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艰难地穿衣起身,背起沉重的射日弓,腰间插上金羽箭,她想出去看看情况,不料下一刻,数百人瞬间冲了进来,明晃晃的刀刃刺得她睁不开眼。
清幽转首,四下里皆是盔甲寒光,而一抹青峰已是横上她细腻的脖颈间。
方将军的视线,巡巡落在清幽高高隆起的小腹之上。心中暗忖,若不是因着她身子重,武功难以施展,这挟持宁和公主的事,他还是不敢轻易去做的。
天赐良机,绝不能放过,清了清喉咙,他震声道:“宁和公主,不,应该叫静王妃才对。请你跟我们一起撤退出紫苑城吧。东宸国乃奸佞小人,出尔反尔,如今我们只得暂时委屈下你和你腹中的小世子了,请吧!”
清幽扶了扶酸涩的腰身,轻轻蹙眉。她面上虽是平静如水,不动声色,心中却陡然一沉。她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没想到两国的同盟这么快就瓦解了。胜利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经开始彼此算计了。外人不知她与静王的关系,也不知她腹中孩子的来历,想必此刻在方将军的心中,必定以为这是轩辕皇家的血脉,凤绝不在营中,他又斗不过轩辕无邪,这才出此下策挟持了她。
她抿了抿菱唇,缓缓跨出一步,冷静道:“好吧,我跟你们一起走。”
如今,不明形势巨细,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营外的天,朝阳正烈,然天边却有几抹可疑的红霞,映衬着他们狼狈的撤退,总让人有几分凄凉的感觉。
而入夜后,空气依旧闷热无比,天上乌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群星全部躲了起来。
凤秦国的军队已然全线撤退至紫苑城外,刚刚落定,现如今正在原地扎营。
其中也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不好,要变天了。”
紧接着,天不知从哪里漏了个洞,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骤然没头没脑地浇下来。狂风、闪电、霹雷携手而来,天际起先有片刻的寂静,接着是曲折的闪电,显得天地间更加黑暗。猛烈的雷声轮番轰鸣着,令军队的马儿都躁动乱踏起来。
众人暗叹:看来,今晚不仅仅是一场雷雨,而是一场暴风雨。
所幸清幽的营寨已是先行按扎好的,她此时正依依靠在门侧,瞧着骤雨无情地抽打着墨色的大地,溅起无数重水沫,小小水珠,借着风势,正狂舞漫卷。
她的心,与她的视线一般,渐渐模糊起来。
方才在狼狈撤退的途中,她已是将事情原委大致了解清楚了,想不到竟是白莲教在夜都动乱,也难怪方将军会劫持她。只是五万人马,白莲教何来这五万如此精锐的人马呢?这背后又是谁在操纵着?会是蓝毒招募的人马么?她想了想,又摇头否定。即便有黄金万两,招募来的人也不可能个个身手不凡。
那会是?
忽地,有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旋即,她的脸色变得如同新雪般苍白。
会不会,是这样的?!
几乎是同一瞬,她察觉到背后有异常的动静,旋即转身,却见是轩辕无邪正一身湿淋淋地越过卷窗而入,他看起来十分狼狈,浑身都被雨水浸透了,身上、发上,不断地滚落着水珠,点点都落在地上,很快就凝成一小摊。
也不多话,他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刻意压低声音道:“清幽,你赶紧跟我做走,眼下的形势混乱,你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她反手,用力扼住他的手腕,如烟眉宇间暗含着隐怒,“是你吧,是你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吧?”
他无暇顾及,只一味拽住她,急道:“现在没时间说这些,快走,等安全了,我再跟你细说。”
“我不!”她固执地拒绝着,冷声道:“是你与皇甫昭联手,在四国民间发展圣教。又假借圣教会威胁到东宸国与凤秦国的统治,这才提出与凤秦国联手剿圣教、灭紫竹国,对吧?东宸国与紫竹国接壤之处甚少,只通水路,你是想借凤秦国的兵力助你得到紫竹国南部的疆土,从而进一步达到你一统天下的目的,是这样的吧!而圣教之事,更加是你精心策划的阴谋,从表面上看是我们剿灭了圣教,令凤秦国放松了警惕,其实我们所抓获的邪教徒不过是极少的一部分,而真正的那些服用了圣药,武艺大增之人,此刻正在围攻着夜都。”心中骤痛,不能自已,她狠狠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情绪已然失控,低吼道:“轩辕无邪!你究竟要算计利用我到什么时候?!什么以教治教?!让我出面,以白莲教制伏圣教,以免天下人心生不满。这些都是你的借口吧,你真正的目的,根本就是……”
心力疲乏,她望着他英俊的面容仿佛扭曲了一般,一口气堵上胸口,竟窒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她明白了,她都明白了。他从未相信过自己恨凤绝的说辞,他一直都明白的,她的心早就倾向了凤绝,而他的目的,一直都是令她与凤绝彻底反目。
好一个一箭双雕,不论是军事上,还是感情上,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她的心,在这一刻狠狠抽痛着。她毕生所犯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去招惹他,不该爱慕他,才导致今日种种。
轩辕无邪也不否认,只急急道:“别说了,就算我不曾利用白莲教,你们两人也不可能有结果的,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才是最明智的。清幽你放心,过去的事,我都不再计较。你的孩子既然是轩辕家的骨肉,我就会好好抚养他长大,视若亲子。清幽,快走吧,知道你被他们挟持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急。千算万算,竟是漏算了这一条。同盟瓦解,而你却落在他们手中,这太危险了,还有……”
“放开!”清幽狠狠甩开他的手。什么叫危险?此刻他终于顾及自己的安全了?可从前他还不一次又一次将自己往阴谋中推去?在她失忆的时候,让她和亲!在箭阵之中,放出那漫天箭雨!
