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绝稍滞片刻,眸中似笼着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却是淡淡懒散的神情,道:“靖国公之女,洛云惜,对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欲纳之为妾,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扑通”一声,惊了清幽一跳。原是洛云惜腾然跪在清幽面前,她娇美的面庞,红润能沁出血来。竹影婆娑,遥遥几盏红烛在重重殿宇的间隙里投下灼艳的光影。她手中端着一盏茶杯,眸中皆是恳请之意,怯怯道:“王妃姐姐在上,贱妾入门之后,定当奉茶执帚,侍奉左右,绝不敢懈怠。还望王妃姐姐成全贱妾的一片痴心。”
清幽微愕,旋即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她的指甲修长而有如瓷器般莹白,好似在阳光下镀上一层清泠泠的寒光。接过那茶盏,她一饮而尽,饮得太快,竟然没有品出是茶还是酒。其实酒饮多了,茶便无味,那再多一杯酒也无妨。
放下茶盏,她定声道:“横竖都是一家人,妹妹无需多礼。只是……”清幽故意顿了顿,而洛云惜亦是紧张得忘了呼吸,俏脸涨得通红。
清幽又是微微一笑,将她扶起,“只是区区妾室,恐怕委屈了靖国公。依本公主看,横竖王爷还没有纳侧妃。不如,直接娶为侧妃罢。”
她的那抹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凤绝不由失神片刻,听到侧妃二字,更是愣了愣。纳妾他可以自行做主,而侧妃可是要入宗族玉牒的,需要凤翔首肯。
洛云惜只觉心中有股热流激荡汹涌,有欢喜过头的手足酸软,也有不敢相信的惴惴。而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都凝为望向凤绝深情的注视。
一边是期待与等待,一边却是漠然与无动于衷。
夜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是落下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凤绝看向清幽,月光透过叶子间隙落下,仿佛在他与她之间设下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
良久,他轻轻颔首,薄唇冷齿间道出,“好!就依王妃所言,只是娶侧妃繁琐些,就定于两个月后成婚,期间要辛苦王妃好生替本王准备了。不过,王府中琐事繁杂,侧妃入门后,可以替王妃分担一些。”
清幽笑笑,不再说话。
凤绝起身离去,一身潇潇,隐没于风中。
然,此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正当靖国公洛庭威喜不自胜时,一直跟随在身边的祈奕却突然单膝跪下,拱手正声道:“靖国公,格雅此去东都。祈奕愿降为侍卫,随侍格雅身边,以护周全。还望靖国公成全。”他的眸中,沉沉装载着坚定。
洛云惜一愣,怔怔瞧着他,只喃喃道:“祈奕……”心底腾然漫出几许伤感,他,出身寒微卑贱,历经百战,从刀剑血口之上活命,从一介士兵熬成四品将军,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一席之地。如今却要为了她,自降为侍卫。他的情,她不是不知。只是自己的一颗心早就……
“还请靖国公成全末将!”祈奕复改成双膝跪地叩首,再次恳请道。他的额际,紧紧贴着地面。卑微、倔强与诚心交织一片,尽数显现在这昂长俊朗的男子身上。
“这……”靖国公还有些犹豫,他素来爱女如命,若是有祈奕保护云惜,自己也能更加放心。抬眸,他看了一眼清幽,心中暗忖,这王妃毕竟是东宸国的公主,眼下瞧着虽是大度,指不定哪日会为难自己的女儿。
清幽倏然站起身,轻声道:“如此小事,本公主就替王爷应允了。如今本公主有些乏了,先行回王庭小憩,告辞。”
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转身,她顺着来时的路,独自走了回去。
狐裘披风搭在肩上,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他,终究是左拥右抱。不过,又与她何干?
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他做他的凤秦国王爷,她还是她的东宸国公主。
他们本就是陌路……
现在这样,更好。
*
初冬,夜西镇。
“姑娘,你的画卖的非常好。这是上个月收的银子,姑娘拿好了。”画铺老板笑呵呵地将手中银子递给面前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细碎的金色冬阳暖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落在她的肩上,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当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
“谢谢掌柜的。”江书婉随意一笑,目光中有一种迷蒙的温柔,似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又问道:“最近可还有要画之人么?”
