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着点,踩坏了地无碍,只是不要踩疼了熙儿的脚。”子澶被她狠踏的脚步惊醒,抬起沉溺于沙盘的双眼,泄出溪水般温柔注视。
她这才方觉失礼,连忙站正了,盈盈一施礼,“子澶师兄。”起身间恰迎上清润似水的深黑瞳眸,心神一阵摇颤,颊飞双晕,不由垂了眸。
屋里刹那一阵压人的宁静,子澶定定看她,他总是不自觉地默默观赏眼前那人,她是与众不同的,不过十二岁的年纪,浑身上下却隐隐绽出不同寻常的高贵与柔媚。可不经意间的一个瞪眼,一句嗔骂,一下跺脚,又蕴满少女任性娇嗔。
“熙儿有事吗?”子澶抽回神思,一如既往的温柔问道。
琉熙欲说还休,颊上绯色愈加深重,深吸了口气,方道,“师兄明明应该早就知道魏国已经攻取了雍丘,却怎么不来找我?”
子澶双目弯起,若初升的月牙,眸中光韵飞扬,“你我有约,若你输了,就认真研习医术。现在你已经做到了。有些事情只要彼此明白就好,又何必偏要点破?”
“可,我们也有约,若是你输了,就教我剑术。现在是熙儿输了,又为什么……”
琉熙的话才说了半截,却被子澶笑着截住,“我教你了吗?”她不由一怔,目瞪口呆。
却是子澶又笑了,“是我教你的吗?”
琉熙也不禁莞尔,掩嘴敛眉巧笑,四目恰恰相对,彼此皆一颔首。
“熙儿愿向师兄请教。”她踌躇着开口。
“什么?”子澶低头看她,目光充满鼓励。
“秦军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一再猛攻魏国长平一线?”她仰头,切切问道。
子澶回身,走近屋中后墙,轻拽墙上垂着的一条锦绳,身后垂帘霍然洞开,露出半墙羊皮缝接而成的地图。
琉熙心驰神往,走上前去。
他修长指节优雅抚上图面,“看,这是函谷关。”说话间,指尖缓缓向右轻移寸许,蜻蜓点水般掠过几处红色标注,“这是山阳、长平、雍丘、酸枣。”说罢,回眸殷切凝视琉熙,“看出什么来了?”
“秦军就像一把刀,齐齐刨开一道口子。”她美目圆睁,全神贯注。
子澶又问,“这道口子刨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
琉熙视线循着子澶指过的路线一路扫视过去,忽然,她叫道,“这道口子正好把燕赵和楚韩分开!”
“对了!”他投来赞许一笑。
她犹自不解,“可为什么要分开燕赵和楚韩呢?”
子澶悠然说出两字,“合纵。”
“合纵?”
“对,合纵。合纵起于苏秦,意在合六国之力,一齐抗秦。秦国纵是再强,能敌得过山东六国吗?”子澶笑问。
“不能。”
子澶颀白手指再一次划过地图,殷殷凝视琉熙,“现在能想明白为什么要分开燕赵和楚韩了吗?”
琉熙恍然大悟,“这样就断绝了南北四国的联络,使他们不可能合纵抗秦了!”
他欣慰地点头,“所以……秦国猛攻长平一线……”
“秦军猛攻长平酸枣一线,意在打通函谷关到东边齐国陶邑的土地,将燕赵和楚韩拦腰断开,使六国再不能合纵抗秦,然后个个击破!”琉熙一气呵成将结论说出,亦引来子澶深重笑意,撼得她心上一阵酥软。
她退后一步,微一欠身,想要告退,却被子澶叫住,“我们再赌一局!”
琉熙挑眉看向他,只见他递过案上所置简片,说道,“燕国用剧辛为将,讨伐赵国,赵国老将庞煖率军抵抗。我们来赌赌,这战结果如何。”
她抬眸嫣然笑道,“假若我与师兄所想相同呢?”
子澶温和依旧,悠然说道,“这次,只要熙儿说中,就算赢了。”
琉熙心里暗暗得意,因为此战关系赵国,战况结局,她一清二楚。便笑道,“那个剧辛早年居于赵国,与庞煖将军相交深厚。依熙儿看,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对庞将军了如指掌,所以才趁着赵国遭遇秦国几次强攻,国力衰弱的机会,攻打赵国。”
“那照熙儿说起来,这战,赵国能胜?”子澶问道。
琉熙扬眉吐气道,“不但赵国能胜,庞将军还可斩杀剧辛,俘获燕兵两万。”
“哦?”琉熙此一答惊起子澶深深诧异,“如此肯定?”
她眼中透出笑意,重重一点头,“师兄就说赌什么吧!”
“熙儿想要什么?”
