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禁地瑟瑟一缩,他的指尖亦是微微一颤。
身后,“吱呀”一声尖刺,殿门被陡然推开,清冷的寒香狂肆地扑入深广的殿宇之中,似是那千丛万丛菊花竞相开放的冷香。
殿中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光,太过刺眼,那一瞬间凤绝几乎睁不开眼睛,待适应后方看清楚床榻之中正躺着一名女子,而凤炎正独身坐在床头。
他几步奔入,于床前止住步子。瞧着床榻之上面色苍白的清幽,滞在原地。她脆弱得仿佛那狂风肆虐过后的落叶,一碰便会凋零。还有她那隐隐透出血痕的肩头,越发衬得她面白如纸,寥无人色。俊颜在瞬间铁青,他瞥了凤炎一眼,冷冷质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凤炎不想他带了一名女子回来治伤的消息这么快就透露出去,而凤绝更是已经前来质问。他墨绿色的眼眸眯起,有些犯难,心中思付着该如何作答,若是说自己怀疑她的身份,可确实是没有证据,而依着三弟的脾气,必定会……
清幽迷药药性尚未走遍全身,意识残留,她听得身侧有动静,眼皮微微一动,只觉眼前黑影憧憧。
凤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得岔开话题道:“三弟,她醒了。”
下一刻,清幽已是落入一具温暖的怀抱之中,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清清爽爽,想来是凤绝。她极费力地睁开眼,只觉烛光刺眼万分,而迷药的药性尚在侵蚀着,她脑中昏沉沉的。耳畔,凤绝的声音响起:“惜惜,你怎么样?还疼不疼?”说着,已是将内力缓缓注入她的肩头,微微发烫着。
清幽抬眸看着凤绝焦虑的神色,还有正坐在床头面色阴郁的凤炎。
空气中有着未曾散去的血腥,她突然紧张起来,挣扎着撑起身子,奋力的想举起自己的右手,却发现始终无法控制。她的左手几近疯狂地去摸索着自己的右手,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凤绝紧紧抱住她,抱得那样紧,似乎连她的骨头都要揉入自己的骨血中一般。似要以此表示他的痛心一般,在她耳边低低忏悔道,“惜惜,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凤炎知她在担心什么,轩眉一扬,淡淡道:“你放心,你的手我已经替你续脉。续的及时,御医说只需好好照料,假以时日便能复原如初,不会影响你弹琵琶。”
清幽颔首,只是无声地啜泣着,啜泣着。
凤绝见她好些,转眸望向凤炎,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身后,握成一个发白的拳头。沉声问道:“若不是我觉着奇怪,如此深夜皇兄却急召御医……还是为了一名女子……,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自己有在怡园之中安排了侍卫保护惜惜,皇兄你可别告诉我,是什么刺客所为……”他的面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见凤炎始终不语,他陡然出手,一把揪住凤炎浅黄色的衣襟,冷声道:“皇兄?!你究竟想怎样?”清俊的面庞上满是勃然怒意,太阳穴上几欲迸出的青筋显示了他升腾不灭的怒气,字字道:“我在等你的解释!”
凤绝正当怒气最盛之时,不想清幽却自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劝道:“不关右贤王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语出,凤炎有着片刻的震惊,墨绿色的眸子沉沉凝在她苍白的面上,敛了呼吸。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替他圆场,她不是应该趁机离间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么?利用他一瞬间的心软……不然他早就了结了她的性命,可眼下这么大好的机会,她为何要错过?
一片寂静中,清幽娓娓道:“其实,入了王府之中,我本是去了怡园。”她顿一顿,又道:“后来我想了想,踌躇良久,便决定前去飞龙阁一趟。可到了飞龙阁门口,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辗转间可能右贤王误将我当作了刺客。是以才不小心伤了我……”她的话渐低下去,眸中若有秋水轻轻荡漾着,望向凤炎。
有须臾的沉静,她与凤炎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无底的深邃与难懂。
夜深人静,深广的大殿之中,连云朵也停止了移动,静静遮住那一轮明月,光线暗了一分又一分。又有一缕檀香袅袅升起,好似那缥缈的幽灵四处游荡,没有月光照进这深宫,更显秋深露重……
凤绝侧目,直直盯着凤炎,似是询问。心中有瞬间的暗喜,她去飞龙阁中,是想找自己么?她的心,终于松动了么?