“别闹了!快跟我走!”他并不放弃,又上前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本是迈出的脚步,却突然止住,原是她的手突然死死抓住他的衣襟,朝下用力拖去。
清幽低头看向自己高耸的腹部,只觉双足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挡,冷汗涔涔蔓延而下,而腹部下坠的疼痛让她越来越心慌。
帐外“轰隆”一声雷响,好似在他们头顶炸裂开来般。
哗啦啦的雨声,不绝于耳,瞬间变覆盖了她微弱的呻吟。
“你怎么了?”他转身,一眼瞥见她面容苍白如纸。
而空气中,却淡淡弥漫出一股血腥气,心内骤然惊骇,他低首,却瞧见她猩红的裙角,血,蜿蜒如河。
清幽咬牙忍住疼痛,她极力扶住一旁门杆,另一手用力抓住轩辕无邪的手心,维持着仅剩的意识吃力地吐出几字:“我要生了,你自己走!”
轩辕无邪狭长美丽的眼梢满是焦急,无错道:“怎么会呢,不是还有两个月么?”他看着清幽大口大口喘着气,俊颜刷的惨白,心中涌上无尽的内疚,许是她因着气愤动了胎气,这才导致早产了。
又是惶急又是愧疚,他连忙抱住清幽,急道:“清幽,你撑住点,我带你走,留在这里,你会没命的!”
清幽只觉得胸膛里一阵气息翻滚,她用尽全力推开他,低吼道:“等不了了,外面正值暴风雨,你就这样带我走,我才会没命!你自己走吧,凤绝他不会对我怎样的!你快走啊!”
话音未落,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裂开的疼痛,仿佛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那一刻,她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身下有源源不断的温热液体涌出,忍着疼痛,她死死抓着衣襟的指节拧得关节已然发白。
轩辕无邪仍是不死心,还欲再说。然,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显然有人正朝这边靠近,许是方才他们的动静过大,雷雨尚且遮掩不住,这才引起了凤秦国士兵的警戒。
他俊眉几乎要拧成死结,终自怀中一把扯出蓝湖之泪,交与清幽手中,细细嘱咐道:“这个留给你的孩子,但愿天能佑他平安。”
清幽痛楚焦灼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匆匆颔首,也没有拒绝。
倏然,“哗”的一声,营帐幕帘倏然被打开,有人疾奔而来,随之是黑影一闪,轩辕无邪自卷窗迅速撤离。
来人不过是一名寻常士兵,他一见清幽正躺倒在血泊之中,登时七魄去了五魄,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回事?”
此时冷汗粘湿了她的长发,贴在她的额前,眼前朦朦胧胧,连带话语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吃力道:“叫军医,叫军医来……我要生了……”
来人“哦”了一声,旋即跑出营帐,大喊道:“快来人啊,宁和公主要生了!快,快,快叫军医!快,王爷已经回来了,快去通知王爷!”
