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木子一一交代;要他迁回邯郸,设法打探王翦行重金贿赂郭开之事,务必探明其意在何为。
木子细细听了;得令而出,也不回帐收拾细软,出了琉熙大帐便令人牵马启行,向东一路飞驰,直往邯郸。
木子去了十日,却仍不见回转,琉熙心中隐有不安。
李牧战策,贵在坚壁固守,以守为攻,拖延战事,以挫秦军锐气再图进取。秦军受挫,连日歇战,两军只得于山间对峙不动。
日过正午,琉熙巡营回到帐中,褪去甲胄往案后歇息。
案上几支竹筒滚动,引来琉熙注目,清冷面颊露出些许笑意。她捡起一支来,开了一边锦盒,盒中片片洁白畜毛,皆是产自中山国的獭兔背毛。
她挑拣几缕在手,沾了茶水,将那兔毛理顺折弯,捻过细线,捆成笔头,小心翼翼塞进竹竿里。拔了腰上匕首,削刻一截稍粗竹节,套于竹竿与笔毛交界之处。
试了试,尺寸稍差。
她细心将套竹抽出,又取过匕首来削刻。
劲道一时拿捏不好,刀尖生生划破玉指。指上赫然殷红溪流淌下,教她心头一震,却是不祥之感。
“来人。”她丢了匕首,将未做成的毛笔搁回案上,高声唤人。
帐外一员小将进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向她微一抱拳叫了声,“翁主。”
琉熙扯开丝绢裹了伤指,抬眸看一眼来人,正是她近身婢女芳儿,“木子去了可有十日?”
“回翁主,十一日。”婢女大步上前,回身看眼帐外无人,才露了女儿娇态。
“怎么也不见回来?!”琉熙蹙眉思索,淡淡抬头,“传我的令,加派一队兵士,紧盯对面杨端和大营。若有异动,速速来报。”
“得令。”芳儿高声应道,却又压低语声俯头轻问,“翁主可是得了什么讯息?”
琉熙皱眉摇头,“今日总觉心里烦闷,父亲中军在五里以外,也不便事事前去回禀。你且令人先仔细查看!”
芳儿侧首凝神,应了一声便出了帐去。
对面秦营却是暗暗牵动,蒙恬坐于帐中,只觉帐外兵士往来频频,看似闲适走过,却个个披坚执锐。禁不住走出帐外,拉过一员校尉来,定睛一瞧,真是杨将军之子杨宁。
“蒙大哥,”杨宁虽不足而立之年,却是早年已然从军,曾在蒙武军中效力,与蒙恬交情非浅。
蒙恬将他拽到帐内,眼波扫过营中往来军士,肃色问他,“今日可是要去赵军营中偷袭?”
杨宁摁住他拽在臂间的手,嘴角微微一扯,竟是一抹得意的笑,“不是偷袭,是明攻。”
蒙恬一怔,王翦大军五日前开拔东移五里,驻扎山口。赵军应对,李牧中军也东移五里,与王翦大军狭路相逢。两军相持,皆不敢轻动,今日却要明攻?
