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莫逞意气。”还是先前那个中年好心人,又在拉她的袖子,低低劝说,“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我不管她是谁家,不管她何等煊赫。”君珂回头,看着那有落魄风霜之色的中年男子,语气温和,“我只知道,居心不良的人,不配踏入我的地方。”
那人似懂非懂,放开了她的衣袖,君珂冷笑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羞愤得站立不住的侍女,手一挥。
“现在,各位可以给我滚出去了。”
随即她看也不看那侍女一眼,转头吩咐还傻在那里的活计,“伙计,马上给我把这间弄脏了的专用包间,刷洗干净,开窗通风,记得洗仔细点,以后别人还要用。”
“……”
“嗯?”
君珂的眼风飞过来,目光如金杵在黑暗的店堂里一闪,几个手足无措的店伙计心中一震,忙不迭应,“是,是是……”
“你们——”被震得反应不及,随即被气得浑身发抖的侍女终于醒过神来,扶住栏杆,对那群站在人群外傻着的大汉大喊,“主子受辱,你们就这么眼看着?给我打!给我打死这个贱人!”
大汉们轰然相应,拨开人群冲了进来,君珂一笑,退后一步,撮口一啸。
“幺鸡!”
“嗷唔!”
蓦然一声巨吼,白光一闪,二楼的窗户哗啦啦被撞破,一条巨大的白狗轰然撞入,远看来便如白狮腾云,身躯那么庞大,快起来却闪电难追,吼声还在街面上飘荡,身体已经扑到了那群人中间,像一道从苍穹奔落的雷,直撞上跑得最快的那人的胸,噗一声闷响,将他连同他身后七八人齐齐顶了出去,它携风带雷的巨大冲力令七八人完全无法站稳自救,靴跟在木质地板上倒滑出闪耀的火花,吱溜溜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后,被顶在最后的一个人撞上木质板壁,轰然一响烟尘满起,墙上多了个人形的洞,七八个人瞬间不见,随即底下街面坠落之声连响,接着便是街上无数人大声惊呼。
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一眨眼幺鸡出现、一眨眼七八人不见、一眨眼大街被砸扁、一眨眼幺鸡蹲在那个人形洞前,头一抬,嘴里还叼着半只油汁淋漓的猪肘子。
楼上的众人,早已忘记了眨眼,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这是狗么?”
“它不是狗。”君珂走过去,指指那群傻住的护卫,“和它比起来,那才是狗,看家狗。”
那群护卫一眨眼被幺鸡撞走了一半同伴,顿时丧失斗志,盯着幺鸡缓缓后退,神态戒备,君珂冷笑一声,回头看那包间楼梯口,蓦然一愣。
人呢?
侍女和包间里的人,竟然都不见了?
君珂一步冲进包间,里面一片狼藉,却已人去屋空,君珂掀开墙壁上的帷幔,这才发现敢情这里还有个门直通楼下,看见贵宾间就是贵宾间,有专用通道,都不需要从店内走的。
君珂扑到窗前,正见几个女子护着一个戴纱帽的少女,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路被人群绊着挡着,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抬头,迅速远去。
原来刚才那侍女喊护卫攻击,就是为了从后面悄悄溜走?
真是跑得比丧家之犬还快!
君珂恨恨站了半晌,将攥紧的帐幕一扔!
无妨!
你总会再出现的!
回到店中的君珂,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些护卫也已经灰溜溜做鸟兽散,今日他们丢了人,注定要被燕京百姓耻笑很久,却连一句硬话都不敢丢下来,君珂一朝翻盘,占尽全理,这个亏,竟是吃定了。
君珂一边命伙计继续招待顾客,一边令人去找工匠修补墙壁,一边让红砚拿了自己的所有店面的转让文书,去一家家的找那些掌柜,回头到翠虹轩里开会。
她吸取教训,不再玩微服私访这把戏,自己的东西就要快速掌握在自己手里,见见这些掌柜,是接收财产的第一步。
她和姚家的私下交易,由于不涉恩怨,算是愿打愿挨,所以姚家也没打算在人员使用上给君珂下绊子,老老实实告诉了她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还要观察,也交代过那些掌柜,东家是换了,不过只要老实肯干,不用担心前路,有那忠心姚家的老人,不愿在新东家手下干的,就还呆在姚家,空出来的位置,由君珂自己选人替补。
八家店铺的掌柜,来了六家,还有两家暂时没有掌柜,来的是二掌柜,君珂让人在翠虹轩后的院子聚集了,连那抖抖索索一直没爬起来的翠虹轩张掌柜,都令人扶起来通知去开会。
张掌柜本以为此次自己一定会被驱逐,没想到君珂一副既往不咎的大量,感激地在她脚下连连磕头,君珂皱眉看着这人,她倒并不是圣母,只是因为店铺刚接手,就随意撤换人并不妥当,生意人趋炎附势是常情,不能算人家的大罪,只是这人的人品还是不佳,先用他稳定一下情形,看他是否知道将功赎罪,余下的再看。
顾客此时已经都将离开,她转头看看人群,突然道:“这位先生请留步。”
那中年男子回头,衣衫破旧,满面风霜,正是先前两次提醒她的好心人,此时见她相唤,愕然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身边有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
“咦,这不是范大少吗?”
