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热刺鼻的血艳如桃花,溅满了两人衣裳。
这一箭余势不竭,带得冷玄整个人都向后倒去,连雷海城一起跌下了马背,沿着山坡斜路滚落。
马匹无了驾驭,转眼就奔得不知去向。
顾东神隔着深涧见天靖皇帝中了箭落马,他有心再补上一箭,但两人一路翻滚,让他无法瞄准。他拉起缰绳,打量着周围,正在琢磨该如何绕过深涧走到对面山坡,身后突然响起震天呐喊——
“是风陵国的狗贼,弟兄们,上啊!”
山腰里,冒出大群青壮汉子,挥舞着兵刃向顾东神冲来。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高举大刀,纵马冲在最前面。雷海城已滚到平坦处,撑起身遥望,相距虽远,他依然听出了那人声音。
是岳小川。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顾东神见数百人冲向自己,也不免心惊。又见众人穿的都是天靖寻常百姓服饰,一时吃不准众人来路。
“我们是天靖的百姓,你这个狗贼侵犯我国,快来受死!”岳小川大喊,“弟兄们,看他的装束,多半是风陵国的高官,杀了他,咱们再去云潼关帮天靖军队跟风陵的大军拼命!”
他身后,数百人齐声应和,群山回响,气势雄壮。
顾东神纵然箭术通神,也知道凭他一人根本无法与几百个情绪高涨的汉子对阵,用力两鞭,驾马飞逃。
岳小川一马当先,带领着连环寨的喽罗紧追不舍。
雷海城在对面山坡上,见连环寨众人如此热血为国,敬意油生。回想到昨晚在山洞里,听到外面那两人一鳞半爪的交谈,想必就是在议论连环寨准备去云潼关杀敌的事情。
确是一群峥嵘男儿。
众人出离了视线,他才想起冷玄。
沾满血迹沙土的身体就侧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死了么?虽然箭射中的部位不足以致命,不过那血红色的箭或许喂了毒药……
茫然的感觉不知不觉地,慢慢爬上了雷海城心头。
是他将冷玄拖到身前做了挡箭牌、替死鬼,可他丝毫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反而空虚得没了方向。
大概是这仇报得太快、太容易了吧?让他一下子竟无所适从。
妖艳的桃花刺青还残留在他脑海里引诱着他想去探究,报复也才刚开了个头而已。
他不要这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
他就怔忪地看着冷玄的背影,感觉自己已经看了千年那样漫长,而事实上,时间只停顿了极短暂的瞬息。
冷玄微微动弹了一下。雷海城遽然跳起,扑了过去。
男人的脸虽然白得像张纸,胸膛还有力地起伏着。雷海城浑身松懈下来,坐倒冷玄身边,也理不清自己心里究竟在紧张什么。但唯一肯定的是,他绝不想冷玄就此死去。
“你欠我的,还没有还够呢!”他喃喃自言自语,看了看伤口流出的血,色泽殷红,不是中毒的迹象,冷玄应该只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匕首削断了露出冷玄背后的箭头,雷海城抓住箭尾用力一旋——
“啊——”箭杆上无数细小倒钩撕扯着皮肉经络,冷玄痛醒,猛烈抽搐着,被雷海城牢牢按住。
“这点痛你就受不了?哼,你上次刺我那箭,除了倒钩还有剧毒,这箭上没毒,算便宜你了。”雷海城无视冷玄满脸肌肉都痛得扭曲,慢慢地将箭杆一分分从伤口向外抽,刻意延长痛楚的时间。
他受过的罪,都要冷玄一样样尝遍。
冷玄全身都在无声颤抖,雷海城慢吞吞的动作让他错觉自己右肩所有的神经和筋肉似乎都被箭上倒钩拖出了伤口,然而皇帝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在对手面前流露哀求神色。他死命咬着牙齿,瞪着正带给他无尽痛苦折磨的人。
雷海城眼睛里,闪烁着猫戏弄耗子的残酷嘲笑。
……“冷玄,你记住,你给我的耻辱,我一定会跟你讨回来。”……他记得,金殿上,周身浴血的少年傲然挺立他面前,就是用此刻这种冰冷的笑容对他下了复仇的宣言。
强大的压迫感像座无形高山将他压得无法自由呼吸,无处可逃。
他逃不了……
先前被雷海城突然扯到前面挡箭的一刻,他震惊、愤怒,内心深处却竟然有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轻松——死亡,是否代表着他终于可以自雷海城的阴影中逃脱了?
