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首于他的怀抱,不愿打破这如丝如缕温情。公主两日后方从邯郸启程,况且送嫁队伍庞大,依仗繁复,行进速度远比不上她一人一马。她还有时间,有时间享受这似水的柔情,即使也许它不得不被打破,可哪怕只能多保有一刻,她也不忍放弃。
“要回竹屋沐浴吗?”子澶问她。
“不要。”
“杏花都开了,要看吗?”
“不要。”
“给你吹支曲子听?”
“不要。”
……
子澶再问,声音却被揉碎在她的双唇中,舌尖犹带着米粥的香甜,与他的唇齿交缠在一起,勾摄他的魂魄,“子澶,吻我。”
……
木子呆呆站在屋前竹林中,他自在襁褓中就来到这片深山,从小和子澶、阿璃相伴。阿璃也曾离开,甚至一去不返,他都从来不曾生出寂寥彷徨。
可与师姐分开不过寥寥数日,他却是整天魂不守舍,好似寒冬里没穿皮裘,晨起后未有洗漱。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可他知道,那是因为师姐。
他不能理解,明明师兄自离开邯郸后,魂不附体,落落寡欢,却又为什么决意不肯留在赵国为官。山中清净喜乐,师姐又为什么偏偏要去秦国。
……太多的不解,但现在他都不想再去回顾,只要师姐回来便好。
他看了眼缓缓西沉的夕阳,金红色泽斜斜洒下,落在木屋窗前,轻薄如蝉翼的光韵流动中人影相偎,宛如画境。
红日落下,明月初升,月华渐渐转过中天,东方露出鱼肚白,艳阳又一次高升,西斜,再落下……
静夜无声,唯有一箫长歌,如泣如诉,婉转缠绵。子澶携着琉熙靠坐竹屋屋顶,一轮圆月称在相倚的人影后,箫声自竹屋顶上悠悠散开,那两人如同坐在月亮之中。
忽而子澶停了箫音,向杏林中说道,“出来吧。”
木子手中拿着个木匣,分开繁花似锦的杏枝,缓缓步出,“师姐,你的信。”说罢,手中木匣向着琉熙飞旋而出。
琉熙身形未动,唯一抬手,指尖轻轻一转,截住空中的小匣,踟蹰地回望子澶一看。
子澶侧过头去,说,“看吧!要来的终究躲不过。”
琉熙取出匕首,挑开封匣的麻绳,抽出匣中竹简,借着月光细读。
芸姜公主昨日已经动身入秦了,不日即到函谷关。
琉熙放回竹简,垂头半晌不语。
“你真的要去吗?”子澶问琉熙。
琉熙默默无言,过了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就去吧。”子澶自屋顶上站起,昏黄月华流动在他素锦衣袍上,匀匀将人照成玉色。
琉熙起身紧握他的手,问他,“你真的不跟我去吗?”
“十年前我隐居于此,就已决意不问世事。”子澶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抬起来,为琉熙温柔离开额间散发。
“为我,也不行吗?”她眼中隐有泪意。
“你本也可以躲开……”
他的话犹未说完,却被她打断,“不,我不能躲开,子澶,你说过,我身上有戾气,对,是有。因为我已经是再世为人,前一世,我眼看国破家亡,眼看父亲战死,眼看着母亲殉情。即使那只是一场噩梦,我也不可能就这样逃开。我要去尽我的责任!”
“即便如你所说,上天让你历经千辛万苦重活一次,难道就是为了让你甘于做命运的奴隶?”子澶说道,“熙儿,记住应该记住的,将应该忘记的忘记,这才应该是让你重获新生的意义。”
琉熙伸手去抓他抚在自己额间的手,做出最后的妥协,“那我去送公主入秦,事情办妥了我就回来,你在这等着我,一定!”
子澶含笑凝视她,将她指尖的手一丝丝抽离,“一旦踏入红尘俗世,又岂是你想回便能回?”
他翩然跃下屋顶,看看手中湘妃竹箫,忽然想起了那夜阿璃眼中的支离破碎。
他不愿走出去,正如她不愿走进来。不同的人,相同的结局。
“唉,既然离别难免,又何需相会?”
