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娭毑?!”我又惊又喜,迅速蹲下身,谁知人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就见她哇地一声张开嘴,从里头呛出一团浓血。“娭毑!!”我惊叫,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边上小默罕默德也立刻蹲了下来,但他同样亦束手无措。
见状娭毑松开了我的脚脖子,嘴吃力地动了动,像是要对我说什么。
我立刻低下头凑近了她的耳朵。
听她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她那张充满了血腥味的嘴里一点一点挤出来,我仔细听着,那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那几句她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的话。
然后,她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连同那点点微弱的呼吸声。
娭毑的葬礼十分简单,但那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
我把她埋在了屋子后面的菜地里,那只铁盒子我也一并将它埋进了进去,这是娭毑临终前交代的。
那只盒子里住着她很多很多年以前,因为一场事故而死去了的两个孩子,他们在死后陪伴了她很多年,因为她的执念,而让他们仍然“活着”,并且以此帮助了很多人。但这亦是她常常深感不安的根源,她说这行为是要遭报应的,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她的孩子,因而,她总是在她能力所在范围内,竭尽所能去做一些事情,好借以抵消掉部分的业障。
现在,她也走了,于是再也没人会打开这只盒子,将他们从里头唤出来,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们蹦蹦跳跳短暂地在人世间瞬息闪现。
那是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危险、幸福并充满纠结的一种日子。
埋葬她的时候雨突然又开始大了起来,飘飘洒洒,令埋葬的过程变得异样艰难。
小默罕默德叫我等雨停了再继续,但我没听,因为我必须将这个老人在她算好的时间里安葬了她。
小时候老人曾经告诉过我,人死后当天有一个时间段,是有罪的人最适宜被埋葬的时间,她固执地相信自己死去的时候也要在那段时间被安葬。后来长大了,一次无意中翻阅到此方面的书,我看到有人把这种丧葬时段,称之为罗生门。
即便这可能只是种迷信的说法,我也不愿意这因我而死的老人,再因为我,而错过了安葬她的最佳时机。所以虽然泥土被雨水冲得无比泥泞,我仍执意填挖着,没让小默罕默德和酒保帮忙,出于我某种方面的固执。
最后一铲土填完,差不多正午时分,雨水令我全身发冷,并且痒得厉害。
拖着铲子回到屋里,娭毑烧的炭仍在炉里燃着,明明灭灭,将屋子烘出一团闷闷的暖。炉子上热着一碗番薯,是临上楼前,她作为点心给预备在那儿的,我过去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甜甜软软的,很香,香得令人眼睛发涩。
“我不该来这儿的。”身后响起小默罕默德皮鞋卡塔卡塔的声音,我转过身看着他道。
“来不来你都会后悔。”他回答我。
我觉得应该反驳些什么,但仔细想了想,他说的倒也没错。来了会后悔,不来同样也会后悔,所以有句话说得很对,后悔药是没得买的,所以做了就不要去后悔。
“你们之前在楼上,到底都在做些什么。”然后听见他问我。
我没回答。
从进入斐特拉曼的思维之后,到我醒来,差不多用掉一整夜的时间,我在那段时间里像是做了场极长的梦。但这些没有必要同小默罕默德说,因为那会令他的思维更加混乱。
现在我面临三个问题,我自己知道就行了。一个来自我身体,一个来自斐特拉曼的思维,还有一个来自那批莫名袭击我的人。三者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理,现今,斐特拉曼也失踪了,我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无处攀爬的深渊,往哪里看,哪里都看不到一丝一毫明朗的地方。
见我迟迟不语,小默罕默德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走过来掀起了我的衣服。“做什么?”我问他。冰冷的空气令我背后的伤口变得更加刺痒,我忍不住想伸手去挠,却被他阻止了:“别碰伤口。”他说。
“是不是还在出血?”。
“没有,那个老人在你身上撒的东西把伤口都盖住了,好像结了痂,没有再出血。”
“所以我说她是我的希望。”挣开他的手我把衣服拉好,从碗里又拿出块番薯塞进嘴里,转身朝门外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见状他跟了过来。
我朝他摆摆手:“别过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门外开始起风,风吹着我湿漉的衣服,刀似的冷。小默罕默德把他的外套搭我身上后转身进了里屋,我则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支烟。
