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果然便要困在此处了,王玫虽然尽量镇定以对,但始终难掩焦急之色。她自己是和离归宗之妇,在世家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了,又不欲再嫁,再被抹得更黑些也无所谓。但就怕因她的缘故,牵连到家人,尤其是晗娘、昐娘两个乖巧可爱的小侄女。
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倏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低着头便朝元十九撞了过去。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趁其不备,竟是将那元十九撞得踉跄了一下,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王玫一怔,尚未反应过来,那孩子便拉起她往外跑。人群尚未聚拢,又本能地都往后退了两步,竟是让他们顺利地突围出去了。元十九脸色一沉,举步跟了上去。他倒是没有再喊出王玫的闺名,但那付不肯罢休的模样,却让围观的人群更是津津有味地猜测起来。
丹娘见状,赶紧甩开元十九的仆从,转身从另外一个方向奔进了树林里。青娘去叫了赵九,她如今只能——去找大郎王昉了!
王玫提起裙角,跟着那突然出现救下她的孩子一路往树林里钻,只觉得自己如今正前所未有的敏捷,明明跑得连心都要噗通噗通跳出来了,却仿佛还能快些、更快一些。但她穿的是重台履,而不是便于行动的靴子,实际上步伐只能堪堪跟得上给她带路的孩子而已。
两人在树林里绕来绕去,王玫刚以为自己应该已经逃出生天了,不料身后紧跟着好几个脚步声,那人渣竟然带着仆从追了上来。她心中一凛,虽然已经渐渐气喘吁吁起来,却不敢停下来歇息片刻,只能勉强自己继续跑下去。
而此刻,她心里也忍不住自嘲起来:方才被人渣围住坏了名声,如今被人渣追赶难道不也是坏了名声?或许今日在这里遇见这元十九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所以他才又赁了院子又带了仆从,就专门等着她呢!她实在不应该离开母亲和嫂嫂的!运道实在是太差了!
☆、第二十七章 解困之恩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王玫心中虽是愈来愈紧张,但头脑反倒是更加冷静了。倘若被追上,无非就是继续冷淡对峙下去,直到青娘、丹娘她们带人来找到她为止。她不信这元十九在朗朗乾坤下还敢多做些什么,或者强行将她带到他租赁的院子里去。倘若没有被追上,当然是再好不过,她也不用忍受恶心继续面对那个人渣。
在前头奔跑开路的孩童忽然又转了方向,王玫本能地随着他跑了过去,却见不远处或坐或立,似是聚了一群人。她正想避开,那孩童却牵着她从一旁绕了过去,只惊动了站在外围的一个穿右衽宽袖长袍的年轻士子。
那士子瞥了他们一眼,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王玫在匆忙之间,也觉得这人似是有些眼熟,但却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这不是元十九郎么?元兄!元兄稍等!某对元兄实在仰慕已久!”身后忽然响起了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显然那士子拦住了元十九。
王玫忍不住转头看去,正好那年轻士子也不动声色地瞧过来。她终于想起来,那是兄长在洛阳城郊认识的朋友,钟十四郎。她忍不住对他露出了感激之色,他微微点了点头,又回首笑道:“诸位看这是谁?四年前以一首曲江赋名动京城的元十九郎啊!”
元十九本是有些不耐地要推开他,却不料旁边那些布袍士子听了此话,都又惊又喜地涌了过来,将他围在了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起来。
王玫见那人渣与几个仆从都被这群士子团团围在中间,不敢翻脸只能勉强应对,顿时松了口气。但她也知道,光靠这群士子毕竟不可能留下他太久,她仍然处于危险之中,只能继续逃跑。
这时,她才分神望向前头那个救了她的孩童,越端详却越觉得熟悉,忍不住脱口而出:“崔小郎?”
那小小的身影微微一滞,却仍然未停下来,反而牵着她的手继续在林子中东绕西绕。直到奔到湖泊北侧的一片假山群中,那孩子才止了步子,回头粲然一笑。不是在潼关遇到过的崔小郎却是谁?
跑了这么久,此时王玫已经累得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看着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可爱孩子,一边喘着气平复过急的心跳,一边笑道:“崔小郎,这回可真是托了你的福。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救了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付那个人渣……”
“人渣?就是那个坏人?”崔小郎也微微有些气喘,歪了歪脑袋,“我瞧着王娘子很讨厌他,他还追过来不放,是想把王娘子带走的拐子吗?”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王玫失笑。这孩子倒是将青娘提过的“拐子”这个词记得很是清楚,想必潼关那番被父亲丢下的遭遇也令他记忆十分深刻。“真是多谢你了。你眼下有空闲么?我带你去讲经院找我阿娘、阿嫂,顺便请你一起吃素斋,如何?”虽然已经离得足够远了,但她仍然须尽早与侍婢汇合,回到讲经院才好。免得王旼的乳媪惊慌失措将此事透露给母亲李氏、嫂嫂崔氏知道,反倒是惊动了她们。
崔小郎想了想,往假山上看了过去,脆生生地问:“阿爷,我跟着王娘子去吃素斋,行么?”
