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管事的交代差事,也是压低了声音,唯恐发出响声惊扰了什么人一般。
“崔管家,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开始”
厨子用油乎乎的麻布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声问着崔忠。
没办法呀,现在虽是冬天,可院子里又是大火堆、又是小火把的,硬是烘得整个院子都暖暖的,别说忙里忙外的干活了,就是抄手干站着也能热出汗来。
崔忠跟着厨子来到火堆前,一一检查着:烤架上已经串好了一头羊,只是还没上火烤;大大的铜鼎里,加了崔家食谱收录的秘制汤料,此刻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正伴随着滚动的汤水飘散出来;而田庄上送来的用药材喂养的小豕,也已经处理妥当,只等主人来了现场烹制。
还有熊脂、鹿肉、鱼、鸡等食材,也俱已收拾好,所需配料、菜蔬亦都准备齐全。
崔忠满意的点点头,“很好。待朔日子时一到,主人们祭拜了祖先,便可开火烹制了。
记住,千万给我把差事做好咯,等辛苦完这几天,我会好好给大家请赏。若谁出了纰漏,那可就别怪我不顾往日的情分了”
见几个负责厨房的厨子、小管事都围了过来,崔忠板着脸,郑重的说道。
“是,大管家只管放心,咱们又不是第一年当差,哪会不知道规矩。”
“可不是,您就放心吧。”
“就是就是,这除夕宴,咱也准备了好几回,哪回不都是圆满结束呀。”
“不会坏了规矩,更不会扰了主人的兴致。”
几个人闻言,忙拍着胸脯,七嘴八舌的表态。
崔忠又叮嘱了几句,不是他不放心这些老仆,实在是吃食这一块儿太过重要,万一一个不小心,别说被人下毒了,就是食材不新鲜,让主人大节日里吃坏了肚子,也是他这个大管家管理不善哪。
看了看时辰,崔忠又溜达到回廊下,叫过一个年轻的小管事,“桃符准备好了吗?”
小管事连连点头,“早就妥了,正等着您的吩咐呢。要不,您先看看?”
说着,小管事朝后摆摆手,身后的小厮忙塞给他一卷字画。
这时的桃符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用桃木雕刻的门神,而是直接将神荼、郁垒两位神将画下来,属于简化版的桃符。
崔忠并没有接那桃符,只是抬眼瞥了下家祠的方向,算了算时间,道:“嗯,差不多了,你安排几个人,去把新桃符换上。”
小管事忙答应一声,又问道:“是不是也一起燃爆竹?”
崔忠点头,“嗯,自是一起。不过你们要看好时辰,切莫早了,或迟了,若是误了时辰,坏了主人的事儿,你们几个、我一个都不饶。”
“哎哎,大管家您就放心吧。”
小管事见崔忠没有其它吩咐,便领着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抱着新桃符,提着新制的爆竹,颠颠儿的往外跑。
如今的爆竹绝对是名副其实的爆、竹。
其实现在已经比前朝有所改进,几年前有人提出在小竹筒里填放硝,进而引爆竹筒,用硝爆炸时产生的烟雾驱邪避凶,从而改进了爆竹。
要知道前些年过年的时候,人们还都是拿着松枝和竹子做得火把,很原始的直接燃烧竹子,使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驱邪。
而现在呢,人们又尝试着在竹筒里填放些颜料或是用彩色纸片、布条包裹竹筒,待竹筒爆炸时,生成更加鲜亮的色彩和新奇的花样。
不过崔家是老世家,对这些华而不实的古怪东西并不欣赏,每年燃放的也只是加了硝粉的竹筒。
崔氏家祠,崔三娘领着两个弟弟开了祠堂。
子时已到,现在已经是甲辰年的元旦,是新一年的开始。
崔氏三姐弟带领着崔家诸男丁,齐齐给先祖进献祭品。
与此同时,清脆的竹筒爆裂声远远传来,似在为祭礼伴奏一般。
上完供,便是敬酒。
崔三娘、崔守仁和崔守义每人端着一杯屠苏酒,跪在崔氏祖先的灵牌前,祈求列祖列宗、祈求降神,保佑崔氏子孙平安康泰富贵荣华。
三位大家长祈福后,便是诸多小辈敬酒。
不过,小辈们敬酒的对象,则换成了三位大家长。
崔泽、崔鸿、崔海三兄弟领头,身后依次是大郎君崔彦伯(荣康堂)、大郎君崔宜伯(荣安堂)、三郎君崔叔伯……一直到孙子辈的崔令元、崔令文等小豆丁,他们同样端着屠苏酒,一一给三位家长敬酒,祝长辈们健康长寿。
看着人丁日益兴旺,崔三娘姐弟三个感慨万千,想当初他们三个离开老家的时候,全家也只有三个人,如今儿孙满堂,四世同堂,算得上家族繁盛了。
只是……
崔守仁和崔守义兄弟对视一眼,随即暗暗点头。
敬完酒,崔三娘亲自取了族谱过来,准备将崔清一家、崔令慎登记进去。
家祠外的回廊下,崔家的众女眷也都按辈分排好队,一排排的跽坐在地板上,每个人都挺直身子,静等着仪式结束。
而崔清一家子听到召唤后,崔清、崔嗣伯整整衣冠进了祠堂,姚氏来到三夫人小卢氏身边跽坐下,崔萱则跽坐在四娘子崔蘅身边。
至于萧南等少夫人们则整齐的跽坐在第二排,神情肃穆,至于心里想什么,就不能一一得知了。
好半天,回廊下的女人们跪得腿都发麻了,还不见祠堂里的人出来。
萧南耳力好,她甚至听到了隐隐的争论声。
嘶……不会吧?