琉熙想了一瞬,说道,“如果熙儿赢了,就要师兄亲自教我练剑。”
子澶从琉熙手中抽回竹简,笑道,“你先打过木子再说。”
“那就请师兄将我屋前的木芙蓉统统拔了。”琉熙撒娇地微一动身,不自觉溢出别样动人风致。
子澶一阵怔忡,垂眸似在沉思,半饷才抬头道,“可以,那拔了芙蓉,要种什么?”
“杏花。”她粲然笑意渗出珀色瞳眸,屋内高亮灯盏照出她眸色澄净如许。
弦月转过中天,夜色渐深,子澶仰头望了眼窗外天色,柔声道,“不早了,熙儿回去歇息吧。”
琉熙循着他目光望向墨蓝夜空,脚下却犹自站着不动,寂静无声中流转盈动情愫,子澶不由沉醉,她却忽然开口,“明明是熙儿输了,师兄为什么让木子教我练剑?”
“是我看错了师妹,误以为你身上戾气过盛。”子澶凝神远眺杏林,堆雪杏花下的艳绝一舞不禁抚上心尖,能做那样一舞的人,心中又怎么可能只有恨意呢?
“师兄原先说过,熙儿身上的戾气过重,怎么现在又觉得自己错了呢?”琉熙仰头凝望着他,满腹狐疑。她明白,子澶是对的,她心里确实积满了不甘,怨愤,仇恨……那不能无视的家国破碎,岂是想忘便能忘却。
“你也有认真修习医理,不是吗?”他笑问。
“就为这?”
子澶广袖飘忽,白绢深衣托着昏黄火光曳过,走入重重厚帘,只余下琉熙一人沐着清冷月华独立于沙盘一角,只听得远远飘来一句,“去睡吧。”
********绝武********
云梦脚下,山势合抱形成谷中一片平地,依山遍植桃花,围出不小马场,琉熙□桃花马如疾风簌簌越过沟壑木栏,终被她手中缰绳控住,稳稳停在炊烟袅袅的草庐竹篱前。
“天外天”耸于云梦之巅,虽是宁静喜乐却不能用于练习骑射,此片马场不知是新辟还是故有,恰好位于云梦山谷之中,由后山小径直下,便可直达谷中。
数月之前,一日木子陪琉熙练完剑,忽然惊呼,“师姐,你占我便宜!”
琉熙胸中一口淤血差点喷将出来,“木子,你又胡说什么?”
“我每日陪你练剑,你都没有回报我!”木子若有所思托腮看向琉熙。
“我不是酿花蜜给你吃了吗?!”
“那不够!”
琉熙万般无奈,颓然问道,“那你要怎样?”
木子得逞,嘿嘿得意笑道,“要不你教我骑射吧?”
“这山里哪有可以骑马瞄靶的地方啊?”
琉熙自觉此番说辞滴水不漏,却不料木子顿时眉飞色舞,拽着她就往后山一路狂奔,循着小径而下,进到此片谷中。
自那以后,每月,琉熙便会带着木子到山下谷中小住几日,习练骑射。
秋日晚霞分外暖人,染得西方一片绯红,金边流云飒飒飞过,似是被夕阳驾着走远。竹篱围起方寸小院,一张弓一支靶,一个不足十岁小童煞有其事控弦搭箭,三棱青铜矢尖对准靶心,簌簌簌三箭连发。
一箭半路落地,一箭脱靶,还有一箭……总算是中了靶边。
琉熙翻身轻跃下马,垂眸低笑,扔了马鞭,几步向前,牢牢握住木子双手,再次张弓搭箭,待弓满后才自信笃定一松指尖力道,白羽箭矢离弦尖啸,正中靶上红心。
“不要急着把箭射出,心要定,手要稳,眼要利。”她侧头柔柔向着双臂包拢中的小人儿说道。
不料想小人竟一时红了脸,缩身钻出她的怀抱,一反常态,连声诺诺,“知道了,知道了……”
木子肥嫩双颐似是燃烧起来,隐隐都能让人闻到焦香味道。
“哎呀,”木子双手重重拍向额头,一路冲进草庐,“我的饭……焦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琉熙眉眼俱笑,月牙笑眼满载亲情,紧随连滚带爬的小童子,银铃般笑声洒向寂寂山谷,暮然间回首,才望见夕阳余晖下被镀成金色的那人。
青松般身影挡住夕阳,脸上的阳光反而更加耀目,带着似水的温柔,恬淡笑意,清亮双眸,一如既往,“饭糊了吗?”
木子熄灭灶火,又从屋里迎出来,“师兄怎么下山来了?”