手里捏着支弹壳,是酒保回来时带给我的,他说这是M16A4 5。56毫米步枪的子弹,这种枪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现用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国家特种兵或者雇佣军使用。
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名叫伊甸园的杀手,他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持有类似武器的人。
但我想,这次来杀我的那批人应该同他无关,既然他要我替他找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在找到前突然想要我的命。因此必然还存在一波人,同样强大,同样背景令人莫测。这些人想杀了我,可以说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如果不是这次有酒保跟在我身边的话。而我,对于他们的情况却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忍不住用力吸了口气,大量的冷气令我肺里一阵刺痒,我咳嗽了两声,随即瞥见边上递过来一只酒瓶。
我接过拧开,一股剧烈的伏特加味道令我皱了皱眉。
“喝一点,否则你会病倒。”腿一伸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酒保对我道。
通常的时候他看起来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两眼低垂着,看着身下某个地方。
我喝了一口,对他道:“谢谢。”
“老板说你有危险,但没想到会这么棘手。”
“对方是什么人你看得出来么。”
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摇摇头:“看不出。”
“看样子我已经一只脚踩在了棺材里。”
“那倒也未必。”
“未必?”他的话令我怔了怔,吸了口烟,我朝他看看:“什么意思。”
“他们并不打算杀了你。”
“为什么,那枪明明是冲我来的。”
“外行人。”从我手里取回酒,他朝嘴里倒了两口:“如果真是冲你来的,你有多少条命也保不住,一颗手雷就可以很简单地把你解决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确实只是想杀了这老人?”
“恐怕是这样。”
“为什么??”我不解。
娭毑从小到大住在这个地方,几乎隐居一般,而从我父亲那支考古队最后一次挖掘工作之后,她也就基本上不再插手任何考古活动。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疑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人所杀?
“我怎么会知道。”挑了挑眉,他再度恢复那副似睡非醒的样子:“但不代表你就一点危险也没有,因为我们并不清楚她被杀的原因,不难保证之后你不会受到牵连。所以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你最好小心为妙,尽量不要离我太远。”
我苦笑:“这种人真的有心杀我,防能防得住么。”
“我已经安装了监视设备,并且在周围埋了点东西,应该可以防备一下。晚上我们离开这里,我想你在这里的事情差不多也该办完了吧。”
“差不多。”
“那就这么定了。”
一时无话,我继续抽着我的烟,一边看着不远处那堆闪闪发光的子弹壳。片刻后,丢掉烟头我对他道:“晚上你和小默罕默德先走,顺便帮我订张机票。”
我的话令酒保微微吃了一惊,睁开眼他看看我,问:“你要去哪里。”
“上海。”
☆、第四十五章
到达浦东机场已经是晚上十点;隔了好些年回到这地方,我已经认不出这座曾经居住了十多年的城市,它繁华喧闹得令我异样陌生。
拖着行李在路边徘徊的时候一辆出租停了下来,问我要去哪里,我报了个地名,他有些茫然地皱起了眉;道:“没听说过啊,小姐。”
说着;和前面几辆的司机一样,他重新发动了车。
“我记得那地方附近有个叫红房子的咖啡店。”见他年纪不算轻;我试着补充了一句。
他笑笑,朝后点了下头:“上来吧,真叫碰到我;现在只有老上海才晓得那地方的喽。”
车子经过枫林路后,一切变得熟悉了起来。
很多老建筑都还没拆掉,只是变更了不少街道的名字,外头装修一新的老房子看起来比过去整洁了很多,不过也生冷了很多。一路经过很少能看到过去小孩子一大串满街跑的景象,弄堂边一些古老的胭脂店也早被拆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条条狭窄而空落的小道,傍着弄堂口修整干净的门牌,看上去有点冷清。
“就在这里停吧。”过红房子再往前两条街,我指着不远处那家店招牌对司机道。
招牌是簇新的,店面也是,同我记忆中的那家已经完全不同。唯一没变的是它仍几十年如一日卖着中式点心,店名改得很现代,叫狸宝专卖。
下车后我在店门口那扇刷得干干净净的落地窗前站了好一会儿。店还没打烊,不过客人已经都走光了,一个头发很长的男人在里头弯着腰拖着地板,许是被我盯得久了,他抬起头,朝我的方向冲着嫣然一笑。
我被他笑得脸一阵发烫,因为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男人,美丽似乎只有妩媚和妖娆才能形容,但却又不能因此说他娘。
过了会儿他拎着拖把推门走了出来,见我仍在原地站着,他一边用力抖了抖拖把,一边对我道:“关门了,小姐,明天赶早。”
“我是来找人的。”我对他说。“我找你们老板。”
“老板?”听我这么一说,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阵,回头朝里抬高了声道:“宝珠,有美女找!”