画铺老板摇一摇头,道:“时至冬日,倒是要字的多些。”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双眸陡然一亮,扬声道:“姑娘妙笔如花,笔下人物是栩栩如生。最近我凤秦皇帝要广选秀女,各家官宦姑娘都争相将自己画的更美一些。要不,我将你引荐给县府?酬劳一定不菲。”
“秀女……”江书婉红唇间轻嚼着这两字,眉梢有一抹无法掩饰的清愁。突然,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脑门,胃中一阵翻搅,她忙转过身,忍不住干呕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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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结发之妻
“这位姑娘,眼下天凉得快,你可要小心着身子,会不会是吃坏了?”画铺老板微笑着关心道,眼前这位姑娘孤苦伶仃,又与自己孩子般大,他是真心想帮她一把。
江书婉竭力控制住胃中如海潮般的翻搅,面色稍白,她勉力吸气道:“不碍事,一会儿就好。”微微蹙眉的样子,更是惹人怜。
这时,适逢画铺老板娘送货回来,她瞧见江书婉一阵呕吐,气色不佳,不由疑惑问道:“姑娘,你这症状有多久了?”
江书婉抬起罗袖,轻轻拭了拭唇角,低低答道:“大约有六七日了。”她的目光,遥遥落在远处的一抹黑影身上,一双美眸陡然睁圆,纤弱的身姿凝立,再也不能动弹。是他……
恍惚的神情,北风,卷起素袖飘扬若水,在斜阳中反耀着淡银的光泽。
*
黑阙独自一人在夜西镇街市上走着。
西风凋碧树,茫茫天涯路。望得尽,却总也走不尽。
他依旧是一袭宽大的黑衣,长长的墨发披散,如一卷上好的丝绸锦缎,垂在胸前,几乎遮住他半边的容颜,更是衬得另半边眉目如冰雪一般,腰间束着玉锦带,又添了几分英爽之气。
他在一家女子布料店门前停下脚步,迟疑着,终是跨出一步,上前问道:“这位店家,你可有见到过一名女子,大约这么高。”他比一比自己的肩头。
“容貌美丽,水灵灵的大眼,喜欢将头发梳成两条小辫子,交叉盘成流云髻,对不?”店家老板娘轻叹一声,顺口接话,又道:“这位公子,你已经来问过四次了。我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已经有十多年了,当真从没见过你所描述的女子。”
黑阙面上划过浓重的失落,如转瞬即逝的流星,他微微一笑,道:“真是抱歉,打搅了。”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转身欲走。
店家老板娘却突然将他叫住,又问道:“公子,不知你要找的,是你什么人?”
黑阙有一瞬间的晃神,脑中浮现起那一张绝美的容颜,还有那温柔婉转的笑容,片刻才道:“她,是我的结发之妻。”他的语调,始终凉凉的,只在说到妻子之时,好似那春花悄悄绽放。婉儿,他的妻,只可惜,洞房花烛夜,尚未来得及揭开她的头盖,就遭变故,至今仍是失散两隔。
“哦。”店家老板娘面上带着同情之色,低叹道:“你都找了这么久,会不会……”
“不会的!她肯定还活着!”他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好似那海浪般无法平静。可是,心中却越来越没有着落。
他打听到的消息,便是,东都旧臣全部死于非命,包括江远道在内。从此,再没有她的消息。那她,会不会也……
他不敢往下去想,只是凭着心中仅存的执念,不停地寻找,努力地寻找。如今东宸国与凤秦国边塞处互不通行,除非有州府的特殊许可。所以,孤叶飘零的她,一定还在凤秦国的境内。可是,天下之大,他要去哪里找?他只得一个城一个镇,依次找过去,想着她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客栈,酒楼,布庄,绣庄,一一问过去,周而复始。
“嗯,那祝你好运,争取今年能和你的妻子吃上一顿团圆饭啊。”店家老板娘诚心祝福道,面前这名男子,瞧着极是痴情,自己亦是有所感动。但愿苍天保佑,他能找到自己的妻子。
黑阙一愣,眉间漫上无边无际的迷茫与悲切。
婉儿,你究竟在哪里?
凤翔,凤绝,你们惨无人道地诛杀手无寸铁的降臣,简直是禽兽不如。寒风中,他的双拳紧握,隐隐可见青筋暴露,浑身渐渐散发出冷冽骇人的气息。浓浓杀意,震得枝头残叶纷纷掉落,在无边的霞色中无助地飘摇。
江书婉轻柔的目光在看到那一抹熟悉的黑影之时,便再也移不开视线。黑阙,她怎能忘记,他那孤凉的背影,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时时牵动着她的心魂。
夕阳西落,绚烂的霞色,如五彩鎏金,将他的侧面深深勾勒,还是她记忆中那般俊朗。
“姑娘,姑娘!”耳畔,是画铺老板娘关切的问话,“你可是说自己这样的症状,已经有了六七日?”
江书婉心神都牵在了那一抹黑色之上,木然地点头,脚下已是移开步子。
“哎,都是过来人,你这个样子,像极了当初我怀我家那小子的时候。我看你呀,八成是有了。”画铺老板娘叙叙念道。
江书婉本已是脚下跨出一步,听到这番话,不由怔住,愣愣问:“有了,有什么?”
