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城杀过人,但只是为了以暴制暴,他本身绝没有当战争狂人的嗜好。相反,看过海湾战争、阿富汗战役、伊拉克战役等一系列战事报道后,他对战争充满了厌恶情绪。
几个寡头之间的争权夺利,却用平民和军队的鲜血和尸骨来铺路。
仇是一定要报的,他也并不关心杀了冷玄后是否会令天靖政局大变,可没想过要波及太多无辜百姓,至少不想让自己个人成为战事的源头。
几天相处下来,公子悠也算摸清了雷海城的脾性,见他笑得温和,笑容下却一片淡漠沉静,知道再说也无法劝动雷海城,只好笑笑道:“那路上就辛苦你了。”
洛水国在诸国中面积最小,位于天靖与风陵交界之处,被两国疆土包围着,向来是天靖和风陵兵家必争要地。两大国曾为争夺洛水发动过大小战役数十次,最后一次是在十三年前,天靖获胜,从此将洛水纳入属国之列。
雷海城等人为了逃避追兵,尽量避开人口稠密的城池,只挑偏僻山路行走,但途中终究难免要经过关卡盘查。为防万一,雷海城毒性全解后便拿出以前学过的化装技巧,将三人乔装成年老的商人模样。
他生性不喜鬼祟,所以当初在训练营中,科科训练的成绩都出类拔萃,唯有化装课程的得分全组倒数第一。而且在异世也没有胶质假面、假发套等道具给他发挥,只能剪些三人自己的头发当假胡须贴起来,又挖了些湿泥巴掺和面粉涂脸上、手上改变肤色,再往腰腹间塞些破布弄出个臃肿大腹。自己看了水中倒影都不满意,公子悠更笑到打跌。
公子雪路上都沉默寡言,此刻也不禁微微一笑。他自逃离京城后,在公子悠日夜鼓励下,胆子似乎大了些,刚开始骑马还战战兢兢摔个几次,现在已经十分娴熟。虽依然不多话,但原本畏缩的眼里渐渐有了神采,一直佝偻的背脊也比原先挺直多了,倒成了三人中最高的一个。
“不要笑,胡子掉下来就穿绷了。”
雷海城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叹息,记得自己学生时代看《天龙八部》,书里有个叫阿朱的女孩是易容高手,随便弄点棉花泥巴塞塞抹抹就能从娇小玲珑的少女摇身变成大汉、和尚。实践证明,不可能。
他只希望,三人的假胡子在经过关卡时不掉下来便算成功了。
一路上竟意外的顺利。除了开始经过的几个城镇进出时,有守门兵士拿着三人画像略看一眼就放了行,接下去所经城池均不见有挂出三人的悬赏画像。
“也许天靖朝廷估计不到我们能逃得这么快,画像还没传遍国内。”公子悠极是乐观。
雷海城却没他乐天,更加倍小心起来。又走了几天,将近一半路途时,终于听到了天靖大军攻打西岐的消息。
雷海城释然。大战既起,天靖朝廷定然是将全副精神都扑在跟西岐作战上,无暇再来理会几个逃犯,看来之后的行程可以稍微安宁点,起码不用再顶着那拙劣的乔装打扮赶路。
不过三人的轻松心情没维持多久,就被另一个惊变打破。
天靖与西岐战事第四天,风陵国向天靖正式宣战。
雷海城不知道冷玄是还没来得及执行那个离间计划,或是计划失败,引来风陵在此节骨眼上发兵。
天靖的精壮大军几乎都在西线作战,风陵从天靖东边进攻,沿途的天靖驻军根本抵挡不住,节节败退。短短几天内,数座边境城池相继失陷,被风陵军队洗劫一空。
雷海城三人东行途中,尽见天靖百姓拖老携幼,赶在风陵大军攻来前向京城方向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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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色阴霾,中午时分更下起雨来。三人也赶了半天路,适逢路边有一间荒败无人的破庙,便下马小憩。
正席地吃着清水干粮,外面人声嘈杂,涌进数十个男女老幼避雨,瞧装束都是天靖逃难的贫苦百姓。
雷海城三人为了不与行西北路线推进的风陵大军撞上,从昨天起已特意折向南行,宁愿兜远些路程去洛水。想不到即使风陵大军不经此处,这里的百姓依然怕被战乱波及,仓皇逃离家园。
有孩童烧着高烧,哭叫不停,又有老年人路上扭痛了腿脚,躺地上长呼短吁,一派混乱。
公子悠瞧不过,便拿了些面饼过去分给几个孩童吃。
“……战祸所至,必是百姓遭殃。”
雷海城心中正在感慨,就听耳边一人轻叹,将他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一怔望去,却是公子雪。
这十来天路赶下来,公子悠和雷海城考虑到公子雪身体弱,一味让他吃大鱼大肉进补。公子雪原先凹瘦的双颊丰满了些,他面容本就清秀,肌肤添上几分红润后,更增风华。
声音没了畏惧,轻缓从容,也是出人意料的动听。
这等音容,再加上周身淡淡忧郁气息,倒蛮像日韩偶像剧里那些忧郁悲情男主角……雷海城正想到好笑处,公子雪似觉察到他视线,扭过头来,看了雷海城一阵。
“……谢谢……”
“谢什么?”雷海城愕然:“是我给你们惹了麻烦,害你们跟着逃亡,你不怪我就行了。”
“我谢你,是因为你自己都有一身麻烦,还能替我们兄弟着想,护送我们回洛水,以你小小年纪,也算有担当。”
