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回去,君珂也听懂了,默默怔了一会,看看纳兰述微白的脸,挥挥手道:“那送进纳兰的帐中,让她们照顾好他。我确实还有事,明早他要是还没醒,你们不要惊动他,我就先走了。”
“小君你别难过,我看纳兰公子是醉了……”柳杏林搓着手嘿嘿笑,话说了一半,被过来的柳咬咬一个爆栗敲了回去,“闭嘴!你会说人话吗你?”
柳杏林委屈地摸着头,君珂早已经走远了,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长。
她走在夜路上,身侧士兵川流不息,三百名云雷军已经整装完毕,四面声音兴奋而吵闹,不知怎的心却有点空。
君珂确实有情绪,但和柳杏林的安慰没有关系,在她看来,柳杏林的安慰完全是胡扯,难过?难过什么?她该反省才是!
纳兰确实该有侍女,红砚虽然跟在军中,但她自鲁海死后浑浑噩噩,再说在尧羽心中,她已经算是鲁海的未亡人,哪里能再让她做仆役的事,此时君珂才想起,以前鲁海曾告诉她,纳兰述不喜欢男人侍候,当时她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鲁海是告诉她,纳兰述习惯侍女。
是她自己不够体贴,竟然没有想到,他这么金尊玉贵的人,尧羽那群大男人哪里照顾得好他?他自小一定是侍女围绕,衣食住行无不打点妥当,但如今,谁来管他?尧羽卫要管他不要,他想要的那个,自私到想不到。
可这么长时间,他没说过,连一点不适应都没表现出来,是怕她多心?大户人家侍女就是通房,他怕她误会?直到醉了,才破例没拒绝。
她是不是从来都习惯索取获得,而不知道付出?
她是不是习惯他的照顾迁就,而忘记自己也该有所回报?
君珂忽然很想奔去纳兰述的军帐,好好照顾宿醉的他,做一切这么长时间以来,纳兰述为了她不得不自己做的事,想给他煮醒酒汤,拧手巾,他吐了给他接盆,他头痛给他揉揉眉心。
她和他一路相随,风烟血火,但这些最普通最该做的事,却真的从来没有过。
然而今晚……君珂沮丧地垮下肩,算了,已经有人去做了,自己再跑进去,明儿就得改名“君醋醋”。
君珂站定,对月叹息,半晌抱头,狼嚎,“啊啊啊我真傻蛋啊!”
远处鬼鬼祟祟出来的许新子打了个踉跄。
四面站岗巡逻的士兵齐齐石化……
据说很久之后,这一晚君珂突如其来的狼嚎,流传出许多个版本,最可信、拥护度最高的一个,就是“纳兰宿醉拥新欢,君珂吃醋向月嚎”。
……
日光射进帐篷,有点刺目,君珂一睁开眼就唰地坐了起来,抓抓头发,道:“糟了,迟了!”
今早要出发的,看现在日头,恐怕已经有点迟了。
君珂三两下穿好衣服,奔出帐篷,四面士兵都在收拾帐篷,准备开拔,看见她纷纷道早,没什么奇怪的神情。
君珂觉得奇怪了。
三百云雷军不该列好队等她吗?
她昨晚辗转反侧失眠,今早起迟,她的副将不该过来叫早吗?
大军准备开拔,各军将领都在,纳兰述呢?
君珂心中忽然一跳。
主帐已经收起,她却没有看见纳兰述人影,这很没道理。
“请君统领示下,我等是否现在便起程?”钟元易过来请示。
纳兰述不在时,大军便以君珂为首,这是合军早已默认的事情,但此刻君珂听见这句,顿时变色,赶紧问,“纳兰述呢?”
看看四周,又问:“许新子呢?”
“主上昨夜已经带领三百云雷,和许队长前往黄沙城。”钟元易交给她一张纸,“已经走了一整夜,君统领不必去追了。”
君珂吸一口气,打开那张精心折叠过的纸,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大军交给你,带好他们,等我回来。”
君珂青面獠牙看着那几个字半晌,唰一下将纸团成一团,动作充满愤怒。
钟元易吓了一跳,赶紧退开几步,君珂吁一口气,却又将被揉皱的纸团重新摊平,小心翼翼铺好,收进怀里,才道:“出发吧,让士兵分班休息,日夜赶路,不得耽搁。”
“是。”
“派尧羽最精炼的斥候,前方探路,务必保持消息通畅。”
“是。”
“尧羽和云雷两军,选两百武功最强者,给我立即随后赶去黄沙城,万一出事,必须做好接应。”
“是。”
“再秘密派一批人,给我看好西鄂大君那一行人的动向。”君珂竖起一根手指,“每个人,尤其那个面具谋士。”
“是。”
接令的人纷纷离去办事,平静的君珂踱回自己的帐篷收拾,一进帐篷,正在忙碌的众人,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拳击在几案上的声音。
随即听见某人愤怒的咆哮。
“纳兰述!你个大忽悠!”