片刻,凤炎轻缓一笑,恢复一贯的从容闲雅,他依依向后靠去,抵着雕花盘龙椅背,道:“这件事,确实是个误会,是我多心了。催了你两回也不见你入宫,我便自行出来找你。哪知在飞龙阁中等了片刻也不见你人,却有一抹黑影在门外闪过。你知道的,我为人素来谨惧……所以……只是这一掌下手重了些。”
立起身,他轻轻掸了掸自己浅黄色的亲王制服,上好的锦缎,无一丝一毫皱褶。又拍一拍凤绝的肩膀,他语含歉意道:“三弟,对不住了。你好好照顾她,我有事先离开。”
凤炎转过身,绿眸之中有着意味深长的味道,深深觑了清幽一眼。
抬步离去,只留下一个冰凉的背脊……
因着肩伤剧痛难熬,又用了不少迷药。清幽再也抵不过药性,昏睡过去,此后她一直醒醒睡睡,迷迷糊糊,恍惚醒来时不过是就是一双手茫然吞下药汁,复又痛意袭来,又迷迷糊糊睡去。真正起来之时,已近后日清晨。
早晨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
忽听得一声“惜惜”,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缱绻。清幽转眸望去,瞧见凤绝似是睡在她房中的软榻上,而此刻已是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虎皮毯子,坐起身来。他双目清亮无比,神采飞扬,嘴角凝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柔声问道:“惜惜,你可有感觉好些了?”
清幽模糊知晓那夜凤炎走后,凤绝便抱着她回到了王府中,之后一直替她运内力疗伤。见她始终锁着双眉,怕她疼,便又让御医喂了她些迷药。
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问道:“是你一直在照顾我么?”说着便想起身,一时倒也忘却了自己的手臂受伤,扯动着生疼,低低呻吟了下。
凤绝一步跃至她的身侧,遽然稳稳扶住她,关切道:“小心点。”他将她抱起,低低道:“还是我来吧。外边秋阳暖和,我带你去晒晒太阳,总待在屋中闷着不好。”说着,他已是从床头取过一套女子衣裳,伸手便去解清幽白色寝衣的盘扣。
清幽一愣,不知他要做什么,左手依依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阻拦道:“我自己穿就好了。毕竟我们……”
凤绝并不理她,只一味将她寝衣盘扣一路解开至腰间,露出里边纯白色绣满水莲的肚兜。凉意袭来,清幽浑身不由僵住微颤,脸上灼热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却长眸微挑,薄唇一勾,凑至她耳边极低声道:“惜惜,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嫁给别人么?自然是由我来照料你。”语调略带一些邪气、一些霸气,这是他从未对她有过的语气。因为他已经拿准了,她并非铁石心肠,而且他似乎不能太被动。
取出一套内衫替她换上,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衣衫半褪的绮丽景象。然,指尖掠过的肌肤细腻柔滑,令他心头一片迷茫,一股股热血上涌,整个人犹如在云层中飘飘荡荡。
心中的温意,手中的暖意,令他心绪澎湃。他一件一件地替她穿上衣服……
“这件穿反了。”清幽怔怔瞧着他,不知为何眼中突然有酸涩的感觉,灼灼的痛,突然出声道。他应当从未给女子穿过衣裳,看起来手势极其生硬,有一处盘扣还扣错了,腰带也系得不正。
凤绝一愣,这才自无限的遐想中回神。再看眼前她的小羊皮背心,竟是穿反了。他脸色微赧,尴尬道:“不好意思,我从未给女子穿过衣裳。”这时,他发现一粒扣子没有扣好,又俯身为她仔细扣上。
然后是穿上外套,套上羊皮窄裙,替她穿好翻边小靴子,最后是系上一袭温暖的狐裘。
清幽垂眸,但见肩头狐裘光滑洁白,十分眼熟,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在雨中相遇时,他相赠她取暖用的。轻吁一口气,她正待开口询问。
然,凤绝已是抢先道:“惜惜,我说过,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收回。”语罢,他将狐裘的绳子在她胸口处打了个死结,又笑了笑。
此时,已有侍女端了铜盆进来给清幽洗漱。毕罢,正待梳妆时,凤绝却接过那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梳理着长发,不时含笑凝望着她,只觉眼前之人神形清美,流慧胜波,羞晕彩霞。只是他并不会梳发,半响都无法将她柔顺的发丝挽成髻,最终只得怏怏唤了侍女来为她挽上发髻。
他在清幽妆台之上的首饰盒中翻了翻,皆不满意,只觉世间女子首饰皆是太俗,无法与他纯净柔美的惜惜相配,勉强挑了一只碧玉簪替她簪上。他长眉微蹙,低低道:“日后,我定要送件配的上你的发饰才是。”
陡然,他眸光一亮,似是想起了什么般,神情转瞬间已是溢满了喜悦。
珠宝首饰,不过是一些俗物罢了,黄金碧玉宝石,世间大抵都差不多,只有手工艺好坏的差别。