王玫一愣,根本没想到假山上居然还有人。她立刻抬首看过去,却只瞧见那假山石上露出的一角衣袍。只见那衣袍微微一动,一个有些心不在焉的声音回道:“什么王娘子?阿实,你小心被人骗了去。”那音色听起来像是箫声,低沉而磁性,但明显有些神思不属,好像正魂游天外一般。
崔小郎脸微微一红,鼓起双颊,气道:“就是在潼关对我有施饭之恩的王娘子!”他有些羞恼地看了看王玫,似是对自家阿爷散漫的反应十分不满。
王玫安抚地朝他浅浅一笑。毕竟事情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又是小恩小惠,不记得也很正常。作为成人需要记住的事情委实太多了,对孩子而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在成人看来也不过是弹指间便可忘记的小事而已。
“……唔……”假山上的人似乎记起了什么,沉吟了一会儿,“你们怎么赶得这么急?都饿到那般程度了么?”
“……”王玫没想到对方刚才根本没听见她和崔小郎的对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好。倒是崔小郎,毫不犹豫地回道:“王娘子遇到了坏人,我带着她逃出来了。”他就像所有年纪不大的孩童一样,对着自家阿爷难免有些自豪之色:“那坏人一直追在我们后面,我故意往那些士子聚在一起的方向跑,果然有人将他留下了。啊,对了,他还穿着遥勰兀 �
“噢?这么说,你救了王娘子。”
“是的,幸亏有崔小郎相救,我才得以脱身。”王玫赶紧接过话,“解困之恩眼下难以报答——不知二位暂居何处?改日我再与阿兄来拜访二位。”说是拜访,其实就是送礼答谢。有兄长王珂陪伴在侧,方便来往,也显得正式一些。
“呵,不必如此。救你的是阿实,不是我,你尽管谢阿实便是。”
王玫暗道:这人倒是颇为洒脱,并不是那等挟恩图报之辈,怪不得养出了崔小郎这般懂事的好孩子。她先前因潼关之事,多少对这位不负责任的父亲有些负面印象。但如今却觉得,大概这位父亲的性格便是如此,又是孤身带着幼小的孩子,难免有疏漏之处。
想到此,她笑盈盈地行了个礼,又对崔小郎道:“崔小郎的小名是阿实?我能这么唤你么?”
崔小郎坦然点了点头:“我叫崔简,小名阿实。”
“那,阿实,时候也不早了,你大概还未用过午食,先同我一起去用了午食如何?你这解困之恩,可比我那施饭之恩重多了,我须得好好想想该如何谢你。”
“我救王娘子,只是因为想救,没想过要谢礼。”崔简很干脆地回道。
王玫笑了,终于缓过劲来的她看起来也精神了不少。“当初我带你回潼关城里,给你送吃食,也没想过让你记我的恩情。所以,彼此彼此而已。”
崔简想了想,看了一眼假山上那完全看不见踪影的父亲,犹豫道:“我可以带些吃食回来给我阿爷么?”
“当然。”王玫牵起他的手,朗声道,“崔郎君,我借阿实一会儿,大约一个时辰后定将他还回来。”
“借?还?”假山上的人笑起来,“去罢。”
一大一小手牵着手,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假山里,又相视一笑。王玫只是不想走回头路,再在湖泊边出现,遇到那人渣元十九的几率也大些。而崔简早熟懂事,自然也理解她的顾虑,熟门熟路地顺着小径走出假山群,越过一个不起眼的月洞门,一路向西行去。
王玫见他对这大兴善寺十分熟悉,索性便完全由他带着走:“阿实,你们什么时候来了长安?如今是住在这大兴善寺中么?”
“前两日刚回来。阿爷不想回家,便带我躲在这里。”崔简回答。
“原来你们也是长安人?”
“嗯。”
“之前你阿爷带着你四处游历?”
“嗯,我们去了蒲州、郑州、洛阳、商州。”
两人一问一答,很快便回到仍然热热闹闹的讲经院。法师讲经显然已经告一段落,正在小佛堂中休息。底下的听众信徒们或正吃着自己准备的简单吃食、饮些浆水,或挤到法师身旁抹泪问那些故事人物命运如何,或干脆施舍香油钱换了寺内的素斋吃。
王家众人先前听讲经的雅舍外,李氏身边的贴身婢女琉娘正安安静静地等着,却不时目露焦灼之色。王玫心中暗叹王旼那乳媪实在沉不住气,竟然没听她的话,莽莽撞撞地便说了出去。她并不是想隐瞒今日之事,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在寺中提起。何况李十三娘也在,委实不好解释。待到回家之后,她自会向父母兄嫂将前因后果述说清楚,寻求他们的帮助。
“琉娘,我回来了,正好遇见一位有缘的小郎君,便带着他来了。”想到此处,她仍是扬起了笑容。
琉娘神色略松了松,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又看了看崔简,笑着将他们迎了进去:“午食的时辰都要过了,娘子、七郎娘子还担心九娘迷了路呢!”