杨宁扯了蒙恬袖筒,往军帐中深处才说,“王将军营中传过将令,今日午后赵军必有突变,李牧一旦离营,我军便突袭对面赵军。”
“李牧离营?”蒙恬挺秀眉峰一拧,愕然问道。
杨宁微震,这才想起李牧却是蒙恬昔日岳丈,虽是李牧之女六年前已从咸阳失去踪迹,可此中关系,毕竟千丝万缕,便是王翦,也忌讳几分。只是碍着蒙氏一门四将,三代侍秦,秦王又另眼相看,对蒙恬又不敢不重用。
然而话已至此,却是不吐不行,杨宁只得接着说道,“王翦将军已有使者说通赵王亲信郭开,离间赵王与李牧君臣,今日邯郸便会有使者前来,召李牧回朝。只要他一走,我军便趁势而出。”
“那李牧之子李都尉呢?”蒙恬只一刻便想起那人来,李牧之子,白璧容貌,戴狼牙面具,勇冠三军,秦赵两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那大舅哥,他也素未谋面。
“不知道,”杨宁顿顿摇头,“大约也在李牧营中吧。”
正在低语时,帐外一人进来,玄甲白缨赫然立于近前,杨宁回首,见是父亲杨端和,讪讪退至一侧。
“杨将军。”蒙恬抱拳见礼。
“蒙都尉不必气,”杨端和一捋半白须发,伸手递出一枚宽宽竹简,“王将军有令,令我军倾营而出,拿下对面赵营,令你帅近卫精锐活捉司马尚。”
“活捉司马尚?”杨宁暗吁一口气,话头未有忍住,生生开口,“父亲,司马尚可是赵军副帅,我们攻他的营垒,只怕李牧大军来救,突袭我军营帐。到时若是收尾不能相顾,我军岂不是失去屏障,两面受敌?”
杨端和为难瞧了蒙恬一眼,低头负手沉思片刻,才抬眸道,“李牧将军休矣!”
蒙恬心上一颤,已经明白五分。
杨端和肃色背转身去,“赵王有令替换赵军主将,由赵葱、颜聚换下李牧、司马尚。李牧将军抗命不从,却又中了郭开奸计,竟随使者回邯郸去了。此一去,凶多吉少啊!”
同为武将,虽为两国,却也难免兔死狐悲。
蒙恬阖目不语,心头却是隐隐作痛,那痛随着外间战鼓高擂阵阵敲在心上,生出钝钝的痛。
“蒙恬,今日一战于你可是事关紧要,务必要活捉司马尚!”杨端和一手重拍蒙恬肩头,眼神炯炯如火。
蒙恬只向他俯身抱拳,也不作答,默默出帐上马,往营前列队整兵。
战鼓隆隆巨震响彻天地,山间林中飞鸟扑朔朔惊起,逃散开去。琉熙乍然于阖目间醒神,惊跳起身,穿了甲胄,长剑在手,奔出帐外。恰见婢女芳儿也已戴了缨盔,牵了琉熙战马向这边营帐急奔。
琉熙目光由淡转凉,顷刻似已凝结成霜,纤白手指缓缓举了狼牙面具,青面獠牙的狰狞掩了明珠照雪的绝色。她冷冷出声,“列队,迎敌。”
语声轻缓,却令四下奔突甲兵驻足,纷纷随在她马后,往营前肃列。秋风起,吹动她风氅翻飞,深绛的颜色,竟比烈日更晃眼。她长剑在手,连人带马犹如金铁铸成。在她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黑色盾墙仿似看不到边际,森然排开。
只见天际尘土扬扬,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喊杀声潮水般滚滚动地袭来,震得四野颤颤,鸟兽飞散。
琉熙静静听着,心底却已云卷风急,面上依旧淡淡,徐徐抬了指尖,“弓弩手准备。”
“弓弩手准备……弓弩手准备……弓弩手准备……”阵中兵士将她命令四下传播开去,一声高过一声,似大海波涛,延绵起伏。