他有一支象牙,色泽晶莹,通体润黄如玉,是极品!这是他十岁那年打猎时的战利品,是他自小无上的荣耀。他极是喜爱,大抵平时都带在身边。
如今,他便要用这支象牙,为惜惜削刻成一支世间最美的发簪……
……
国破山河在 第十九章 我想要一个吻
秋寒,一日深过一日,不知不觉已是入冬。
养伤的日子,静寂且平淡。清幽安心养着自己的肩伤,右臂日日恢复着,凤绝亦是一直宿在清幽怡园之中的软榻之上。除了外出必要的朝政商议,其余时间皆陪着她、悉心照料她。甚至还将重要的军政折本都带入怡园之中一一审阅。若是审至深夜,他总是点了烛火,独自守在门外,并不打扰清幽休息。
日日相伴朝夕。
清幽偶尔会下床走动,经过他身边时,有关凤秦国的军政要事总会觑得一二,他对她如此不设防,反倒让她心中微微不忍。
有时,她径自躺在床上,自后瞧着他墨黑的背影,怔怔出神。一连好多时日,闲暇之余,他好似用匕首在削刻着什么,凝首间皆是无比的认真和温情之意。
怡园,本是一座独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丽,不过分华丽考究,布置的精巧简洁。如今因着凤绝的入宿,墙上悬起了宝剑,又摆了黑檀木的案几和椅子,平白添了些男儿的豪气。
这日,注视良久后,她将目光自他的背影抽离。
低首,指尖从光洁发黄的书页上划过,心扉亦如这书页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这样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扩散开去。
窗台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不论屋外斗转星移,还是季节更迭,总是这般层层青羽,长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草木无情,是以才能这般长青罢。
可是,人,并非草木。
其实有时,她真的希望凤绝也向凤炎那般待她,那她便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了。这么些时日下来,如今,她已是大致摸清楚凤秦国在东都部署的兵力,以及在七庄城附近的暗营兵力,甚至连大致方位都知晓巨细。
眼下的时机,最是好。据她所知,凤翔的兵力被牢牢困在了北方四郡,因着北方寒冬早至,冰雪阻隔,进不得,退兵也不得,就这般僵持着,无法抽身。是以凤秦国也暂时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亦没有计划攻打七庄城。到是给东宸国腾出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也不知为何,北方四郡的调兵遣将突然大有精进,似是有高人自背后谋划相助一般。会是谁呢?
清幽身在左贤王府,从不出门,她知凤炎虽然只是偶尔来王府中,中间也曾碰过几次面,不过是止于礼。可她知晓,他必定在背后看她甚紧。
长期不得与江书婉联系,不知外界情况。无奈之下,她只得差人去得月楼中买些上好的茶叶“水中月”回来。
“水中月”是一种极其名贵罕见的茶叶,得月楼中地下有个专门的小冰窖,用来储藏这种名贵的茶叶。且“水中月”一旦暴露于空气中过久,便失了原本那清香。是以江书婉派人送茶叶来时,用了一个精致的双层隔空小木盒装来。
清幽收到茶叶时已过正午,凤绝有事正好离开。
她于无人处打开了盒子,瞧见里面满满皆是萃绿的茶叶,根根纤细秀丽,触感冰凉,清香四溢。她心知,这个木盒之中,肯定有玄机。她摆弄了半天,方才自木盒中找出一个极为隐秘的夹层,又自夹层中取出一张薄纸。
展开后,只是纸上却是一片空白,半个字也无。
她略略想了想,这泡茶需要用水,大抵是自己需要用水浸过才能将字显现出来。忙转身取来茶水,一一泼在纸上。睁大美眸,看着那纸上渐渐显出淡淡的墨色,愈来愈浓,又渐渐隐去。
寥寥几句话,满是关切之意。道是眼下时机颇好,皇上有意出兵收复东都。只是不知凤秦国的兵力部署,希望她能尽快探得虚实。清秀的笔迹,落至最后,凄凄四字,下笔时似威软无力,悲痛凝滞一一积玉自尽!
那一刻,清幽将手中薄纸握得死紧,指尖颤抖得好似风中残叶,无法控制。
就这样,她看着字迹渐渐淡去、淡去……最终成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
只是,那惨痛的事实,却是再也不能磨灭的。
清幽依稀还记得,上次自己将凤炎在落玉坊中有内线之事,通过还给得月楼的一件拿错的衣裳,告知了江书婉。想来江书婉已是着力除去了凤炎的眼线。只不过,这桩事有利有弊,凤炎此人又格外精锐,只怕这般做,益发会引起他的怀疑,是以才有了那日他在怡园之中等自己,又出手伤了自己的一幕。
那晚,凤绝质问凤炎。为了减轻凤炎对自己的怀疑,她不得不替凤炎打伤自己的事圆场。
可是,她心知,只怕这般做,未必能消减他对自己的怀疑。
所以,为了她的安全,也为了她的身份不暴露,也为了断去凤炎顺藤摸瓜查找的线索。积玉,一个她尚未见过面的女子,为了她,自尽了……
谁说青楼女子轻贱如泥?原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