大忽悠装醉。
大忽悠装醉找女人,逼到她不得不避嫌离开。
大忽悠找女人选在醉后,将来她还没法和他清算。
大忽悠把她君珂性情心思揣摩得淋漓尽致,她只有被牵着鼻子走,老老实实留下来照管大军。
君珂一拳愤恨地击出去,半晌却悠悠叹息一声,出来上马,大军开拔。
她扬起脸,冬日的日光,温暖照在脸上。
纳兰。
我迎你而去。
你要安好。
开拔三日,已是除夕。
军队在天南州边界一处山下休整,因为是年节,特地去临近市镇大加采购,军营里摆出几十口大锅,热汤里翻滚着新鲜的牛羊肉,篝火红艳,映得人脸色欲酡,士兵们围着锅喝当地一种浅淡的米酒,大声说笑,这种酒价格不便宜,但君珂慷慨任喝,人家说了,不差钱!
冀北合军目前经济确实不是问题,纳兰述虽然被迫离开冀北,绕道转战尧国,但这些年他游离王府政治中心,专心捞钱,尧羽卫借助在各地潜伏之便,各类生意都有经营,手中好多家连锁店面,并且都做得身家干净,看起来和冀北毫无牵扯,冀北出事,除了一些树大招风的营生停业变卖之外,很多还在经营,另外,成王妃在离开成王府的时候,也将冀北王府最重要的一批资产做了转移,开启那宝库的钥匙,就是当初纳兰述送给君珂的黑色煤玉。
君珂和一群主要将领围聚在一起,纳兰述不在,众人便不肯放过她,轮番来敬酒,先是丑福,铁面具下眸光坚硬而有力度,“敬统领,相知不论生死,但愿年年岁岁。”
“但愿年年岁岁。”君珂举杯,微笑,“丑福,终有一日,要将你名字倒过来写。”
丑福一笑,撞杯声清脆。
柳杏林老老实实捧着酒,红了脸道:“恭喜你又长一岁……”被柳咬咬狠狠踢一脚,“傻了吧?和女人说她老一岁?”
柳杏林今晚开窍,居然反唇相讥,“我是祝小君越来越成熟美丽,不过等下我会祝你又老一岁的。”
柳咬咬瞪大眼,拽着柳杏林的耳朵就往酒坛边拉扯,“你祝啊,你祝啊,信不信我咬你……”
众人嘿嘿笑着,面带猥琐,君珂对他们背影举举杯,“咬吧,赶紧咬,你们听着啊,谁听墙角,军法伺候。”
众人哄笑,柳杏林落荒而逃……
钟情病歪歪地捧了个酒杯上来,皱眉瞪眼地道:“我爹逼我敬你!所有女扮男装都不是好东西!呸!”
君珂哈哈一笑,钟情喝干酒,忽然凑过头来,贼眉鼠眼地问,“那个波波,你是不是认识?她在哪里?她的胸是不是真的是什么……三八一?”
君珂:“……”
轮番敬酒,闹到半夜,连晏希都跑来喝了一杯,也没给理由,就说两个字“高兴!”
他“高兴”地喝完酒,扔了酒杯,出门看月亮去了,君珂看着他的背影,无声一叹。
高兴?怎么会高兴?征途羁旅,相思别离,惆怅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今晚他们这么有志一同地来灌她酒,闹到半夜都不走,想必是纳兰述的安排吧,怕她寂寞,怕她忧伤,怕她年节之时倍思亲,所以自身远奔他处,也会为她安排好这一夜的热闹与陪伴。
只是他自己,带领三百云雷行走在风雪里,面对满城罪徒的黄沙城,家破人亡后第一个年节,孤独渡过。
原以为这一年除夕可以陪他渡过,谁知……
君珂独坐孤岗之上,天光之下,身影黑而细长,她举起酒杯,虚空一敬,心底充满淡淡的惆怅和浅浅的温柔。
“除夕快乐。”
“和谁说话呢?”身后忽传来低笑,熟悉的声音,君珂没回头,无奈地道:“死丫头,不厚道,我叫人不听你墙角,你倒来偷听我。”
“哦?我不该来?”柳咬咬在她身后背着手,笑容诡秘,“那我可就走咯,反正我来过了,某人也怪不着我咯。”说完转身就走。
君珂纵身跳起,将她扑倒在地。
“拿出来!”
“母老虎!”柳咬咬格格直笑,挣扎得红了脸,“就你这德行,也就纳兰制得住你……哎哟别咯吱我,我怕痒……行行,给你给你!”
她双手捧上一个小小的锦囊,挤眉弄眼地笑,“除夕之夜,亲手交奉,我算完成某人千叮万嘱的任务了。”
她笑容里浓浓羡慕,也有浅浅惆怅,君珂心中一动,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柳杏林是个死心眼的人,有些事,当真要等他自己开窍的。
将锦囊收在怀里,她并没有立即打开,有些心情,她宁愿夜深人静,孤灯独帐,一人静享。
“自己慢慢品味吧。”柳咬咬识趣地拍拍她的肩,走下山岗,忽然回身道,“君珂,一直以来,你虽然为纳兰公子做过很多事,但那些事,用知己情义,同样可以解释,如今我多事问你一句,你对他,怎生心思?”