什么话?雷海城啼笑皆非。他自认是三人中最年长的,因此一路上对公子雪兄弟照顾得十分细致,不想现在居然听到明明比他真实年龄年轻的公子雪老气横秋地夸他年少有担当,着实郁闷。狠狠摸着自己嘴唇和下巴——
还是没有长胡须的迹象,少年的肌肤光滑细腻得叫他火大。想他前世十八岁的时候,多少有几根绒毛冒出来展示一下男人魅力了。
公子雪缓缓说完就不再看雷海城,把头转向庙外,凝望越下越大的早春初雨,绵密如丝,将天地间连成一片……
“至于逃亡,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你的出现,以悠的性格,也会带我离开京城。”
他声音也像雨丝一样,冷冷的,不带情感。“悠是个好弟弟,可他太冲动,容易感情用事。这性格,不是上位治国者该有的。我是质子,离开天靖也就意味着洛水跟天靖反目,正让天靖有借口出兵讨伐,灭了洛水国,将洛水彻底变成天靖国土的一部分。”
雷海城第一次听公子雪跟他说这么多话,而且冷静得叫人无法将眼前的公子雪和洛水舍馆里那个懦弱青年联系起来。
公子雪的目光,也沉静深敛,波澜不兴。
这个,才是在看似胆小的身躯里隐藏了十多年的,真正的洛水国神童罢……
雷海城眼中光芒渐灼,他仿佛从公子雪身上看到了数个月前的自己。“天靖眼下自顾不暇,洛水难道没信心趁此机会摆脱天靖的桎梏?”
“摆脱天靖又如何?”公子雪终于把目光投向了雷海城,“洛水国小民弱,注定要依附大国才能求生存。不是天靖,就是风陵,甚或西岐。既然改变不了当属国的命运,就没必要与天靖翻脸,给洛水国民带来无穷战祸。”
冷冷一笑,“我十二岁时,请求父王答应由我来天靖当质子,到如今整整十三年,要的并不是洛水被灭亡的结果。”
雷海城肃然。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无资格去评价公子雪的想法是不是真的有益于洛水国长远国运,但更无理由去反驳。
即使他前世的时代,像洛水这样唯某几个超级大国马首是瞻的小国家多的是。文明社会尚且强国横行,流行霸权政治,何况是在古代。
他沉吟了一会,才问公子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同意我的说法了?”
公子雪似乎能看透雷海城心底,微微笑了。“悠认定我怯懦无能,我已经无法说服他。雷海城,你既然能懂我的心,帮我劝他。”
“要我替你当说客?”雷海城挑起眉毛。
他对自己的口才有信心,但不喜欢公子雪一副命令的口吻,懒懒露出个笑容,伸个懒腰,悠闲地舒展开四肢。“我自己也有一堆麻烦要解决,送你们回洛水后就离开,你的事,恕我帮不上忙。”
公子雪的微笑冻结在嘴边,倒不是因为听到意料之中的拒绝,而是因为第一次看到雷海城绽开充满成熟男性诱惑魅力的慵懒笑容,配着少年人的容颜,显得分外奇异又协调。
“……你,很特别。”公子雪眼里罕见地闪动着些许好奇和探究。“听悠说,你是借尸还魂?你原本,是什么人?”
“是啊,海城,你杀人的时候好有气势,前世是不是什么剑客侠士啊,还是,嘻嘻,江洋大盗?”
公子悠照顾那几个孩童吃完了饼,走过来正好听到公子雪最后那句话,笑着起哄,心里着实痒痒的。
那天听了冷寿跟雷海城一番对话,他如坠云里雾端,就听清楚了借尸还魂。说当时没被吓一跳是假的,但相信雷海城绝不会害他,便强自将疑惑压在了心底。
见两兄弟四只眼睛齐齐看着他,雷海城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
“是杀猪的。”
第 18 章
公子悠一愣后捧腹大笑。公子雪倒没有笑,只淡然瞄一眼雷海城,靠上墙闭目假寐。
两兄弟都是玲珑心肝,知道所谓杀猪云云必是推搪之言,既然雷海城不愿多说,他们也就打消继续追问的念头。
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不多久便云收雨散,天色重现光亮。
那群男女老幼一见雨停就收拾起逃难的细软包裹,也不顾地面坑洼泥泞匆匆上路。
雷海城三人上了马继续南行。刚经过大雨洗礼的天空碧绿如翡翠,空气里流动着新鲜的泥土青草味道,路边的树叶子也被雨水冲洗得青翠欲滴……
公子雪突然伸手,从拂过他身侧的枝头摘了两片绿叶,稍作折叠轻轻吹了起来,几个单音后渐转流畅,十分清脆动听。
“大哥他离开天靖京城后,心情是越来越好了。”公子悠听出那旋律正是洛水家喻户晓的童谣,欣慰地跟雷海城低语,一拍马赶上两步,与公子雪并肩而行,双手轻打节拍,合着公子雪的吹奏,放声高歌。
两兄弟一吹一唱,配合默契,落在雷海城眼里,他是孤儿出身,见到这等手足情深颇觉羡慕。
公子悠将那首童谣反复唱了好几遍才停,勾起了幼时跟大哥一起玩耍的回忆,不觉红了眼圈,见雷海城正含笑望着他们,脸一红。“海城,你别光看,也来唱一首吧。”
雷海城双手一摊:“我不会。”不是谦虚,而是天生没有音乐细胞,前世偶尔被人拖去KTV消遣,都把话筒丢给别人,自己全场做听众。
公子悠不依:“哪有人不会唱歌的?你都听了我唱的,礼尚往来,随便哼两声给我听都不行?”
