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正要说自己也不饿,就听外面传来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蒲秋苔身子一颤,双喜在他身旁,清楚看到主子眼中闪过一抹惊恐,但是随即那目光就又恢复了如潭水般的清澈,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口,直挺挺跪了下去。
无论怎样倔强不屈服,主子的心里,还是怕的吧?
双喜叹了口气,在心中暗想:也是,能不怕吗?那可是皇帝,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把握着世间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他不过是几句话,就把少爷半生的坚持轻易打碎,更重要的,是少爷家里的那些亲人,生死都被攥在这个人的手中啊。
“起来吧。蒲爱卿,这是咱们今天第二次见面了。”
夏临轩走进来,神采飞扬的亲自扶起蒲秋苔,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和身体,好半晌方轻声笑道:“你真是太瘦了,可惜了这一张俊秀脸蛋,若是微微丰盈一些,怕不知要迷惑多少闺阁女儿为你神魂颠倒呢。”
蒲秋苔垂着眼帘沉默不语,而夏临轩大概是经历过一回,所以对他的沉默也是见怪不怪,想了想便好奇道:“爱卿,你成婚了吗?”
蒲秋苔心中立刻便警惕起来。他已经受够了皇帝的逼迫,难道对方竟还要采用联姻的方式,来彻底捆缚住他吗?
想到此处,便连忙躬身道:“回皇上,臣出生之际,黑云压顶,曾有高人说过臣这一生命犯天煞孤星,无妻无子,就算强行娶亲,也不过是徒害了女子性命。”
夏临轩目中似乎有奇异的光芒一闪,聪明如他,哪里不知这是蒲秋苔害怕自己给他赐婚,所以预先堵死了所有后路?
只是……他竟敢用这种理由,喔,这是逼着朕调戏他吗?既然他自己都把坑挖好了,朕不拉他跳进去,似乎也白白浪费了。
夏临轩很坏心眼的想着:天地良心,他不过是随口一问,还真的没想过要给蒲秋苔赐婚,这男人竟敢误会自己,还敢堵自己的后路。
堂堂天子在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笑得越发灿烂,拍着蒲秋苔的肩膀道:“是吗?无妻无子的命啊,还真是可怜呢。不过这也没什么,这世上除了女人外,不是还有男人吗?如果是男人,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大名帝国男风盛行,听说民间男妻男妾屡见不鲜。然而大庆朝却是礼教森严,虽然也有狎玩戏子小倌等事,却是不能登大雅之堂,众人谈论间也绝不肯议论这种事。
所以蒲秋苔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夏临轩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白皙的面孔在瞬间就涨得通红,抿着嘴唇冷冷道:“皇上是在说笑吗?”
“没错,朕就是在说笑。”夏临轩见惹恼了蒲秋苔,不由得心情愉快,尤其是这个漂亮男人刚刚愣住时的表情,无措的眨了两下大眼睛,长长睫毛抖动着,哎呀,真是看着便让人赏心悦目,再不好的心情都会跟着欢快起来啊。
蒲秋苔瞪着这个笑得欢畅的恶劣男人,清晰听见了自己的磨牙声。
“爱卿,朕在宫中无事,所以过来你这里坐坐,顺便贺你乔迁之喜。”夏临轩很不要脸的一副自来熟架势,拉着蒲秋苔的胳膊在屋内转了一圈儿,和他一起观赏这间还算精致的宿舍。
皇上,您的南书房里还有十几本奏折没看呢。
小贝子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着,眼角余光瞄到蒲秋苔愤怒的想要挣脱皇帝那只胳膊,只可惜,就他那比狐狸还瘦的小身板儿,夏临轩只要不想放开,他哪里能挣得开?
“小贝子。”
正想着,忽听夏临轩喊了一声,小贝子连忙挺直胸膛答应着。就听夏临轩淡淡道:“你说的没错,这屋子确实太小了,朕带来的东西都摆不下,先让他们把笨重的家具放到别的屋子里,把这几间屋打通了,好好修葺一番。”
☆、第六章
说完他看了看蒲秋苔单薄的身子,认真道:“垄两趟地龙,秋苔是南方人,定然怕冷,这屋里只燃几个火盆是不够的。”
蒲秋苔并没有注意到仅仅这么一会儿,夏临轩对他的称呼就从蒲爱卿变成了秋苔,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真真正正是外焦里嫩了。
“皇上,是不是有人在您面前进谗言,说臣上辈子是您的杀父仇人?”