“这大兴善寺的园子确实太大了些,不慎就与青娘、丹娘走散了。”王玫回道,“幸好遇到这位崔小郎君,便央他带我回来了。”说话时,她已经走进了雅舍里。李氏、崔氏、晗娘、昐娘虽然仍坐在茵褥上,却都有些担心地看了过来,王旼更是突然从乳媪身边扑了上来,紧紧搂住她不放。而李十三娘、崔芝娘却并不在雅舍里头。
这时候不必面对李十三娘,无疑又是幸事了。王玫问:“表姊和芝娘呢?”
“有位贵主也来寺里上香,她带着芝娘过去问好,待会儿便回来。”李氏略收起了担忧之色,和善地对着崔简笑起来,“都饿了罢,赶紧用午食。”
崔简躬身行礼,见过长辈、同辈后,这才在食案边坐了下来。
李氏、崔氏虽不知潼关之事,但见这孩童小小年纪进退有据,显然是世家子,仔细一看也煞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子弟。而晗娘、昐娘也甚少见这般年纪的小郎君,很是好奇,时不时地便瞧过来。至于王旼,眼见着自家姑姑对这陌生孩童如此亲近,心中难免有些吃味,一直往王玫怀里钻。
在众人的关注下,崔简倒仍是泰然自若,仿佛早已经习惯一般。
寺中的小沙弥又端上新鲜的素点心、素菜,将两人面前的食案摆得满满当当。僧尼不得破戒食荤,因而最拿手的便是做“糜饼油食之物”,并会为那些特别的点心取些佛门典故名字。诸如婆罗门轻高面、法王料斗、指天馅、罗睺罗饭、道场羹、涅槃兜之类。粗略一看,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食材制成的。至于素菜,也无非豆腐、葵菜、雍菜、菘菜、胡瓜之类,较为名贵的波棱菜(菠菜)等却是不见踪影。
不过,这些主食、点心、素菜样样皆很是精致,又清香扑鼻,早便觉得腹中饥饿的王玫与崔简都不由得食指大动。
待他们用完比平日份量更多的午食,丹娘、青娘也陆续回来了,在外头简单地喝了粥汤后,便回到王玫身旁继续伺候着。
王玫瞧了一眼王旼那仍有些惊魂不定的乳媪,轻描淡写地道:“方才不过是个误会而已。那位郎君认错了人,后来也道过歉了。阿娘阿嫂都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也因此又遇上了崔小郎,我才能顺利地回到讲经院。说起来,他阿爷正在湖边冥思,尚未用午食,我送崔小郎回去,不如也顺便捎带些吃食?”
“这自是应该。”李氏道,吩咐身边婢女向小沙弥要了食盒,装了一份吃食。崔氏又贴心地吩咐天热多放些浆水。
李氏、崔氏自然知道方才的内情绝不仅仅是如此,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也只能放王玫去了。王玫便带上丹娘、青娘,牵着崔简又一次绕道去了东园湖边。
☆、第二十八章 首次相见
却说王玫、崔简与丹娘、青娘再次循着小路走到方才那座假山群里。先前她急于回讲经院,并没有什么心思看这座假山,如今仔细看过去,突然觉得这并不像是寻常堆砌起来的山石,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一片碎石区。大块的石头林立,长满了野草矮树,阴影处也生了青苔;小块的碎石被蔓草覆盖,逐渐化成了泥土。这些山石虽不算太高,但若坐在上头眺望生满白莲的湖泊,想必也与湖畔边常人所见的景观并不相似罢。
虽是这样想,但王玫也并没有登上去望远的念头。只是忽然便有些理解为什么崔简的父亲光是在山石上坐着也能出神而已。
崔简连声唤了几句“阿爷”,却久久无人回应。他也不急不躁,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不过,王玫仔细一看,假山顶上那一角衣袍已经不见了踪影:“阿实,你阿爷已经不在此处了,莫非回你们暂居的院子里了?”
崔简想了想,又在假山群里绕了几圈。穿过一个几乎隐蔽在浓密爬藤叶之下的小门,前方便出现了一处回廊。那回廊依着底下山石、水流高低起伏,飞檐上垂着爬藤、长了高低不一的青草,看起来便是久未修缮,很有些年头了。不过,这一切都无法掩去内里廊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