清幽辗转难熬间,忽地清晰听得凤绝已是自岳州城赶回这里,她的心仿佛在一瞬间尘埃落定,慢慢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
还好,他回来了,还好,他在这里。
她相信,他一定会来陪着她的。
越来越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外面的雨好似小了许多,漫天飘洒下来,淅淅沥沥落在帐顶。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好似看见了潇潇雨中,他正朝自己走来……
温和的笑容,挂在唇边,清润的声音,宛若天籁。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往昔的温暖,令她唇角缓缓拉开了弧度。人生,若是可以重来,她绝不会再欺骗于他。
就这样,在遐想中,痛着,等着,熬着。
并没有让她等太久。昏沉中,身后忽觉一暖,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惜惜,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她的眼眶微微湿润,终是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他的臂弯之中。她吃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清冽男性的气息漾在身边,令她安心。他的手浑厚有力,隐隐可见浅青色的血脉突起流转,此时正温热地覆上她的脸颊,平定着她的情绪。
虽是第一次经历生孩子,有着茫然无措。可突然间,她全部的害怕都消失了,荡然无存,只余期待的喜悦。
身周,不断有人进出着,军医更是大声催促着她,“用力,用力。”
她努力着,努力着,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环绕在她身周,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她再也无力睁开眼睛,亦是全身心的松弛,她缓缓偎入他的怀中。
即便有再多的阻隔,即便有再多的不可以,即便她已经允诺了洛云惜残忍的条件。此刻她只想最后一次靠入他的怀中,小憩一会儿,最后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
小睡只是片刻,却仿佛过了一世那样久,她缩在他怀中,舒适的感觉,令她不愿睁开眼。
营帐之内,耀目的烛光刺得她甫一睁开的双眼瑟瑟发痛。
环顾四周,视线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依稀瞧见,营帐门口,两名女子正相伴走来,一红一绿,皆是穿的绚丽刺目的颜色。那样惹眼的颜色,如闪电般劈入她的身体之中,令她立时警觉起来。
洛云惜怀着身孕,腹部已是明显隆起,她双臂环胸,本是水波般柔和的双眸里隐着冰凉的光泽,好似素雪般冷。而红焰舞则是侧脸挑目,一副凉凉看戏的表情。
清幽愣住,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有着黏腻的触感,像是一条冰凉的小蛇游移在肌肤之上,那种寒毛倒立的恐惧如此真切。
她们两个,同时出现在自己的营帐之中,必定没有好事。届时一唱一和,恐怕她难以应付。什么都顾不得,清幽心中念念唯有一桩,慌忙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心中牵念,才一动便觉得头晕不已。凤绝连忙将她扶正,塞了一床软被让她靠着,又自军医手中接过一碗汤药,一口一口喂她道:“别急,你刚刚生产,需要好好休息,孩子被军医抱去洗个澡,再喂些牛乳。好在随军还有剩些药材牛乳之类,不然你突然要生,还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并没有告诉她,其实这些东西,他让军医一直随身携带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算今日都用上了。不然,这般狼狈撤退,何来催产药物呢。
见她要开口,他又补充道:“是个女儿,生的很漂亮。”
清幽不放心洛云惜会不会从中作梗,暗害她的孩子,连忙道:“我自己喂她,你快让军医抱过来吧。我要看看她。”
话音刚落,随军军医已是自外头一步跨进来,怀中抱着一个蓝布襁褓,隐隐可见湿哒哒的额发正贴在软软的小脸侧。
红焰舞最是眼快手快,见军医入来,她一把抢过孩子抱在怀中。扯了声音尖细长长的,她说道:“呦,红扑扑的小脸袋,还真是可爱呢。只是怎么这样小啊,瞧着并不足月的样子呢。”顿一顿,她妖媚的眼梢瞥过来,冷冷唤道:“对吧,师妹?”
清幽的心,随着红焰舞那样轻轻一抱旋即揪紧起来。在听到红焰舞说说的一番话后,她心中不禁“咯噔”一声,看起来,她们两个今天便要联手整她,当真是连片刻的喘息都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之时瞬间,只怕接下来她就要面对无比凄凉的情状了。
此时随军军医接口道:“宁和公主的孩子的确不足月,属下瞧着身量,约七月余的样子。许是今日盟军,不,东宸国军队与我军发生了冲突,慌忙撤退中,宁和公主不慎动了胎气,这才导致了早产。不过孩子虽小,却十分健康的,只需悉心照料即可,假以时日便会与正常婴儿无异。”
红焰舞听罢,森森冷笑起来,她抱着孩子,伸出一手欲轻抚孩子稚嫩的小脸,而她素白的长指,那寸长的指甲瓣殷红如血,仿佛凝在指尖的五道血痕。
清幽仿若被人一掌掐住喉咙般窒息,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红焰舞一个不小心,那尖锐锋利的指甲便会划伤了孩子稚嫩的肌肤。即便从前她与红焰舞之间有过节,那也是从前因着师傅,后来因着轩辕无邪的缘故。可如今她早就与轩辕无邪决裂各不相干,这红焰舞依旧如此咄咄逼人,必定是心中恨透了自己,执意要报复。
此时,不知缘何,襁褓中的孩子似被惊醒,不觉大哭。
洛云惜神色平静如一汪湖水,不见丝毫波澜。她将孩子从红焰舞手中抱过,低道:“焰舞,你不会抱孩子。看,把她弄哭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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