“那是你自己要唱,我没有说过要听吧?”雷海城好笑地看着公子悠,不过这小鬼生起气来还真的叫人难以拒绝。同行多日,他内心无意间已将公子悠当成弟弟看待,不忍拂他意,“唱就唱吧,不过别笑我。”
清了清喉咙,清朗的嗓音在风中响起——
出鞘剑 杀气荡
风起无月的战场
千军万马独身闯
一身是胆好儿郎
儿女情 前世帐
你的笑 活着怎么忘
美人泪 断人肠
这能取人性命是胭脂烫
绝别诗 两三行
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
若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
绝别诗 两三行
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
若我能死在你身旁
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这首胡彦斌的《诀别诗》是雷海城为数不多能唱齐全的歌曲之一。因为婷最爱听“若我能死在你身旁 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这句,雷海城于是买了CD苦练歌喉,总算练出几分原唱味道,常在枕边轻轻地唱给婷听。一时要找首歌来唱,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首。
他边唱边听着最熟悉的旋律在耳边流转,缠绵悱恻,荡气回肠。思绪飘渺飞翔,仿佛又回到了和婷相依偎的温馨时刻……
伤感的歌声中,慢慢多了个轻柔悦耳的声音。是公子雪。他的记忆力非常惊人,只听了一遍便记住歌词。雷海城唱第二遍的时候,公子雪就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最后一句的尾音消失良久,雷海城和公子雪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意境里久久未能自拔。公子悠也听得如痴如醉,咀嚼着歌词里的情意,不胜唏嘘。
望见雷海城眼角水光隐现,他低声道:“海城,你又想起心上人了吧?”
“……是啊,可惜我永远都见不到我的未婚妻了……”
雷海城仰头,对着辽阔无边的碧色长天呢喃。x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这已经不再是他原本生活的时代……
从身体最深处吐出口气后,他调整好心情,低下头,见公子雪正看着他。
一双清秀的眼睛仍是波澜不兴,却多了点冷漠以外的东西。
“好了,歌也唱完了,抓紧时间赶路吧!”雷海城最先发出一声笑,打破了还萦绕在空气里的淡淡忧伤,迎风策马扬鞭。
身后两骑紧随,急促的马蹄声外,雷海城还听到了歌声。
是公子雪,依然在轻轻哼唱着刚学的那首诀别诗。
漆黑夜色笼罩树林。不久,亮起了火光。
“我去河边喂马,你们准备过夜烧的柴禾。”
雷海城安顿好两兄弟,牵起三匹马去小河边吃草饮水。自己也在河水里洗了把脸。
白天的暴雨耽搁了行程,他们三人之后抓紧赶路,在傍晚时经过一座城池,眼看夜色全黑,才在野外找了片靠近水流的树林歇脚过夜。
河中有鱼悠然游动,雷海城自然不会错过送上门的粮食,折了段树枝作鱼叉捕得数尾鱼,回到火堆边杀剥干净,烤得香味四溢。三人就着干粮清水吃了烤鱼,公子悠之前已收集干草在地上打好地铺,三人定了明天的行走路线,便合衣就寝。
听到公子雪兄弟鼻息微微,雷海城悄然起身,走到离两人远点的地方开始做俯卧撑。自从离开温大娘那村子后,他一直疲于奔命没空锻炼。肩头那箭戳得虽不深,但拔箭时箭头倒钩将伤口肌肉撕扯得厉害,尽管路上已结起疤,雷海城还是不敢太用力使用右肩,怕刚愈合的伤口又破裂。好多天没舒展过筋骨实在憋得难受,今夜说什么也要运动一下。
一连做了数百个俯卧撑,汗流浃背,浑身毛孔张开酣畅淋漓。他一跃而起,替火势渐弱的火堆添上几段树枝后,拿了换洗衣服去旁边小河里洗澡。
山林里,初春的夜晚还是十分寒冷的,不过对雷海城来说这点冷根本不算什么,脱光了往冷水里一浸,权当做SPA。
正洗得快活,河边数丈外,地上枯枝忽然噼啪爆出声轻响。
雷海城顿时警觉,他挑这地方过夜时已检查过周围没什么野兽足迹,但难免意外,迅速游至岸边,看到一个高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