地叫叔,将来也能更好地接受姨父这个崭新的称呼。
姨妈裴锦只有二十五岁,她穿来之前是二十六,差一岁的长辈,咬咬牙也就认了。
结果准姨父居然把那把代表着沧桑和阅历的胡子剃干净了,二十九岁的人拾掇的跟个十九岁的少年差不多……
好心塞。
以后还能不能愉快地在一起玩耍了?
皇后在心中默默吐槽。
果然恋爱中的男人都没有审美,更没有脑浆。
“小锦!”荣王风度翩翩,深情无限地喊着梦中情人的名字,皇后娘娘一抖,顿觉大殿的温度都降了一两度下来,真是无比凉爽。
裴锦低着头福了福身对荣王见了半礼。
她从冠军侯府带来的灰不拉叽的那几套老妇人衣裳都被皇后直接扔了,如今穿着一件新裁的翠烟纱小衫,上绣墨竹数枝,清雅绝丽,下头系一条水波纹绫纱绿草曳地裙,臂上挽着一条宝蓝色的薄烟纱紫金边披帛。头上挽着飞仙髻,以碎银系珍珠和红珊瑚细链缠绕,耳旁垂着一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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