轻甲红衣弓手自阵后井然有序穿梭而上,百人如一,取箭,张弓,瞄准。
只见她指尖轻轻一颤,唇间悠然迸出一字,
霎时日月骤暗,漫天黑压压箭矢遮蔽,嗖嗖破空急啸,顷刻惨呼不绝。
蒙恬领一支轻甲骑射,一马当先,直突赵军中帐。眼见顶顶麻色军帐已在眼前,却被压顶的流矢阻滞。
狼牙白羽箭尖啸射落,簌簌两声极轻极快,他身侧两员兵士应身落马,跌入滚滚烟尘。
蒙恬闪身躲过迎面两枚箭矢,长剑挥举,挡开一箭。信手抓了箭矢在手,睨眼细看,一时心惊。三棱铁矢寒光映日,却非赵军通常所用,此种箭矢,兼具秦赵两国箭矢之长,避其所短。破空有声,穿甲即过。
赵军中,有秦人。
他不慌不忙,自背囊抽弓搭箭,令声如吼,“马弓手准备。”
随他出击的亲兵近卫听令张弓搭箭,斜斜向天。只等他一声令下,齐齐松了弓弦,以秦军之箭还以赵军颜色。
箭矢如雨倏然而至。
琉熙慌忙抽剑,劈开两支,心神剧颤。
据她所知,秦军弩机射程有限,此刻两军相拒尚远,依理秦箭无法射入赵军阵中。心中惶急,不及留神,只听“噗”的一记低低声响。一直箭矢已穿透她右臂甲胄,刺入骨肉。
“嗯……”她将痛呼生生压回,只是轻声闷哼,摆手示意近前军士不要声张。
银牙咬碎,拔出箭矢,握在手中一看,箭身上赫然一个“蒙”字。
刹那的恍惚,乱了心神。
恰是此时,身后兵士急报,“报……都尉大人,一支秦军自南面突袭入营,直取司马将军大帐。中军将士有些顶不住了。”
狼牙面具微微一颤,却是挡住后头蹙眉低叹,面具后淡淡传出声来,“轻骑五百,随我解救中军,其余人等听由校尉调遣,阻挡正面秦军。”
“末将等听令!”
她一扬马鞭冲向中军,其后五百精锐轻骑扬剑呼啸相随。
中军帐前,赵兵所剩无几,却犹在抵死反抗。遥遥望见狼牙面具,霎时又添勇猛,与突入营中的秦兵殊死相搏。待琉熙赶到,两股兵士合作一股,将残余秦兵一一斩杀殆尽。
司马尚失了坐骑,遍体淋漓鲜血,已分不清是秦人抑或赵人的血。他立在地上,向琉熙重重一抱拳,“小将军英武。”
琉熙隔着面具向他惨然一笑,“司马将军还请速速突围,往父亲营中暂避。”
琉熙侧首向身后芳儿指尖一勾,芳儿翻身下马,将坐骑让与司马尚。司马尚也不套,上马便带着几员残兵向东突围出去。
“活捉司马尚!”清朗语声夹杂嘶哑自后传来,秦军已然突破营前壁垒,杀入中军。当先一将玄甲白缨,手中长剑指天,灰黄光芒蔽日遮天。
乍然的相逢,恍若隔世。
琉熙的身子剧颤不至,胸中气血汹涌如潮头,拍打心头。
他曾答应过她——绝不攻赵。
她忍着心口剧痛,左手持剑,向司马尚坐骑上一打,“司马将军快走。”转头迎上蒙恬,阻住他的去路。
青面獠牙遮面,纤细身躯驾马,蒙恬看着眼前人形不禁木木窒住,这身形,如此熟识。不及细想,侧旁却已有赵兵挥招过来,在旁秦兵自然也不甘示弱,金铁撞击,铮铮有声。
只蒙恬愣神凝望不远处马上那人。那人分明离得不远,却似是只顾与人拼杀,吝啬得连一个回眸也不愿给予。
几下混战,也不知何处流矢暗箭伤人,嗖嗖两声,却是正向蒙恬飞至。
琉熙本是刻意躲避,此刻却也再难旁顾,按动剑柄机关,飞身扑至,手中长剑由一生二。
蒙恬于混战之中并未瞧见暗箭,只看那李都尉骤然飞扑而至,不及思虑,手中剑柄已然一转,向她腋下直刺出去,本也只欲逼她罢手。却看腾空之人长剑分离,心下一颤,连忙收势,却已晚了。
“叮当”两声,暗箭被劈落。