可现在,他从雷海城的眼神明白地读懂,无论如何,雷海城都不会让他轻易解脱。
“不用这样看着我,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同样会拿我来挡箭罢。”雷海城笑得冰寒彻骨。
冷玄无奈地合上了眼帘。
“你看来还很舒服,是不是我动作太轻了?”
雷海城皱眉,他不喜欢冷玄默默忍受,让他感觉不到征服猎物的兴奋。狠狠转动着还留在伤口里的半截箭身,再大力一拔。
冷玄终于如他所愿低声惨叫,血随着箭身抽离再度喷出。雷海城闪身避开,好整以暇抱起了双臂。
“箭我替你拔了,伤口就得靠你自己处理。能走的话,自己站起来。马已经跑掉了,想在天黑前走回云潼关,就别再耽搁。当然了——”他恶意地笑笑,“如果你实在走不动,可以求我抱你回去,只要你不介意自己的将士们看到尊贵的皇上像个女人一样被我抱在怀里,哈哈!”
血顺着肩头蜿蜒流下,染红了泥土。右半身从肩膀开始,痛到麻痹,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冷玄抿紧唇,用左臂支撑着全身重量,缓慢地站起身。
他撕下右手的袖子团成一团,用力堵住还在冒血的伤口,步履蹒跚走向雷海城。
“走吧。”他脸孔和脖子都流满冷汗,声音微弱得似乎立刻便会昏厥,可神情里仍是那种令雷海城深恶痛绝的傲气。
雷海城冷笑着迈开大步,他倒想看看,冷玄到底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第 27 章
两个时辰后,雷海城和冷玄已绕过深涧,再翻过座古木葱郁参天的小山就可走出锁云山。
冷玄路途上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步子越来越慢,终于软软地扶着株树干坐在草地上,挣扎数次,再也站不起来。
他喘息着抬头,视力已开始变得迷糊,依稀看到雷海城就站在他身前。
他知道,雷海城在等他出声哀求。
“呵……”冷玄靠着树身轻笑,疲倦得闭起双目。“雷海城,你不用等。我确实走不动了,可我不会来求你的,永远都不会。”
“……”雷海城冷着脸,慢慢走到冷玄对面的一棵大树底下,坐下休憩。
早就知道冷玄绝不会跟他哀求,一路上的冷嘲热讽无非只是为了排遣自己心头的挫败。
他无法让冷玄真正屈服。
这个原本跟他处于两个全然不同的时空,与他本该毫无交集的男人,骨子里的骄傲坚忍,跟他不相上下。
他可以杀了冷玄,也可以用一千一万种比冷玄更恶劣的手段来折辱冷玄,彻底弄脏这个高傲的男人,但他很清楚,再怎么将这个男人踩在脚底践踏,冷玄的心依然不会向他低头。
正如他一样,他也永远不会向折磨凌辱自己的敌人屈服。
如果,如果天靖宫中那噩梦似的一切未曾发生过,冷玄还真的是他欣赏的类型。然而命运,注定要他憎恨到底。
雷海城漠然望着头顶飘来浮去的云,看云彩舒卷翻涌变幻万千,看日光悄然偏移,直到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从远处驶近。
他没有动,因为已经看到马上骑士穿着天靖将士的盔甲。最前面的那匹白马无人骑坐,四蹄如墨,赫然是冷玄的坐骑。
冷玄听到动静也张开了眼睛,面露喜色。
“雷海城!”被骑士簇拥正中的少年一眼发现了树下的熟悉人影,欢呼着纵马奔来。一副小小的亮银锁甲头盔,将明周衬出几分青涩英气。
他转眼看到另一边的冷玄,忙下马过去搀扶。“父皇,你的肩膀怎么了?”
