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中有着暗沉的辉色,一反常态,没有深究,只道:“没有来太久,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
回身,他瞧见清幽已是径自上了床榻,盖上锦被。她的乌发披散,缀在洁白的锦衾之上仿若泼上水墨画般清丽娇柔。
清幽作势打了个哈欠,道:“王爷深夜前来,有急事相告么?若是不急,就明早再说罢,我困了。”说罢,她已是蜷着身子缩入被窝中。
无形的逐客令,她思忖着,以凤绝冷傲的性子,铁定是扬长而去。
然而静寂片刻,却没有动静。半响,只听得悉悉索索之声响起,似是有人在脱鞋。而后,她只觉身上一轻一冷,原是他掀了被子,躺下睡在了她的身侧。
清幽倏地起身,双眸蒙上不可置信,惊道:“王爷,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要在这里就寝么?”
“本王的府邸,本王想上哪睡就上哪睡!”他径自拉好被子,慢慢闭上双眼,也不理她。
清幽脑中混乱、气恼、尴尬、愤怒种种情绪堵在胸口,几乎是咬牙切齿,问道:“王爷为何不去蝶园就寝!那里温香软玉,一定正等着王爷呢!”他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小妾兰元淇么,为什么此刻不去陪她,反倒睡在自己的床上。
问了片刻,却发现他并不回答。
清幽蹙眉,面露不耐之色,推了一推他,恼怒道:“王爷!你快去别处就寝!”
而他却纹丝不动。渐渐,似有均匀的呼吸声沉沉传来,一片昏暗中,她隐约能瞧见他胸前有规律的起伏着。
清幽万般无奈之下起身,点起一盏蜡烛,才瞧清楚了他早已睡着,且睡的很沉,眼圈都是乌黑的,好似很累很倦一般。
俊颜之上,弯着两道狭长的鸦青,高耸的鼻梁之下,是近乎残忍的薄唇,此刻却有着温润的弧度。睡着时的他,竟是如此不设防,他就不怕她一刀要了他的性命么?
那样的话,东宸国收复疆土,便是指日可待。
只可惜,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今晚她来回奔波于城郊于惜园之间,早已是困顿至极,渐渐支撑不住,卧在塌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睡得并不安稳,白玉石的地面过于冷硬,近了秋日,她屋中也没有多一床被子,只得这么湿冷将就着睡。
梦里,她似点起了一个火盆,紧紧挨着,暖和极了,渐渐她睡得十分舒适。
次日,晨阳升起之时,有金色的光辉流连上清幽的眉眼间。有不知名的鸟儿长鸣一声,她腾然惊醒,方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睡在了床上,身侧空无一人,有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床头。
若不是纯白枕间尚留有他男性的气息及一丝碎发,她几乎要以为昨晚只是梦境一场。
穿衣起身,步出屋外,她的视线却被不远处的身影吸引过去。
凤绝身穿一袭深紫色秋衣,绣滚蟒金边,腰缠玉带,全然不复昨晚的疲累,此刻已是光彩照人。
而他,正在沁园丛丛枫叶林中舞剑,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风流俊逸更胜平日。
突然,他低喝一声,右足劲点,身形如飞鸟般疾掠,点上一颗枫树,再一腾纵,闪身间已是掷出手中冷剑,寒光暴闪,剑气如紫虹贯日,卓然迸发,直直扫过层层枫叶。
顿时,红红黄黄,碎叶相继坠落,飘飘洒洒,扬满半空,好似落下一场缤纷花雨,美丽炫目。
清晨在她的园中练剑?清幽只觉得自昨晚起的凤绝十分奇怪。
并未多想,她白色的身影闪入回廊之后,转首间只见如血的枫色正映在他的脸颊之上,衬着如缎墨发,益发红润。
几乎有一阵恍惚,清幽加快脚下步子,走出了沁园。她不知为何凤绝突然来到沁园中,睡在了她的塌上,早晨还在她的园中舞剑。可她,却是不愿意与他相处的。
秋光更凉,连风吹过的余凉里都带着菊花的清苦气息。冬天,就快到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沁园对面不远处,一直紧闭着的怡园之中。平日里,这怡园的院门总是用一把大铜锁锁住,今日却不知为何打开了。
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朝那怡园走去。
这里静的恍若一池透明无波的秋水。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精心修剪整齐,没有丝毫凌乱。非但如此,连主屋之中,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每一件家具物什,仿若新置般,没有一点尘埃。
没有人居住,却有人如此用心打扫,会是谁呢?