“他还在京城啊?不是说他们范家破落后,都回了老家吗?”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故地重游来着?”
“啧啧,看那模样,当年宝马香车玩遍燕京的范家大少,如今也沦落了哟。”
众人私语,声音不高不低,都传入那人耳中,那人面色不变,昂然而立,虽然一身落魄,却不减挺拔。
君珂心中猜度,听这些掌柜的议论,难道这人,原本是翠虹轩的主人?
她原本看中这人为人厚道,又熟悉京中各色事务人物,这样的人,对生意很有好处,想留下来,也算答谢他的提醒,此时倒有些犹豫——如果真是原主人,倒是有些不妥的。
然而转眼看那人,虽然憔悴潦倒,但眉宇间神采不灭,遭逢讽刺嘲弄依旧姿态不改,倒看得她心中一热,想起曾经有同样遭遇的自己。
“先生。”她温和地道,“我初任翠虹轩东家,对这各方事务人事都不熟悉,看先生很熟悉京中各色规矩人事,如今我正缺人手,不知先生可否留下来帮我?”
那男子一怔,略一思忖,又看看这翠虹轩周遭,眼底浮现淡淡惆怅和微微喜色,随即一个长揖,道:“多谢姑娘,范卓敢不从命!”
君珂喜欢他爽快,笑道:“好,先委屈先生,做这翠虹轩二掌柜吧!”说完转头看张掌柜,“掌柜可同意?”
张掌柜现在戴罪之身,哪敢不应,连连说好,君珂也不多说,让人带范卓去梳洗,和掌柜们开了个小会。
也不过是认识认识,介绍介绍,了解一下经营情况,也便散了会。现在还没到大动干戈时辰,君珂向来不是急躁的人,倒是掌柜们听说这位新任女东家是最近名动京城的神眼女供奉,自有一份惊喜。
离开翠虹轩时,君珂问张掌柜,那包间贵客,到底是谁?
“东家。”张掌柜恭谦无比低眉垂脸,“今儿人家也算受了大教训了,您先前说的话,依在下意思,还是算了吧。不过是口头气话,大家也懂得的。”
“哦?”
“对方来头确实大,不是咱们商户人家斗得起的,便是您有朝廷四品供奉职衔,也……”
张掌柜的话没继续说下去,意思却已分明,君珂笑了笑,望着天际云彩,淡淡道:“姜家,是么?”
张掌柜霍然抬头,“您怎么知道……”
君珂没有回答,哈哈一笑,走了开去。
“果然是,燕京第一淑女!”
“不过这个燕京第一淑女,很快就要不淑了!”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接话。
君珂听着声音熟悉,一回头,险些蹦了起来。
“杏林!”
街角,一袭深蓝绸袍,戴着白玉发簪,清爽温朗得像蓝天上一抹云的男子,正含笑看着她。
“杏林你怎么来了!”君珂大喜,跳过去就搂住了他的脖子,“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呀。”
“你忙着比武,还忙着砸店,我怎么敢惊扰我们的君供奉。”柳杏林微微笑,将近一年不见,他似乎长得又好了些,当初眉目里还有几分郁郁之气,如今却开阔而温润,那种深入骨髓的自信,令这长成的少年,越发雅致自如,像高岗上迎风的翠竹,清逸,自在。
街边行过的女子,频频回头对他看,他也没有了当初在定湖的局促,从容微笑。
君珂也微笑,带着满心的欢喜,看来一年多的备受尊崇的名医生涯,终于造就了一个尘尽光生的柳杏林。
不过,他应该有更大的天地。
走上前去,她很自如地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比武要有知音看才打得爽,砸店要有朋友陪才砸得欢。你来京城居然不先通知我,那就是你的错。
走,罚你陪我喝一杯。”
柳杏林一直在笑着,听着她的“知音朋友”,眼神微微黯了黯,不过随即就恢复了正常,笑道:“行,我请客,你出钱。”
君珂哈哈一笑,这是她以前和柳杏林说的玩笑话,难得他记住,难得这呆子也会开玩笑了,她心情愉悦,连刚才第一淑女的事也不想去管了,只随口问:“你刚才说第一淑女不淑女,什么意思?”