白马见到主人,绕在冷玄身旁不停地低鸣。
明周身后数十个天靖将士纷纷跃下马背,跪地参拜。找到了皇帝,人人喜形于色,但见皇帝周身负伤的狼狈光景,都恐触犯冷玄,垂低目光不敢多看。
“是被顾东神射伤的。”冷玄勉力披上明周递过来的披风,裹紧了身体,皱眉道:“云潼关战况如何?你怎么贸然进山,万一再被风陵的兵士抓到——”
“父皇不必担心,风陵大军已经与我们约定暂时停战,等三日后再战。孩儿也是今天才进山来找父皇,可巧先找到了父皇的坐骑。”
明周兴奋地转头对雷海城道:“海城,多亏你昨天一人闯入风陵军中还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我军的将士都士气高涨,后来一连打退了风陵两次进攻呢!”
他昨天被雷海城打晕过去,其实根本没看见雷海城后来怎么突围的。只是醒来后听天靖将士加油添酱地夸赞雷海城英雄了得,如何从天而降将对方主帅踢落战车,直听得他十二万分钦佩。此时雷海城人在眼前,他更是崇拜到极点,若非碍着父皇在身边,他早就冲过去抱雷海城了。
“是么?”雷海城坐在树底懒得动,皮笑肉不笑。X的!他不过是看不惯风陵虐杀婴儿的残暴才出手,倒帮了天靖一个大忙。
“当然是真的!海城,你又救了我一次,不,是救了我天靖大军。有这三天时间,我们就可以等到援兵,将风陵大军一网打尽。”明周没发现雷海城眼底戾气,兀自兴高采烈说个不停,捉住冷玄的手,道:“父皇,雷海城这次帮了我们,是天靖的大功臣,父皇,你说是不是?”
他也听说昨天冷玄曾下令将士杀雷海城,后来冷玄被雷海城劫走,还担心雷海城会不会杀了父皇报仇雪恨,见眼前两人似乎相安无事,放下了心头大石,逼着要父皇开口承认。
只要父皇在将士们面前认可了雷海城,应该就不会再随便加害雷海城了……
冷玄对明周注视片刻,他自然知道自己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涩然笑。“对!”
耳朵里如期听到雷海城一声嗤笑,他看着雷海城,思量再三,还是没有放弃收罗的意图,缓缓道:“雷海城,跟我回京的事,你不妨再考虑一下。只要你肯为天靖尽力,高官厚禄任你开口。你对我的不敬……我都可以不再追究。”
“哈哈,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可惜你不追究,我还是要跟你算旧帐。”雷海城霍地站起。周围的将士听他言语不逊,昨天又都见识过雷海城的英勇,怕他对皇帝不利,忙在冷玄父子身边围成一圈,严阵以待。
明周听冷玄刚才的口气,竟是肯重用雷海城,不禁大喜,正幻想着雷海城如入了仕,他便可以经常与雷海城见面。不料雷海城断然拒绝,他大失所望,但想到雷海城当时所受的种种凌虐,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不忍卒睹,雷海城本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仇恨?嘴巴张了两张,想劝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雷海城冷冷环视众人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哼了声,转身扬长而去。
“雷海城?……”明周仍是忍不住叫,可雷海城头也不回。
冷玄目光深幽,缄默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修长挺拔的背影,才面无表情地回头。
“回云潼关。”
天边月明如镜,风起,云涌。群山绵延耸峙,宛如卧龙盘旋大地。
雷海城枕着双臂,躺在山谷一片草丛里,叼着根草,遥望高远的夜空。
枝头夜隼间或啼叫,和着草丛中虫声呢喃,更显山中静谧。白天的逃亡仿佛已经成了很久以前的回忆。
他慢慢阖上眼皮,漆黑一片里,却浮起点点桃花,妖艳绽放着。每一朵,都像冷玄被血箭射穿身体时溅落的血迹……
烙痕、苍白发青的身躯、强忍屈辱透着傲气的眼神在脑海中不停交错浮现,叫他无法集中精神再去思考其他任何事情。
可恶!他翻身坐起,一拳狠狠砸在地面。
不就是副刺青嘛!即使真的如他所想象的,那刺青是尘烟加在冷玄身上的耻辱,才导致冷玄近乎疯狂地叫侍卫轮暴尘烟,也不值得他同情冷玄!