子澶的视线从琉熙脸上缓缓移向木子,“我来接你们回去。”
“接我们?”琉熙不解。
子澶点点头,“山上阵法被我动过,怕你们认不得路,回不了家,所以特意来接的。”
琉熙心中微微一动,他说“天外天”是家,那他们三人彼此就是亲人咯?哦,不对,是四个人,还有师傅。
子澶指指草庐,“先吃饭吧。”
木子无措说道,“师兄,饭,焦了。”
“那上面没焦,你和师姐吃,焦底脆香,我喜欢。”三言两语之后,三人便跪坐案前。
琉熙埋首吃着饭菜,时不时偷觑子澶一眼,那焦底乌黑,想来必定是又苦又硬,可他却若无其事地一片接着一片细细咬嚼吞咽,又轻呷两口鱼汤,仿佛津津有味。
7
7、新杏斫尽木芙蓉 。。。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
传说,从前有座山,它叫做云梦,有个鬼谷子,修行在其中,徒弟很有名,都是大将军。神马齐孙膑,浮云魏庞涓。
云梦在何处?四省都说有。
要想问某春,只能告诉乃——偶YY的。别当真……
伦家要收藏,伦家要评论,若是不想给,伦家就YY。——早春芳华
一片片金黄落叶飘下,落尽,北风牵着白雪没有预示地到来,苍茫茫罩出一天冷冽,然后又匆匆不告而别,引出杏花踩着梅君子的脚印,悄无声息走进琉熙至美珀色瞳眸。
去岁第二次打赌,琉熙毫无悬念取胜,赵国老将庞煖带兵痛击燕军,当阵射死燕将剧辛,一战俘虏燕兵两万余众。
子澶默默履诺,趁琉熙下山与木子习练骑射,将竹屋并山门前一片木芙蓉连根铲除,换植新杏株株。
杏花初开似彤霞,伴着天气渐渐转暖,花色默默无声间淡去,忽而五月立夏一过,仿佛只是一夜,便就幻化成朵朵纯白芳华。
琉熙站于杏树之下,伸手去接随风舞落的纯白,面上轻纱被迎面熏风一吹,紧紧粘贴在粉面之上,勾勒出刻意掩藏下的完美脸型。
子澶不知何时来到竹屋之前,隔着十来步,默然相陪,素衣垂袖,乌发束冠。
“木子要去山中打猎,你去陪他。”琉熙正沉醉于春末绚丽,隐隐觉得身后目光灼灼,倏然回首相望,那人清亮嗓音却已经飘来。
“好。”她恬静应道,也不回屋取兵器,自往山门外去找木子。
木子天资极高,不过大半年的光景,骑射都已初见英姿,就是没有她相陪,依着他的劲道和准性,只要不遇到猛禽野兽,在这山中打个猎,绝不会有什么闪失。
子澶早已严格划定狩猎的行动范围,此圈之内,绝无野兽。
然而,但凡木子出猎,子澶总要琉熙相陪,她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用木子的童真化解她似深井般的幽怨。
琉熙一路向山门走,目光扫视四周,找寻木子身影,拢袖间,纤细玉指顺手抚过腰间素色绢带下两颗半拳大的金色铜铃,那铃无声,却是做成铃铛模样,捎于素绢之下,缠绕腰间,乍一眼似是女子饰物,实则护身兵器。
她练剑已经一年多,子澶为她备下铜剑,每日由木子郑重端来,供她自行舞练,练罢再交木子带回。平日里木子每日陪她学习招式时,彼此用的却仍是细竹。
子澶从不教她使剑,却亲自演示招数诀窍,教她以素绢铜铃为器,做平日防身所用。
琉熙徐徐漫步,怜惜避过地上落英,目中暖意一闪即逝。一只脚刚踏出“天外天”的阵法,只抬眸的瞬间,她忽然被眼前景象震住。
山门外与木芙蓉交错的几株白杏被用钝器扫落枝桠遍地,粉白的莹洁堕入尘泥,更有一株新杏已歪斜一侧,土中根须一半拔起□在外。
一妙龄红裙女子正气得两颊红透,手里抓着支刚折下的杏树枝杈,奋力抚打碑上“天外天”三个大字,“子澶……你给我出来……”
“你住手!”琉熙怒斥,望着眼前狼藉一片,不由恶向胆边生,她连落英都不忍踩踏,可这个女子竟敢毁树折枝。
红衣女子轻瞟她一眼,似是未见一人,抬起秀腿向着原已半倾的一棵杏树就是一脚,新杏树干脆裂,从中折断。
琉熙怒瞪那女子,只见那人倒是一脸得意,俏生生转过头来,斜睨琉熙一眼,显出眉目如画,肤如凝脂,尖俏下巴微微一扬,似连身上红裙都漫起傲意。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撒野?”
“你是什么人?连我的闲事你也敢管?”红裙女子手中杏枝轻轻扫地,轻蔑瞥向琉熙,“子澶……你给我出来!”
“谁准你打坏杏树?!”琉熙几乎是在低吼。
女子扔下杏枝,拍拍手掌,娇笑轻掸长裾上的落英,“我愿意打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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