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市场多是一些喜欢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爱来的地方。我一介女流出现在这里是唐突了。
“你看,这可是×××的画作!”
“是×朝的××写的书法!”
满大街都是这种声音。
照我说这里大多数文物都是假的。当然,在这里淘到宝的概率还是有那么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品好的可以试着挑两件东西看看。
也有诚实的孩子直说自己卖的就是自己的书画,光顾的人就不那么多了,除非他的作品和哪个名人的风格很相似。
我找到画店摊开这幅被翠郎命名为《流霜绯月》的画作,准备谋求个好价钱。画店不会管你画得怎么样,他们关心的只有名声。
老板看到这幅画竟然大为吃惊,他眼睛贴得离画那么近以至于鼻梁上的眼睛几乎要摔在画面上了。接着他用让助手用放大镜看遍了整幅画。
“小姑娘,这幅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急切地问。一看这个态度就知道他误以为这是文物。
“你到底买不买?”我摆出商家面对挑三拣四不表明态度的客户时的常用嘴脸。
在我的目光逼视下,半天,他终于吐出一个“买”字。他紧接着问:“这幅画到底是从哪里……”
“从朋友那里得来的,他现在面临着困难。不然是怎么都不会想出售这个的。”我没有骗他。翠郎近期为了赎身开始卖出身边的各种物什。
“哪个朋友?”
“为生活所迫的……某个人。”我说,“他说,这个没有一百两不许卖,不然愧对列祖列宗。”翠郎可没说过这句话。
“哪里值得了一百两!最多三十两。”
“打扰了。”我二话不说就走了。
“五十两。”对方试图商量。
五十两就很不错了,可比一般画作价位高十几倍。我还是见好就收,毕竟这真的不是什么名家画作。
这五十两银子多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足够翠郎赎身了,我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要他允诺给我的五成。他在赎身后四处寻找容身之所。可是人们都嫌弃他沦落为娼,不要说书生、丹青不待见他,连巫婆、叫街也不愿和他在一起。
“算了,算了,我又不在乎这些。”翠郎说。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我问,“多多和老爹都是很好的人,初雨楼的阿雨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不用了。我……再想想办法。”
“走投无路欢迎找我们,我可是从心底拿你当朋友的。”我说。
“要是长生是男人,我就嫁给你了。”翠郎无比惋惜地说。
“就算我是男人,我也决不娶你。”我说,“你尽管放心,不会有人对你有非分之想的。”
“什么?恐怖一家人又增添新成员了?”阿雨看着翠郎,“哼,记得自己想办法努力挣钱。我这里养不下第四张白吃饭的嘴了。”
“我们也有交家用的。”我辩解说。
“你们在这里住了三十二个月,房租都要一百两了。比起这个,你们上交的累积三十两算什么。”阿雨说。
我立刻嘛不吭声了。
“我自然会的。”翠郎的眼里闪动着火花,“就算我挣不了多少钱,我也不会吃你这里多少东西的,会发胖的。”
“那就好,”阿雨说,“手下败将。”
翠郎听到“手下败将”四个字,拳头都攥紧了。看不见的硝烟弥漫在空气里。我就纳闷这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想了半天,得出的结论不是同行间的恶性竞争,就是爱恨情仇。鉴于后者发生的可能性无限接近零,所以我倾向认为是前者。
“十年前,我们进行过对决。”翠郎说。
我脑中浮现出阿雨和翠郎各拎了一把菜刀对砍的场面。然后发觉好像这个不对头。
“因为在娼妓行业,男人的身价地位一直比女人低,所以我在十年前主动挑战了天下第一名妓雨。我想为我们男子讨回地位。可是我琴棋书画样样都输给了她。”翠郎说。
“你还会琴棋书画?”我问。
“那当然!”翠郎说,“除了画我输得不甘心,其他都无话可说。”他的画可以卖那么好的价钱,说这种话我还是听得进去的。
“简直无法想象。”多多说,“你输给阿雨很正常。连前辈这么无耻的人在阿雨面前都会无地自容。”
“把前辈说成这样,多多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我说。
“翠郎前辈,你的眼睛颜色浅得像琥珀一样,”多多故意不理我,装出对翠郎感兴趣的样子,“是什么少数民族吗?”