但是为什么,他思绪里如今盘旋的尽是冷玄受伤时的表情?
心已乱,从日落开始,他就一直躺在这里,等着天黑,等着月出,等着迷茫消散。可时间一分分流逝去,却没有带走他心底的惘然,反而将之冲刷堆积到了心里面某个更深的地方。
“啊啊————”他仰天大叫,待回音徐徐平息,才觉得压在胸口的烦躁随着大叫发泄了。
手指用力一拉,扯断了嘴里衔着的草。眼瞳映着月华,流转出毫无温度的冰冷气息。
忍受非人的凌辱,强迫自己活下来,就是为了报复冷玄。所以,无论尘烟做过什么,他都不会原谅冷玄,绝对不!
云潼关前的草地上分布着深浅不一的血迹,泥土里焦味尚存,向人宣告着这里不久前刚经历过激烈杀伐。
艳阳当空,直照城楼,白色免战旗帜高高飘扬。仅有几名兵士手执矛枪在城楼上巡回放哨。
距城楼半里,风陵大军的军帐一座紧挨一座,整齐排列着,肃穆宁静。最前排的军帐前同样竖起面免战旗。
雷海城站在小山丘上,看这形势,双方果然休了战。等天靖大军的援兵到达,风陵大军腹背受敌,恐怕逃不了全军覆没的厄运。
那些禽兽不如的风陵兵士,死不足惜。雷海城耸了耸肩,虽然受过风陵皇赠刀的恩惠,但他对顾东神以下的风陵兵士实在没好感。
这里的战局已经与他无关。他知道冷玄应该在云潼关内,暂时却没兴趣去找。
要继续报复,也得等冷玄将伤养好点,否则折腾三两下就挂了,跟他的初衷不符。
只是如何打发这段空虚时间,倒让雷海城颇伤脑筋。他在异世结识到的朋友其实也就寥寥几人。公子悠婚期尚远,现在就去洛水为时太早,而且雷海城实在不大想跟公子雪见面。
总觉得,那双波澜不兴的冷淡眼睛,叫他无从退避。
或许,该去西岐探望下久未见面的湛飞阳?比起性格阴沉的公子雪,雷海城自觉同湛飞阳那种豪爽之人相处起来容易多了。
反正他在这时空是闲云野鹤,没有家国羁绊拖累,就当游历,去西岐见识下总强过无所事事,顺便也看看西岐和天靖之间的战事进行到什么程度。
不过眼下得先去最近的城池买身干净衣裳,把自己身上染血的衣服换掉,还得买匹脚力代步。
好在离开洛水时,公子悠除了大包干粮,还送了些银两给他做盘缠。他嫌重,只拿了一小锭放身上,买马买衣服应该绰绰有余。
舒展下筋骨,他跳下小山丘,没走出几步,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子声音钻进耳里,脆若银铃,却又细如游丝。
“雷海城,你终于来了。”b
“谁?”雷海城四顾,不见人影。
那声音轻笑:“想知道我是谁,来找我啊!我就在你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