赵军中却有人嘶吼呼叫,“李都尉……”
蒙恬愣愣看着掉落箭矢,凝神再看,李都尉已掉下马去,蒙恬手中长剑徐徐退出她的血肉,殷红的鲜血却已奔涌而出。
芳儿哭叫着扑向琉熙,将她搂在怀里,尖叫呼喊,“翁主,翁主。”热泪泼洒,湿了她的铠甲。
琉熙一手抚了伤处,一手颤颤摘下狼牙面具,珀色双眸定定看着眼前英武秦将,于凄婉相望间,空映出他玄甲白缨,千般怨愤万般不舍皆只化为一句话,“孩子,在云梦谷中……”
周遭刹那沉寂……
瞬时,却又沸腾起来。
两军近身相搏,兵士本彼此错落不能相顾,琉熙身旁除却芳儿再无他人。远处赵兵本来并不知晓琉熙如何负伤落马,只听芳儿凄厉叫声回荡旷野,冲破漫天喊杀,才知李都尉被秦将所伤。
惨呼霎时起伏,夹杂军士喝骂,赵兵纷纷甩开肉搏的秦国兵士聚拢琉熙身旁,向蒙恬挥剑执戟,势要取他性命。
秦兵见状也簇簇挤拢过来,拼了性命保卫自家主将,与赵兵殊死一搏。
金铁相击,血肉横飞。
蒙恬长剑脱柄坠地,浅浅插入脚下血染黄土,鹰骏眸子失了神采,如同荒漠死寂,死寂之中却只有琉熙凝眉忍痛模样。
千百夜晚思念穿心,却谁知如此重逢。
琉熙白皙手指被鲜血浸湿,甲胄徐徐染红,双眸却只凄婉相望,述了深情,话了别离。她颤颤抬手伸向他,唇间翕合却已听不清呢喃,唯留一句回绕蒙恬耳旁,“孩子,在云梦谷中……”
孩子,蒙恬眼前闪过天外天上子澶夫妇手中怀抱的婴孩,婴孩稚嫩,如碧玉干净漂亮,那原来是他的骨血。
蒙恬一震,死气沉沉的眸子活动过来,拔起地下宝剑,疯了似的向琉熙靠近。
赵兵护主,如泉涌至,阻了去路,他却只能以剑搁开重重致命杀招,不敢再伤赵兵分毫。在她眼前,怎能再伤她的同胞。
琉熙忍住剧痛,只觉身子越来越冷,眼前景致渐渐模糊,只蒙恬魔怔般砍杀靠近的身影留在眸中。她缓缓合了眼,笑意漾起在眉梢眼角,如清晨第一缕风,吹散迷蒙雾霭,现出天际湛蓝碧落,自层云朝霞里,横出一支绽放的新杏。
蒙恬看她的那一双眼,已将相思道尽,无须啜啜絮絮,她了然于心,他是为寻她而来。
蒙恬见琉熙徐徐阖目,双目圆瞠,似要滴出血来,只恨周身遍布赵兵,围得他水泄不通不得靠近,“啊……”似受伤的兽,带着最后的挣扎哀鸣。
两军正是搅成一团,难解难分,却是不知何处窜出四条灰影,乍一看是赵兵装扮,可细看来人眉眼,只觉阴气逼人,冷意直透到骨子里。四人皆是身手不凡,抛了手中长戟,自地下信手捡了死者长剑。寒光过处,无论秦赵之兵,应声倒地,伏尸当场。
众人还不及回神,芳儿只觉肩背剧痛,翻倒在地,怀中琉熙被生生夺去,伏在来人背上。四声长哨响处,墨色狮骢扬蹄电闪而至,四名剑飞身上马,负着琉熙那人将她转而横抱身前。再一声长啸后,四骑绝尘已似离弦的箭,消失无踪。若不是那四道高高扬起的尘泥,方才一幕,几乎教人认作梦境。
********绝武********
幽静宫室暗香萦绕,殿宇深处点着灯,烛火摇曳落在层层纱帘之上,似有银光漾动。馨馥香气里却夹杂血的腥甜,医官垂首默然出入,婢女垂首跪地托着铜盆药匣。
殿堂下凝着压人心肺的安静。
榻上的琉熙甲胄已经除去,单髻散落,长发纷乱披撒,几缕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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