有什么异议,大过年的都不能消停?
又过了半个时辰,四周的爆竹声渐渐消失,家祠的门才被打开。
崔三娘、崔守仁和崔守义三姐弟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的缓步走出。
第二代、第三代以及第四代们也依次跟出来。
许是年轻人没城府,崔幼伯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活似被祖宗训斥了一番。
众女眷忙起身相迎,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各自的男人。
萧南看到崔幼伯的过水小白菜一样的惨样,当下有些愕然,悄悄的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郎君,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崔幼伯抬起头,强扯出一抹笑,“无事,娘子无须担心。”
才怪
但现在并不是说心里话的好时机,萧南压下心底的疑惑,点头,“无事就好。”
另一边,崔泽对郑氏说了两句话,郑氏瞪大了眼睛,差点儿当场暴起。
崔泽很了解自己的娘子,说完便清咳两声,压住郑氏可能发出来的惊呼或者发对。
郑氏也了解相公,见他这般作态,便知道木已成舟,再无更改的可能,死力咬着牙,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老夫人见大家都围拢在家祠边,两个一起三个一堆的说着什么,且个个神色各异,丝毫没有过节的喜庆,当下便有些不喜,扬高声音道:“好了,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去进食守夜了”
除夕守夜,是习俗,崔家也不能免俗。
“是”
众人见大家长发了话,都纷纷住了口,齐声应了喏,待崔氏三姐弟先行后,才慢慢跟着出了家祠。
萧南心里装着事儿,随大流一起往外走。
一时没注意,竟走到了自家婆婆的身侧。
郑氏的脸色很不好看,只是碍于规矩,不好立时发作,可惜了一方上好的帕子,已被她扭成了麻花。
忽然看到萧南满脸心事的跟在自己身边,郑氏满肚子的怒火顿时有了发泄的对象。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八郎呢?啊?你到底懂不懂规矩,懂不懂为妻之道,竟走到自己夫君的前头?嗯?难道亲家母竟没教你何为三从、何为四德?”
严厉的斥责,仿佛一记焦雷,‘咔咔’的劈在安静的回廊里,引得崔家其它人停住脚步,惊诧的看着失态的郑氏。
第136章 除夕(三)
众目睽睽之下,萧南仿佛被大夫人用力扇了两个耳光,全身的血液都直往头上涌,双颊涨得通红。
心,砰砰跳得厉害,她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听到那一记紧过一记的心跳声。
拼命握紧拳头,萧南长长的呼了口气,冷着面孔道:“母亲大人教诲儿,儿自当听从。只是,母亲大人既提到了长乐公主,儿为了皇家体面、朝廷尊严,不得不请教母亲大人一句——”
说到这里,萧南挺直腰杆,目光直视郑氏,一字一顿的说:“儿见母亲大人似有微恙,敢问母亲大人,儿是该按照您的意思继续跟在郎君身边已尽‘妇道’,还是应当按照规矩礼法上前来已尽‘孝道’?”
郑氏一窒,她说什么,难道告诉萧南不必尽孝?
想了想,郑氏只能一口咬定萧南过来也不是为了伺候她,冷哼一声,道:“哼,服侍?我怎不知?还有,你服侍我什么了?嗯?”