子澶素影分花而去,不一会便隐入堆雪杏林中。
咔嚓一声,琉熙似是听到自己心碎裂的声音,那裂纹如同三九天湖面厚冰被砸开,伴着飒飒声纵横交错蔓延开去,此生再不会愈合,有一种冷彻肺腑的寒意,一时间疼得已经麻木。
心里隐隐的不安也仿佛渗着裂纹晕开,浸透身心。
她草草收拾行囊,连女装都不及换下,只粗粗带了顶挂纱的斗笠,便提着包袱往后山小径走去。
“师姐,”墨夜中的清俊少年似是等候多时。
“木子。”她微微一颤,此刻任何一句挽留都会击碎她离去的绝然,若是方才子澶能够向她回首一笑,亦或者干脆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也许,这云梦之地就能够将她圈禁终生,心甘情愿,无悔无怨。
然而木子脸上再无旧日嬉笑淘气,他从身后抽出双手,捧上一柄长剑,“师姐,剑,下山以后要用。”
琉熙认得那把剑,正是她日常习练剑术所用,此剑她只能用,却无权保留,每日练剑完毕,都由木子带回。今日临别,木子竟是以此赠她。
“子澶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放回去吧,我有铜铃就可以。”
“师姐,下了山,你就知道剑的要紧了。此剑锋利坚韧无双,不是凡物可比。”
琉熙伸手取过长剑,拿在手中,问木子道,“子澶若怪你呢?”
“师傅如我夫,师姐如我母。怎么能偏袒一方?责怪便就责怪吧!大不了罚我来回中壶天五十次,也不是没有跑过。”木子郑重其事向琉熙一拜,手中小包顺势塞了过去,“这个……回头师姐看了就知道了。”
琉熙也不多言,接在手里,塞入行囊,看了眼已然与她齐高的少年,摆手告辞而去。
圆月之夜,光华正好,照见小径如铺银霜,山下谷中桃花默默抽出花苞,在青白玉色月光笼罩下,隐隐绰绰,如披轻纱。
红棕马性子烈,在山下木屋前不耐地踢着蹄子,不时嚼几口夜草。
琉熙走上前去,轻抚它的鬃毛,将行囊挂在马身上。
这马日常性子极烈,即使刷洗梳理,也不让旁人近身,即使木子也拿它没辙。只有琉熙,自她为它治伤时起,它便俯首帖耳,在旁人跟前似是猎豹,在她身边却如少女般撒娇柔顺。
她伏在它的耳侧,柔柔声音似在安慰一个孩子,“陪风,我们要连夜赶去河洛,你怕吗?我很怕,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你呢?”
马上仰脖低嘶,脖颈轻蹭她的肩头,坚毅目光似是一个勇士,正在发誓誓死的效忠。
琉熙此行故意不带一个随从,若是她一人都不能完成云梦河洛之行,那又何谈入秦大计。她的目光坚定扫过身后木屋,那个清晨,她居然在此屋中毫无防备地被人抬走,幸好来者是子澶的侍者,若是歹人,她恐已是身陷囹圄。
从今日起,她再不是娇媚的翁主,不是处处被细心呵护的师妹,更不是被一个少年照顾的长姐。她是李琉熙——赵国送嫁女官。
20
20、秦时明月照双影 。。。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我们来说说青铜器,亲们也不要以为青铜器就是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样哦。绿绿的斑斑驳驳的,在青铜器刚刚铸造完成的时候,也就是几千年前,它有一种灿烂的颜色,近似于土黄,又偏向于金黄。在阳光下会闪出一种灰黄的光芒。
嗯……所以……偶们现在知道了,偶们素文化银……——早春芳华
春日的朝阳分外暖人,腾得钻出层云,映红山林,照暖天地,却照不进河边高台上被五花大绑的两名华服少女心里。
芸姜周身被捆成一个大字,半分动弹不了,眯眼看一眼脚下滚滚夹带沙土泥石的浊黄河水,绝望地仰头望向苍穹。
她再也见不到那心心念念的人了,“政哥,你还会记得我吗?”她在心里默默问着。
也许她错了,她压根不该在父亲过世后卖掉邯郸的酒肆,只身离开赵国,更不应该在进秦国前,还不忘守信二字,坚持顺道回到家乡,退去父亲定下的亲事。
再或许一切只是她命运不济,假若不是今年河水泛滥,此地正缺祭祀河神的少女,假若她的“夫家”不为了护下自己的女儿,背信弃义将她交给族中长老。也许,她真的可以去咸阳,去找那个人。即使,见他比登天或许还难。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就要被投入汹涌的河水,去“陪伴”那谁也不曾见过的河神。
巫师身上挂着五彩的绢条,蹒跚起舞,嘴中叨叨絮絮,唱着谁也听不懂的赞词,围绕着芸姜和另一名献祭少女,一圈又一圈的转着。
唱赞忽然停顿下来,周遭瞬间静得死寂,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河水冲击声在耳边刮过。
她认命地阖上双目,奋力吸入人世间最后一口空气,清甜而芬芳,犹夹杂着桃李的香气。她等待着手腕脚踝处的绳索被砍断,然后仍由自己渺小的身心跌下高台,坠入滔滔而逝的大河。
绳索如期而断,先是脚踝处,再是手腕上的,身躯就像飞舞的彩蝶轻盈飘在空中,可却没有坠下,再睁眼时,竟然已经稳稳站于高台之上。
白衣纱笠,灰黄剑光,眼前之人姿如九天仙女,神似幽冥鬼魅。
动作极快却极柔,芸姜方刚站稳,已见身侧被放下的另一名献祭少女。
巫师张牙舞爪怒骂,“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妨碍祭祀河神?”