片刻里头踢踢踏踏一阵拖鞋声,一个满手都是湿面粉的女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女人的脸看起来很熟,似乎从小到大变化不太大,每次我跟着爸爸来这里吃点心的时候,常会看到她在店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印象里她有点神经质,因为我曾见过好几次,她一个人边写作业边自言自语。
“你找我?”走到我边上见我不肯声,女人甩了甩手问我。
“你是老板?”
“对。”
“我从长沙来的,想问问你,认不认一个叫庄秀英的人。”
她怔了怔。有点茫然地朝我看看,又很快将目光转向边上那个男人,他在一旁看着我,不知为什么忽然嘴角一扬,对我道:“你是那女人的什么人。”
“……朋友。”
“我怎么不记得她有你这么年轻的朋友。”
听他这一说,我朝他多看了一眼。听语气他似乎同娭毑很熟,这倒有点怪。“确切的说,她是我爸爸生前的朋友。”
“哦呀……”眉头轻轻一跳,他再次笑了笑:“那个女人叫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让我找这里一位名叫胡离的老板。”
话刚说完,那女人伸手朝男人头上推了一把,转身踢踢踏踏朝里屋走进去。男人那头漂亮的长发因此粘上了一层黏糊糊的白霜,他倒并不在意,依旧乐呵呵的,弯着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然后挠了挠头:“她让你找我干吗。”
我一愣。
原来他就是胡离?之前,听娭毑称他为先生,我还以为该是个一大把年纪的老人。没想到却是这样年轻,并且是个小小的店伙计。
“她说你见到我找过来,自然就会明白她让我来是为了什么。”
这么一回答,胡离脸上的笑意更深,媚媚柔柔的,像只狡黠的狐狸。随后手朝我方向一伸,他道:“那么拿来。”
看来没错,因为他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替娭毑把一样东西交给他。于是从口袋里摸出只小锦袋,我放进了他的掌心。
“她现在怎么样了。”收回手的时候,他问我。
“去世了。”
“是么。”敛了笑,他将锦袋打开朝里看了看,然后重新握进手心:“是在那个时候把她埋下的么。”
“是的。”
“那就好。”淡淡三个字,他手朝上一翻,掌心里蓦地腾起一团亮绿色的火来。
我被这情形惊得朝后一退。
不一会儿那只锦袋就在他手掌心那团绿火里烧成了灰烬,手朝下轻轻一撒,那些灰转眼在风里消散无踪。
“咱两清了。”随后抬起头,他对我道。说完收起了拖把转身朝店里走,我忙把他叫住:“胡先生,娭毑说你会治病。”
他脚步一顿,回头朝我看看:“治病?”
“是的,她说她不行的,也许你行。”
“哦呀……”嘴唇微微一抿,胡离脸上瞬间闪现而过一丝笑,笑得有点诡异,像他那双眼睛与众不同的颜色。“我只是个做点心的,美女,要找医生打120。”
说着再次朝里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再道:“多少钱。”
“你出不起。”
“不开价怎么知道别人出不起。”
“因为没必要开价。”
“为什么?”眼看他身影就要消失在厨房门口,我跟着朝里走了进去。谁知刚进门步子就挪不动了,仿佛一道无形的网扯住了我整个身体,眼看着前面一大片空地,我硬是没办法继续朝里跨进一步。
没来得及感到惊讶,见他站在厨房门口再次朝我嫣然一笑,继而手轻轻一抬,打了个响指:“因为我从来不跟活死人做交易。”
话音落,我整个人突然间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把,头一仰朝后斜飞了出去。直到店门外落地,那扇门砰的声无人自关。
而里头的灯也一瞬间熄了,只留街边的路灯清冷冷撒在我身上,像街头一扫而过的风。
路上有人走过,在我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自己衣服的时候,他们回头朝我看了几眼。我没有理会,径自走到那扇门前抬起手,想再将那扇门推开,但脑子里一闪而过刚才那男人的举动,于是我又迅速放弃了这打算。
很显然,这男人的能力强过娭毑不是一点点,从他之前随心所欲使的那一些小动作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人,如果存了心不打算理会我,那么我说再多做再多都是多余的。
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