“不清楚,师父可是说过我浅色的眼睛就像漂亮的狐狸一样。我也觉得这种美丽的动物很适合我的形象。”翠郎得意地说。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恨不得再多说两句。
“你就这么不想当人吗?”多多冷不防冒出一句。
“什么狐狸,他顶多就是个短尾巴浣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翠郎。
“浣熊?那是什么熊?”多多仔细看了一下,“给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熊。翠郎前辈总是呆呆的。”
“那不是熊。是一种跟这儿出没的小熊猫——不,九节狼长得蛮像的动物。”我说。
“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家起绰号!”翠郎的脸都红了。
“好了,浣熊,该去擦地了。记得要擦三遍,一遍都不能少。”我说,“大家的卫生保洁就靠你了。”
“不要,叫我,浣熊。”翠郎痛苦地说。
端午节的粽子卖得不好,十斤里只卖出了三斤。这二十多天我们把卖不掉的粽子沾醋、沾糖、拌鸭蛋吃。
“我……不行了。”老爹说。
“我再也不要看一眼粽子了。”翠郎刚刚吐过。
“你再出馊主意试试看。”我抚摸着痉挛的胃部。
“那你们也没有更好的挣钱办法。”多多说,“我们必须加紧买房子。阿雨照顾我们这么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管你有什么方法,只要看不到粽子就行。”翠郎有气无力地靠倒在门上。
“对了,浣熊,你不去脱乐户籍吗?”我问,“头都没剃。”
“我不要留那种难看的头发。”翠郎紧张地捂住脑门,“死也不要。”
“浣熊!”我激动万分,“你也不喜欢辫子。”来到这个时代,遍地的金钱鼠尾对我的审美观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每次听人家夸一个小伙子长得好,我第一反应就是看他那反光的月亮头,然后就不可避免地被亮瞎了眼。李义那样的帅哥我都在哀痛他只能留月亮头。不过他人现在在南洋,不用剃发易服,看起来一定会更英俊。
翠郎从枕头下挖出一本《西厢记》,翻开里面的一页插图:“这些衣服、发式好看得不行,却不给穿,非要穿那些难看的袍子,男人头发还是这样盘起来好。一些男人的辫子粗一些就算了,有些细的我真想一把给他揪掉。”
“我在青楼看到的可怕的东西就多了。一些自诩风流的公子有时候还喜欢散开发辫喝酒,整个一河童聚会,真是看得人抓狂!”
“对,对,对,”翠郎说,“我从来不许我的客人散开辫子的。不然我会觉得自己是在和河童一起……”
“真可怕,快闭嘴。”我眼看着就要脑补出翠郎说的画面了。
翠郎也就不往下说了。
老爹和多多交换了一下眼神,可能他们也和我一样觉得翠郎有反叛的潜质——虽然出发点和我们差了老远。
“明天就要去赴宴了,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吗?”多多问,“没有的话可是会被当成无赖扔出去的。”
“好像我们本来就是世人眼中的无赖吧。”翠郎说。
“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多多不耐烦地说,“我们要考虑成本低又拿得出手的礼物。”
“这好办。”我说,“我那有一对假首饰,老爹也有没卖掉的春宫图,送给慕家老爷刚好,又体面又花不了多少钱。”
“这好像不对吧。”多多说。
“多多给他算个命作贺礼。”老爹说,“他这方面还是蛮强的。我上次赢钱就是靠他提点。”
“什么!你赌钱!”我炸毛了,“好你个……”
“好了,这不是重点。”老爹说,“跳过,跳过。”
“你再赌钱就去死吧!”我说,“赌钱能挣钱怎么还有那么多倾家荡产的人。还有你,多多,要是哪天我们家垮了,你就是帮凶!”
“说到体面的礼物,不是还有人吗?”多多使了个眼色。
“干吗?别都看我。”翠郎的神色不自然了。
“浣熊,有一个光荣伟大的任务交给你去做。”我的脸转向翠郎。
“好了,我知道了。”他嘟嘟囔囔地答应下来。
“这儿的颜料质量有些糟,可是贵在便宜。”翠郎捧着颜料和纸,“而且听说这好像是黑道的管辖范围。”
“所以你才坚持让我一起,好让我保护你?”我好像反应过来了。
“呃,差不多,大概可能是。”翠郎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得发白的道路突然暗下来了,抬头只能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好像要下雨了。随身又没带什么雨具,再不赶快回去就不好了。
有雨滴进我的头发里,感觉真是糟透了。要是这样回去,准会被多多骂一顿。
“那边有个凉亭,先在里面躲一躲。”翠郎建议说。
“好,那就这样吧。不然纸湿了又要花钱重买了。”
天色越来越暗,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我僵硬地坐在座椅上。
“你开始作画吧,这样晚上还可以早点睡。”
“哦,长生,你就不能过来搭把手吗?”翠郎一个人在艰难地倒腾画纸、颜料。
“不能。”我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先好好画,我睡一会儿。”
“这也行?”