“怀孕了啊,你自个的身子,难道一点数都没有?”画铺老板娘半惊半疑道。
她的眸色,在初初见到黑阙之时,骤然明亮起来,好似那灼灼一树的火焰,瞬间照亮了她的脸庞。可在听到画铺老板娘的话时,又仿佛瞬间被彻底浇熄,只余死灰般的寂静。
她怀孕了,会么?有了凤翔的孩子。记忆,明明灭灭,她想起来了,是最后那一夜,那疯狂与折磨的一夜,那残忍狼祭的前一夜,他忘了给她净身,而自己的月事,并没有来过……
突然,远处那抹黑色转过身来。
她一惊,慌忙转过身去。她拽住画铺老板娘的衣摆,恳请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可否到内堂喝杯水?”
画铺老板娘满面笑意,连声道:“好好好。”她亦是十分喜爱面前这位姑娘。说着,便亲热地拉了她进去内堂。
江书婉心中有如小鼓乱锤,怦怦跳个不停。依依回眸,目光却与他错过,他似是正巧抬袖,不知在做什么。
她很想,再看他一眼。
也许,他们,只是缘浅。
而如今的自己,没了清白,也许还有了凤翔的孩子。她,再也无颜面对他……
*
夕阳缓慢落下,最后的余晖,过于耀眼,过于殷红。
黑阙转身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住那一抹过于刺目的光线。待到拂落墨黑云袖,眼前依旧还是那人来人往的夜西街市。一张张陌生的脸,从身旁擦肩而过。只是,没有他想要寻找的那抹倩影,从来都没有……
……
☆、第五十章 送你一支发簪
天更冷,初雪纷纷。
惨淡的冬阳正在东方厚厚的云层中若隐若现,转瞬又被雾气遮没。天空中有零星的雪花飘落,连着下了两日的小雪,只是北风已不如昨夜那般强劲了。偶然刮来钻入脖颈和衣袖,还是让人感觉寒冷无比。
清幽径自在东都街上走着,满头青丝染得乌黑发亮,红色缎带静静栖息在盘发的顶端。本就是冬日,绯腹毒蛇哪怕多日不进食也不要紧,她出去那么多日,倒也无碍,如今她回来之后,稍加饲养,又是恢复了原先生龙活虎的样子。
回到东都已近一个月。这一个月中,她倒也清闲,府中自然有管家操办纳侧妃事宜,无需她操心。凤绝忙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也瞧不见踪影。
至于洛云惜,昨日已是带着丫鬟侍卫抵达东都,管家安排她住在了原先兰元淇所居住的蝶园中。因着路途遥远,是以洛云惜暂住王府,且在王府之中待嫁。
靖国公嫁女果然气派,嫁妆几乎堆满了整个园子,婢女侍卫十数名,几乎都快超过她这个公主的规制了。清幽后来了解到,这靖国公是凤秦国颇有势力的开国功臣,仅府中家将卫队都有数万人之众。且洛云惜更是靖国公的独生女,听说是备受爱护,捧在手心中长大。
一切就绪,就等着下月的黄道吉日,迎娶过门。然万事俱备,却只差凤翔一道圣旨赐婚,不知缘何,凤翔的旨意迟迟不到。
不过,清幽自是不会关心这些,她只是偶然在丫鬟小厮的议论中听到罢了。
这几日,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不舒服,头脑总是昏沉沉的,也没什么胃口。不愿惊动金铃和银月,她今日寻了个理由,独自上街,想着寻个郎中去瞧瞧,顺便配上几副药。
也不知是不是轩辕无邪给她下的蛊毒快要发作了,可算算时间应该不会。上次她窃得的夜都军事部署图依旧在她手中,无邪并没有另外指示,也不知是不是原先的计划没能成功。
东都街上。
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的确是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
雪,夹着雨渐渐大了,落在地上,转瞬即化。街上行人寥寥,青石小路被融雪水洗得分外明净。雨雪织成一张密匝匝的白网,将整个东都都笼罩在了水气氤氲之下。
一柄小伞,难当风雪,偶尔几点雪花落入颈中,似小蛇一样蜿蜒着,是冰凉滑腻的感觉。
清幽禁不住身子瑟瑟,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块匾额在风雪中飘摇。定睛一看,原是一间首饰脂粉铺子。
她思忖着,难得上街,应该给金铃和银月带上些金饰和胭脂水粉之类,她在夜都那么久,都没有给她们捎上什么,着实过意不去。
一步跨入,只觉脚下踏着绒毯,松松软软。看装饰倒是间别致风雅的铺子,她撩起门前碧绿的珠翠帘子,引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