怎生心思?
君珂沉默,良久之后,当柳咬咬以为她不会回答,将要转身离开时,听见她轻轻道:“君珂一生不愿杀生,不愿负人。”她顿了顿,仰望除夕之夜沉沉的天色,想着代替她前往黄沙城的那个人,眼神温软而牵念,“但现在,谁若伤他,我必夺命以报;天下负他,我便——为敌天下!”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三十五章 一怒冲冠(一)
三日后,行军已到西鄂中部加叶城,这是西鄂中部大城,离西鄂国都也不过百里路程,君珂在城外下令扎营,命人进城和当地官府商榷购买粮草。
她手中有西鄂大君的盟约,许诺大军所经之处,可以优先优惠和官府接洽补充补给,这也是当初十分诱惑君珂的条件之一,毕竟纳兰述在到达尧国之前,因为没有后方,补给是最大的问题,有了这个大君手令,在西鄂国内得到补充,之后羯胡那一半路,粮草便不存在困难。
谁知军需官去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君珂一看他身后的大车辙印就皱起眉,“没买齐?”
军需官苦着脸道:“当地官府倒是客气,还带属下去粮仓看了看,但西鄂毕竟苦寒,本来征粮就难收,最近又在筹备战事,加叶城又是大城,本身还要承担西鄂中部粮草征集任务,实在抽不出很多卖给我们。”
“混账!”柳咬咬立即柳眉倒竖,“前几天盟约时说得好听,这不是临阵反悔?亏我们还为他出人出力平定叛乱!”她眼珠转了转,凑近君珂,低声道:“统领,照这模样,西鄂就算最后送粮草,那数量也是有限的,咱们人多,之后走羯胡,那地方更贫瘠,可以预见到粮草必然是问题,不能不未雨绸缪,我的意思……”
她咧嘴一笑,伸手一劈,“不给,就抢!”
君珂一惊,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红嘴白牙的甜美女子,心想难怪他们转战鲁南的时候,凶名在外,据说把鲁南一个城穿进穿出,所经之处,寸草不生,也不知道胭脂巷,怎么养出这等彪悍作风。
“不是光明正大地抢,嗯,扮成山贼强盗,反正西鄂这种人很多,事后大军立即开拔,权雍柏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君珂也有些心动,想了想却道:“还是先不要和西鄂官府做对,你知道的,纳兰还没和我们汇合。”
柳咬咬叹口气,不说话了,君珂还是以纳兰述为重,在纳兰述还没顺利回归之时,不想和西鄂发生任何冲突,以免给纳兰述带来变数。
君珂这里想了想,还是老办法,暂停行军,令军队分组出去剿匪,加叶城已经过了天南地界,临近加叶山就有一股不小的山匪势力,君珂要求速战速决,不要耽搁,自己和诸将在主营中研讨下步路线,半下午的时候,她对外望望,“咦”了一声,道:“怎么人还没回来?”
众将面面相觑,此时才发觉,这次剿匪,时辰似乎用得太久了。
“再派一个小队去看看。”君珂吩咐,“不必作战,以寻找人踪为主,发现任何不对劲或蛛丝马迹,立即撤回回报。”
“是。”
但这个比较精英的血烈军斥候小队,也没有回来。
这下众人坐不住了,都知道想必事情出了变化,天色将黑,不敢再一小队一小队的派人,原本打算趁夜行军,此刻也只好耽搁下来,君珂下令,各军出千人队,由牛一到牛七带领,举火把上山搜索,每支队伍相隔不可太远,地毯式从山脚往上递进,以军中哨声为号,一有动静,立即互相支援。
野牛大汉们在君珂的坚持下,已经编入了尧羽,这七个铁人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声音雄壮,还因为是兄弟,灵犀互通,在这黑夜里带队搜索,再合适不过。
君珂连幺鸡都派了出去——让幺鸡在树端穿行,幺鸡的飞跃能力,足可使它免疫所有的陷阱。
一路小心翼翼,缓慢搜索,却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重重陷阱,最后天快亮的时候,在一处隐秘的山坳里发现了被捆住的失踪士兵,人倒是一个不少,但精神萎靡,脸色发紫,显见中了毒,士兵们将这些同伴解救回去,按例请来柳大夫,柳杏林匆匆赶到,一看那些人的脸色,便大惊道:“不好!所有人立即退开!刚才参与搜索的士兵,全部脱掉衣物,就地烧毁埋入深坑!”随即匆匆开出药方,让人熬药,煮成几大锅浓浓的药汁,让参与搜索的所有人,都跳到这锅里泡澡,不泡满一个时辰不许出来。
君珂脸色严峻,“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