“怎么不行。”我合上眼皮。
雨打湿了我的后背,耳边的虫子吵个不停,我却无能为力。雨天总是想起来就让人毛毛的。
“长生,好了,我们回去了。”
我感到腰间一阵痒痒,想也不想就抬起手一拳砸过去。
“好险,差点砸到我秀气的鼻子。”翠郎说。
“我这不是没看到吗?”我说,“雨停多久了?”
“好久了。”
我试着动了一下肩膀,状态还可以。我手撑着椅子坐起来:“那就走吧。对了,你画的什么?”
翠郎拉开画卷给我看。
是水面上的木桥,红色的漆反射出柔和白亮的光泽。
“这景象看起来好眼熟。”
“嗯,我最喜欢的男人就是在这里被杀害的。”翠郎的神色有些凄然,“那天也是像这样的雨天。”
“女人可是很八卦的动物,要是不想说现在还可以停下来。”我踉踉跄跄地走出亭子。
“说出去也没关系。反正这段感情永远不可能实现了。”翠郎垂下睫毛,“墨君哥哥在我十三年前入行时一直照顾我。最初接客时我感到很不适应,要不是墨君哥哥和彩香,我不想做的。
“我画画这些都是他教的,他还教我读书认字。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直到永远,直到一个叫纪如意的寡妇找上他,他整个人就变了。我不明白那个三十五岁的老女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墨君哥哥出事前一天为自己赎好了身,还找了新工作。他满心欢喜想为那个喜欢的人撑起一片天。可是那个老寡妇想得到御赐的贞节牌坊,害怕和他关系败露,亲手用剪刀把墨君哥哥捅死在他们相约的桥头。我只看到墨君哥哥伴随着血掉进河里就不省人事了。”翠郎说,“他那时候才二十岁。”
“才二十岁的他喜欢上了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我感到不可思议。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老女人痴心妄想,小男人虚情假意。
“真的。不是逢场作戏,他付出了真心。我一天能听他念叨十遍‘如意’。”翠郎愤然说,“女人根本不值得对她好!她们只考虑自己,男人做了再大的牺牲也是活该!所以我一向都拒绝接女客,女人又可怕又自私。”
“别以偏概全,我可是个有担当的好女人。”
“你不算纯粹的女人。”翠郎说,“我痛恨那些女人口口声声说什么爱情,在爱情方面的追求却总是要别人对她如何好,自己从没想过对可以为别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真挚地关怀别人。闺房中姑娘对理想情人的考虑不过是要你英俊高贵,有权有势,什么都为她做到,却从不考虑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男人考虑自己的事情就会被谴责自私,她们自私起来却是理所当然。
“男人不该付出心思爱女人的。要是墨君哥哥没有喜欢女人,我一定可以给他幸福。他那么温柔善良的人,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对他好。可是他非要喜欢女人。他哪知道,在那个女人心里,他都抵不上一块对她前途有利的破木牌。”
“为了生计卖妻儿的男人就不自私了吗?男人自私起来也不是人。也有恶心的男人,什么好女人都应该以能爬到她床上为荣。他们不拿女人当人看,他们对谁都没有心。身无长处,不懂得一点真诚还非要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我说,“男人女人里都有讨厌的人,不可单凭性别一概而论吧。多多不是挺好,阿雨也很有风骨。”
“雨那个女人,她没有心的。”翠郎说,“看到她你不觉得奇怪吗?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即便是再甜美的笑容也不能融化她眼底的薄情寡义。”
“没有心,做什么都没意义了。阿雨先下好好活着,一定是有她的心的,只是我们不知道。”我说,“别人的事,局外人还是妄下定论的好。”
“长生,看你样子笨笨的,说起话来是一套一套。”
“彼此彼此,浣熊。”我可不认为这个二呆看起来比我聪明多少。
“叫我翠郎!”
“你说什么,浣熊?”我轻描淡写地问。
当天晚上回去果然被多多狠狠训了一顿。
“这已经够倒霉了,怎么还要骂人呢?”翠郎说,“一口一个‘前辈’,却凶成这个样子像什么样。”
“哟,”我几乎用八心八箭的眼睛看他了,“浣熊,你在为我说话呀。”
“还有翠郎前辈也不好,这可是雨天,怎么不照应着前辈!”多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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