她心中疑惑着,恍惚抬头间,但见烟霞白的窗纱外旖旎一树红枫如泣血一般,而窗下一长长黑檀案几之上,搁着一袭精致的琵琶。
凤尾式样的琴头,摇曳着向后边飘去,风韵无穷。白玉镶嵌,黑色的琴弦,白玉调音杆,琴头缀着一颗硕大的黑色珍珠。白与黑,搭配得如此完美,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琵琶。
纯净的白玉,清亮得仿佛不沾染任何俗尘的气息,黑色的珍珠,黑色的琴弦,有着超脱于世的空灵。
几乎控制不住脚下的步子,她纤纤素手,伸向了那琵琶。
轻拍琴首,纤长手指如长轮劲转,琴音穿云破空,如银浆乍裂,金铁相击,响彻怡园……
“放下它!”
一声暴喝如惊蛰春雷般响起。
清幽一惊,险些将琵琶碰落于地。
倏地,身侧紫光一闪。
“砰”地一声,她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抛掷而出,坠落于门边。痛,剧痛!全身顿时如同时置于冰火之上,反复煎熬着。她缓缓捂上自己心口,渐渐全身无力。唇边溢出一缕艳丽惨烈的鲜红,蜿蜒而下。
眼前,凤绝已是将琵琶稳稳接住,小心翼翼地放回案几之上,如待珍宝。
站直身,在看到清幽唇边一缕鲜红时,他有着片刻的错愕,却仍是冷厉喝道:“是谁准你进来的?是谁准你碰那琵琶的?”
“滚出去!”他好似突然发狂一般,晶亮的黑眸中折射出从未见过的暴戾。
清幽心口窒闷,并着如刀绞般的疼痛,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徐徐打转,她却强忍了回去,五指渐渐收拢。
良久,她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那里已是留下了一道道深刻的指痕,紫红紫红的颜色,透着乌黑,如同她此时的眸色一般。
屏息凝神,她字字道:“既然王爷不准,本公主不碰便是了。”
言罢,她转身出了怡园,身影消失在了泣血枫红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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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凤绝的特殊喜好
三日后,繁华之夜,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传来。无数宫灯挂起,照耀着无边的夜色如白昼一般,一轮满盘明月如冰镜般悬在空中,散出幽幽冷光。
今日是中秋,因着凤秦国右贤王过世,祭奠未过,皇宫之中没有大肆设宴。惜园之中也只设置了小小家宴。便在当日凤绝纳妾设宴的湖心小岛上。
清幽坐在席中,面前案几之上,雕漆红盘之中摆满了各色酒菜,青玉酒盅之中隐隐溢出陈年的酒香。
凤绝则遥遥坐在最前端,兰元淇则是跪坐在他的身边,一袭粉红色牡丹宫装,直衬得她肌肤赛雪,莹白玉润。手中握着一柄青玉酒盏,正在往他案前杯中注入琼浆。
“也曾想,你似青泥莲花,我如寒潭碧月……说什么……水里鸳鸯两成双,过池塘,见条河……”
戏台之上,今日是雪魅清唱,兰花指掠过鬓边,媚骨天成,眼波往台下一扫,她朝凤绝望去。可凤绝似是望向远处,神游天际,闷闷喝着酒。雪魅眸中闪过浓烈的失望,轻旋转身,依旧浅摇碎步,她伴着幽幽月琴柔媚婉转地唱着。
又过了些许时候,夜风忽劲,吹的那园中灯笼次第摇晃起来。
凤绝似是不胜酒力,微晃着站起身,衣衫飘飘拂拂。他漠然转首,看了清幽一眼,眉眼鬓间,却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寂寥之色。清绝的身影,仿佛曾踏过万水千山般苍凉,他拒绝了兰元淇的跟随,踏着月色独自缓缓离去。
清幽暗忖,听闻凤家三兄弟感情颇好,而凤绝的二哥二个月前不幸战死了。今日月圆,可他们兄弟却已是天人两隔,是以他今晚的情绪难免低糜。
又一阵风吹来,雪魅还在继续唱着,一甩袖,一扬腕,皆是无尽的痴缠。只可惜,她心中所念之人已然不在看。
清幽端起面前的酒,轻轻饮了一口。秀眉一扬,还好,酒并不算烈,心中疑惑重重,便问向身旁的银月道,“你说?为何这凤绝喝上一两杯就醉了?酒量连女儿家都不如?”