萧南脸上的寒意顿时一敛,满是委屈的说:“儿、儿刚跟上来,正待询问母亲大人是否安好,您、您什么都没说,劈头盖脸就、就——”
掏出帕子覆在脸上,萧南呜咽道:“若只是训诫儿,儿也不敢辩驳。但母亲大人,我阿娘虽是您亲家,可也是皇家公主呀,您、您质疑她,岂不是……儿知道您是身体微恙,这才一时糊涂说了胡话,可别人不知道呀,这话传来传去,还不定最后传成什么样儿呢。
儿是崔家妇,决不能看着崔家有麻烦,所以,您若是觉得儿哪里做得不好,只管训诫,儿绝无怨言,但您千万别牵扯其它呀……”
萧南这话说得极为难听,偏她先设置了一个前提,那便是她不是为了自己辩解,而是为了帮崔家避祸才不得不跟婆婆顶嘴。
这让想用身份压人的郑氏听了,竟不知怎么反击。
其他人听闻,也不好插嘴。
毕竟郑氏确实说过暗讽大公主没教养的话,又被萧南一而再再而三的点出来,谁若是帮郑氏说话,谁就是同意郑氏的意思,也质疑皇家公主的教养问题。
其实吧,这种事儿可大可小,若是换成别的公主,没准儿外人听了,只当世家的傲娇脾气又犯了,不过是说笑几句。
就是圣人和皇后听了,也不会太在意。
偏郑氏说的是公主中品性最好、脾气最佳且最受李二夫妇宠爱的嫡长女,这、这就有些麻烦了。
还有,若是再延伸下去,郑氏质疑大公主的教养,是不是也在暗讽一代贤后长孙氏没教养?
真若发展到那一步,郑氏甚至整个崔家,都将成为世人唾骂的对象。
开玩笑呀,长孙皇后多好的人呀,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不止前廷的朝臣对她称赞有加,就是后宫的嫔妃也都真心拥戴她,民间更是流传着她的许多美好故事。
就是市井的闲人、混混,提起这位贤后,也不敢用轻佻的语气,更不会辱骂。
这样推论下去,郑氏以及崔家的人品、规矩很有问题呀。
老夫人闭了闭眼,无声的叹口气,然后朗声道:“乔木说的是,我看大夫人的脸色确实不好。来人,伺候大夫人回房休息。”
“老夫人,我……”没病
郑氏恶狠狠的瞪了萧南一眼,刚要解释,走在前头的崔泽也听到动静,转身回来,冷声对她说:“娘子,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如今身子既不舒服,就不要强撑着,还是听老夫人的话,回房好好休息吧。”
崔泽的声音很低,但在郑氏听来,却似耳边打了个响雷一般,惊得她顿时合上嘴,接着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无力的说道:“我还好,就是、就是有些头晕。”
这时,郑氏身边的大丫鬟琉璃和珊瑚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扶着她往后堂的寝室走去。
老夫人却似什么都发生一般,冲着萧南招招手,“乔木,到我这儿来”
萧南知道老夫人的意思,无非是要息事宁人。
好吧,看在今天是除夕的份儿上,我暂且放过这一遭。
萧南在心底暗暗记了一笔,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她听到老夫人的召唤后,先是怯怯的回头看了看跟在后头的崔幼伯。
崔幼伯也被郑氏的暴怒吓了一跳。
随即,他便想到了阿娘生气的真正原因,而这个却跟萧南没有丝毫关系。
萧南被郑氏迁怒了。
崔幼伯想明白这一点,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萧南。
至于萧南的辩驳,崔幼伯倒没有往忤逆、孝道上想,他反而觉得说的没错,她是真的为崔家考虑。
这会儿看到萧南委屈中带着询问的眼神,崔幼伯既心疼又觉得烫贴,便勾出一抹笑,点头表示赞同。
萧南对他感谢的一笑,随即疾步走到老夫人近前,挽着她的胳膊,道:“老夫人,小心路滑。”
老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然后对众人道:“走吧,今儿是除夕,咱们都去前头守夜。呵呵,好好乐上一夜。”
众人纷纷应和,一时间,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又开始有说有笑的往前走。
姚氏撇撇嘴,扭头对女儿说:“哼,这大夫人也是个没脑子的,大过年的被赶回去‘休息’,就这样的人,居然是崔家的宗妇。”简直比她这个村妇还上不得台面。
崔萱却被崔蘅一身华丽的衣饰晃花了眼,此刻哪儿有心思跟阿娘八卦,便随声附和了一句,接着便换了个话题,“阿娘,大兄真的能娶郡主娘子吗?”
“当然,‘那边’说了,朔日新年朝会的时候,圣人便会下旨赐婚,择吉日完婚。”
‘那边’是指三戟崔家,崔嗣伯一直跟崔洋保持着密切联系。
南平公主下嫁的事,也是崔洋极力促成的。
“那、那她会不会瞧不起咱们?”
崔萱很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有些自卑,每当崔家其它小娘子谈论什么话题,她根本听不懂的时候,这种自卑感分外强烈。
来到崔家后,她跟着阿娘吵闹、耍脾气,根本原因也是自卑。
她记得很清楚,住进合浦院的第一天,因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珍稀的宝物,她惊叹不已的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洁净的地衣,她甚至连脚都不敢抬,惹得合浦院的丫鬟嗤笑不已。
第二日清晨,丫鬟伺候崔萱洗漱,崔萱没见过那些用品,只当是大家族里讲究多,每天朝食前还要喝碗汤,便把澡豆放在漱口水里当茶汤喝了,喝完心里还直嘀咕,崔家厨子的手艺真差,好好的豆面汤竟做得辛辣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