“今年河水虽然肆虐,但是过了下月便就会退洪,不会影响来年收成,至于今年的农时,反正已经误了,又何必为此枉杀人命?”白衣女子长剑在手,挡开众人,护着两名少女走下台阶,向着随祭的巫师和族长高声说道。
人群中有人问,“河水退不退,你怎么知道?”
“我说会退就会退,到时候一看便知。如果不退,再杀人祭祀,也来得及。”白衣女子牵过高台下的红棕马,托起两名少女坐上马背,轻轻一拍马臀,那马儿似是懂得她的意思,放开蹄子慢跑起来,她仗剑倒退几步,便撒开脚步紧随马儿而去。
她恰如一阵疾风,来去匆匆,空留下一岸无可奈何的凡尘俗子。
芸姜旧日稍稍学过骑马,此刻还能勉强坐在马上,可身后另一位少女却是吓得脸色煞白。芸姜紧紧握了她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安慰她,“抱紧我,不要怕。”
红棕马慢慢奔跑了一段,便渐渐收住了蹄子,停了下来,似乎极不耐烦背上的人,起初还只是重重向地踢着马蹄,过了片刻,干脆一个仰身长嘶,将骑者生生抛了下去。得逞后犹不忘得意地跑开几步,愉快地打着响鼻。
“陪风,你又耍脾气。”白纱斗笠下悠然飘出如琴娇音,声音的主人翩翩而至,搀起地上跌坐的两人。
“芸姜跪谢恩人。”芸姜正襟跪地,深深拜向白衣女子。
皓雪莹指拨开斗笠下的白纱,露出半张娇艳容颜,那人先是一愣,转而释然一笑,说,“起来吧,不必客气。”
芸姜身侧原本呆立的少女终于也缓过神来,颤巍巍跪下一拜,“多谢恩人。”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我叫琉熙。这场洪水本来不久就要退的,我不过是看不惯世人如此轻贱女子罢了。”琉熙取下头顶斗笠,温婉一笑。
“我叫芸姜。”
“我……我叫维芳。”
琉熙环顾四周,终是瞧见小山包下矮矮立着的一座山神庙,她指了指,说道,“我赶了一夜的路了,也没吃东西,我们到那里稍事歇息再走,可好?”
另两人忙忙应道,“好。”
七国连年征战,百姓困苦,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哪里还有钱帛用来修造神庙。可这山神庙虽说破旧,但打扫得却还干净,案上贡品虽说只是些寻常饭食,却也摆放得齐整严谨。
琉熙将陪风牵到后殿,拴于柱上,才自己捡了块干燥的砖地坐下,靠坐墙上,从行囊中取出一块胡饼来,掰成三瓣,和芸姜、维芳分食。
芸姜被捆了一夜,早就饿极,接过饼来就往嘴里塞去,胡饼干硬,不由呛咳起来。
维芳拿那饼在手里,却是不吃,低头愣愣盯着那饼许久,才抬了头,微微一笑,说,“两位姐姐先歇着,我去外边拾些干草柴火,生火给两位姐姐做些热汤喝。”说着便起身拿着饼走出门外,往庙后而去。
琉熙嚼了一口胡饼,咽下,问身旁少女,“你叫芸姜?”
“是。”
“你是新郑人?”
“不。我是邯郸人,这里是我父亲祖上故居之地。”
“邯郸人?芸姜?”琉熙婉然一笑,“好巧。”
芸姜却似乎毫不在意琉熙的话,并未心生好奇,反而也站起身来,向门外一阵张望,才说,“恩人稍候,我去后边山脚下看看,能不能摘些野菜回来,一会也好做汤。”
琉熙点了点头,应道,“好。”
芸姜褪了华服,盖在琉熙身上,“恩人且歇一会,但切记不可睡熟了。”边说边将腰带重又系好,蹑声而去。
琉熙下山时未及换去女装,虽然带了斗笠,但一个女子于白日骑马飞驰,毕竟有所不便,因而一路都是夜行,两日下来,疲惫不已。此刻盖了芸姜的衣裳,暖暖柔柔的,只顷刻,就起了睡意。
因是不敢睡熟了,便将脑袋斜靠身后粉墙之上,藏身柱后,阖目微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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