银月挪动着身子,靠近她,小声道:“公主,来了王府,我打听了很久,才从管家那问到一点蛛丝马迹。”她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继续说道:“公主你瞧,惜园之中除了管家跟了王爷多年以外,其他的丫鬟小厮都是新来的。”
清幽不以为意,侧眸,道:“大约是不便从夜都带过来罢。”
银月摇摇头,一脸神秘道:“才不是,听说王爷本是千杯不醉的。一年半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府中婢女小厮全死了。当时只有管家命大,正好回家探亲,幸免于难。紧接着,东都也失守了,都说王爷过于自责,日日买醉。自那以后,便一喝就醉。”
“哦。原来是因为自责于失守东都。”清幽面露了然,难怪她大婚之夜时,凤绝喝得醉醺醺的,连她是谁都没有瞧清楚,口中还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有一种醉,是你自己想醉,那无论是一杯还是千杯,都一样……
清幽的目光,淡淡落在了戏台之上尚盈盈唱着的雪魅身上。
银月似是察觉到了她注视的目光,又靠近一分,压低声音道:“公主,王爷好似从未去过雪夫人的安华居就寝。”
清幽清亮的眸色中露出不屑,轻嘲道:“娶回来,又冷落人家,他还真是薄幸。”修长的手指握着青玉酒盏,在空中缓缓滑过,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公主……”银月望了望清幽,又道:“银月听说王爷其实为人不错,同情弱者,还施以援手。”
“扑!”地一声,清幽几乎要将方才咽下那酒全数吐出,她一边猛烈的咳嗽着,一边讪笑着摆手道:“银月,你别说笑了。他也会……”辣酒呛入喉咙中,如烈火烧过一般。
银月正色,一边替她抚着背,一边又道:“公主,你瞧那雪魅,据说是王爷有一次在外边听戏,几名男子出言调戏于她,很是难堪。王爷看不过去,就花高价将雪夫人买下。”
听着听着,清幽早已不再咳嗽,渐渐坐直了身,她从没有想过,凤绝纳雪魅为妾的缘由竟然会是这样。
银月继续道:“还有那兰元淇,听说是一次王爷巡视边疆,在柳雁城郊附近遇到的。听说当时的兰元淇已是病入膏肓,无钱医治,是王爷让随军的御医治好了她的病,还将她带回了东都。后来,王爷瞧她们无家可归,在外又会受人欺凌,便收了她们做妾,至少是衣食无忧。”
夜晚的惜园,灯火辉煌,锣音渐低,月琴音高,戏台之上,雪魅已是唱作哀曲。戚戚然琴声哀绝,婉转轻吟幽远,低如呜咽。
银月似乎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可清幽已是渐渐走神,陷入了沉思。
想不到,凤绝如此孤傲冷绝之人,竟然也会同情弱者,还施以援手。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特殊喜好。
虽然,他也许不懂女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未必是锦衣玉食,未必是生活无忧,而是一分真心相待。也许雪魅在戏院之中经常被人调戏,今后也难从良。可是他纳了她为妾,便是给了别人一分新的希望,如果再亲手打碎,那只会更残忍。
如果换作她自己,宁可从来都不曾期盼过。
这凤绝,对旁人都有着同情怜悯之心。为何独独对她这般残忍?屡屡出手伤害?
不过,她白清幽,不需要也不屑别人的同情。
哀泣的琴音,似是感染了整个惜园,一直到晚宴散席,都萦绕在了夜空,久久不肯散去。
待到席中空无一人时,清幽方才发觉自己仍是坐在席中。一袭长发已被夜寒的露水染湿。
夜空幽深,云层渐厚,遮住了漫天云华。
清幽独自起身,回沁园的路上,一阵疾风刮过,花木繁枝摇得月影支离破碎。她突然听到了些许异常的声响。
神色一凛,她身躯轻如鸿毛,倏然后飘,跃上一棵大树,借力使力踏空飞出几步,屏住呼吸,稳稳落于枝桠间。
底下,一架蔷薇开得如冰雪寒霜般。
一名男子罩着宽大的黑衣,看不清容貌。瞧身高身量,不像是中原之人。
而瑟瑟发抖,跪在他脚边之人,一袭粉衣。清幽睁大双眸瞧清楚了,竟是兰元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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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样的任务
秋风无尽,卷着一缕缕花叶即将凋零的颓然气息扑来,天地间,似乎都在隐隐颤抖。
“兰元淇,你好大的胆子!可是不将本殿下的话放在心上!”森冷的声音似来自幽冥的召唤。
兰元淇心头猛地一震,有惊惧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连忙俯身叩拜道:“新罗大业,元淇刻刻铭记于心,丝毫不敢忘。”
黑衣罩体,唯见一双黑眸里隐着冰凉的光泽,男子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自己是新罗国人!”
兰元淇惶恐再拜道:“殿下之恩,元淇不敢忘。元淇已是接近凤绝,正待寻机……”语未毕,只见那黑衣男子一扬袖,掌风一震,便将她扫落。
股股鲜血几乎是喷薄而出,唇边宛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整个人软软匍匐在地上,凄凄道:“殿下……”
清幽屏息不动,身侧,半黄半绿的树叶颤动着,那种欲留不能留的姿态,真的很像此刻垂死挣扎、无奈的兰元淇。
黑衣男子只是冷眼瞧着,寒声道:“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罢。你接近了他?!你以为本殿下很好糊弄么?本殿下在你的身上下了合欢蛊,他若是碰过你,只怕此刻早已是命丧黄泉!”
“什么……”兰元淇眼底骤然布满震惊,“殿下你竟然……”。此刻,她的心中突然有说不上来的感受,慢慢将她覆没。此前凤绝每每宿在蝶园,总是和衣而睡,并不曾碰过她。可如今,她是否该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