“我先前一直在。”柳杏林道,“本想去找京城亲戚去帮你解围,走到楼下时你已经扭转局势,正看见那几个侍女拥着一个戴纱帽的女子匆匆下楼,神情十分狼狈,我恼恨她们用心不良,顺手撒了点新研制出来的药,落在她的面纱上,这药也没什么,就是再遇上花粉,会导致脸上起疹,不过十天半个月的,也就消了。”
他转头,看着君珂,诚恳地道:“抱歉,小君,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君珂抿唇,心底泛上一阵淡淡的暖意。
杏林那迂直的人,视救死扶伤为毕生大任,从来不肯伤人,他为她出手惩戒姜家淑女,那真是破了天大的例了。
他已经破出柳家家门,刚在在以为她危难时却想着去找旧亲戚求助,不去想自己会因此遭受怎样的羞辱。
他待她如此,还觉得付出不够多而惴惴不安,为此向她道歉。
“不。杏林。”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君珂诚恳地道,“你做得很多。真的,不过你不要违背自己的原则去帮我惩戒那女人,相信我,我能对付她。”
柳杏林低眉看看她握紧自己手掌的手,眼神里微微喜悦,道:“我总是信你的……”
“但我不信你哟——”突然一句话插入两人温情脉脉的对答间,随即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唰一下插在了两人中间,肩膀一撞便不动声色撞开了两人相握的手,随即很自然地搭臂于柳杏林肩膀,隔开了君珂牵在自己手里,才笑吟吟道,“老柳,什么时候到的?接到我的信了?”
能这么彪悍而又不动声色地破坏他人二人世界并迅速替补上自己的,除了我们的心眼很小占有欲又很强的睿郡王,自然不做第二人想……“我是在半路上接到郡王您的信的,之前我已经动身了。”柳杏林并不生气,很温和地回答,“接到信我就走快了些,今天刚到。”
君珂瞟一眼纳兰述,心想你个小心眼尽欺负老实人,听着两人对话忍不住问:“什么信不信?你们之前有联络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这下一个都不说话了,纳兰述看天,柳杏林笑而不语。
君珂却已经明白——纳兰述一定是因为那毒指事件求助于柳杏林,而柳杏林则是听说了她参加武举的事,不放心,就丢下了定湖的医馆先来了燕京,两人目的不同,但都是为了她。
心中温暖,似温柔的火苗慢慢烘干一路泪水湿润。一直以来,失去朋友导致的内心空缺,仿佛在此刻慢慢填补,并不是将寻找朋友的任务忘记,那将是她终生努力的目标,但从此,她可以将记忆珍藏,而不是仅仅靠那些回忆温暖才能坚持着活。
她有了新的支柱,来自于他人的毫不吝惜的给予。
“我们去喝酒!”君珂的欢快语调听起来有点夸张的变异,她掩饰地牵起纳兰述的衣袖,“谁输了爬桌子!”
君珂只顾怀着浓浓的感动在前面跑,忽略了后面某人那越来越黑的脸,某人瞪着自己被牵住的袖子,眼神阴鸷,表情恶毒——你刚才搂那家伙脖子!你刚才主动握他的手!你刚才表情像是想抱他!但是!你居然只肯牵我的袖子!
大概郡王殿下的表情实在太可怕,连柳杏林都觉察到森然的杀气,一头雾水地看了郡王一眼,悄悄拉开了点距离。
“我说,”跟过来的戚真思鬼祟祟地溜近,在纳兰述耳边杀气腾腾地讲,“小珂刚才和这人搂脖一次、牵手一次、抓衣袖一次,超过和你相处大半年来所有亲昵动作的总和。因此,我断定,你身边这位,是你目前最具有杀伤力和危险性的情敌。”
“你要说什么?”纳兰述斜瞟她。
“要不要……”戚真思以手作刀,在脖子上一抹,“……嗯?”
“哦?”
“或者……”戚真思阴恻恻手指虚握,抓住假想中的匕首,对纳兰述胸前一捅,“……嗯?”
“滚你吧!”纳兰述一脚踢开她,“照你这个说法,我早就该被小希……”他以手作刀,在脖子上一抹,“嗯!”
“不是这么说。”戚真思嬉皮笑脸粘上来,“你这个情敌是假的,人家这个情敌也许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我也会让他变成假的!”纳兰述丢下一句霸气无比的宣告,大步追上君珂。
戚真思捂脸,垂泪,“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啊……”一转头忽然看见晏希自街那头出现,立即拔腿就走,一边逃一边问幺鸡,“喂,你要不要也来喜欢我,让那家伙觉得情敌太多,知难而退?”
“嗷唔!”幺鸡一把将半根骨头砸上了她的屁股。
你这么丑!
还不如冀北别业隔壁那只花斑狗!
一行人还是去了君珂名下的酒楼,这回掌柜的知道正主来了,十分殷勤,亲自接入包间,小二忙里忙外,纳兰述反客为主,菜单也不要,张嘴大点,“珍珠鱼米、荷包烧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