蒲秋苔很认真的咬牙问了一句,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和这个皇帝到底有多大的仇?对方现在简直就像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天子宠臣一般,这一个手段接一个手段,简直就是把捧杀那一套玩的炉火纯青。
“咦?秋苔你也会开玩笑?”
夏临轩哈哈大笑,心中暗自得意道:你心怀故国?还把那死鬼皇帝当做你心中唯一的皇帝?你违心出仕?只想挂一个虚职混吃等死?呸!也得看朕高不高兴成全你。如何?朕就是要昭告给天下人知道,你是天子宠臣,恩宠风头无人能及,朕倒要看看,那些曾经以你马首是瞻的士子们在没了你这个精神领袖之后,面对平步青云前程似锦的诱惑,是不是能一直把持住。
“皇上知道臣不是开玩笑。”忽听蒲秋苔加重了语气。夏临轩嘴角咧开一抹讥讽笑容,却是稍纵即逝。
然后他特别真诚的转身面对蒲秋苔,微笑道:“秋苔,朕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朕的,不过朕不在乎。朕无愧于天地百姓,只要百姓们认同朕,你们这些书呆子认不认同又有什么关系?圣人有云,民为重,君为轻,在百姓面前,朕这个皇帝的份量都不行,何况是你们这么几个读书人。”
说到这里,他的眸子忽然变得深沉,郑重道:“朕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直到看见你。啧啧,可怜人比黄花瘦,倒是在你身上,真正让朕看到了这人比黄花瘦的意境。想来你们读书人也是可怜。朕是天子,胸怀该像天地一样宽广才对,怎么能因为你们读书人对朕不恭敬就记恨呢?所以朕已经决定了,明年开始,一连三年,朝廷要开恩科取士,尤其是对江南地区,国家兴旺富强离不开人才,江南向来是灵秀之地,名士最多,何况最初大名帝国在江南也颇有些不当的行动,所以这三年恩科,以江南士子为主,朕要好好的补偿你们。”
蒲秋苔面无表情的看着夏临轩,如果不是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少年天子还真会以为面前这个青年已是心如死水万念俱灰了呢,那样无疑会少很多乐趣。
不过从那轻颤的身子,他知道蒲秋苔内心并不是如他表现的这样漠然,于是皇帝走上前,微微低头看着只到自己下巴的瘦弱才子,假装疑惑道:“怎么?爱卿冷吗?你穿的这样少,也难怪会觉得冷,来,换上朕赐给你的貂裘试试。”一边说着,他就伸手去解蒲秋苔披风的带子。
双喜在旁边倒吸了一口冷气,蒲秋苔强装平静的表情也片片碎裂,他惊愕看着夏临轩,接着伸手抓住自己的披风,愤怒道:“臣受不起皇上如此恩典。”
“怎么受不起?天下士林的领袖啊,你受不起谁受得起?”夏临轩微微讽刺的笑:“朕这叫礼贤下士,懂吗?”
小贝子眼见这两人又斗鸡似得彼此对视,只觉着苦不堪言,连忙领着一个捧了那三件披风的小太监过来,赔笑对蒲秋苔道:“蒲大人,皇上是一片爱才之心,这不,赐下了三袭裘衣,这个比您身上披着的暖和多了。而且既然是老太太的针线,因为经常穿,最后弄得损毁,岂不可惜?”
蒲秋苔胸口剧烈起伏,夏临轩挑着眉毛冷冷看他,手里还揪着披风带子,好半晌,才见对面的秀美青年无奈闭了闭眼,轻声道:“臣……谢皇上厚爱。”
夏临轩满意的笑了,伸手一抽带子,就将蒲秋苔身上披着的那袭破旧斗篷解下来,扔给双喜,然后亲手拿起紫貂裘的大氅,替蒲秋苔披在身上。
这一次夏临轩赐下的东西不少,因为翰林院的几个屋子要打通,所以蒲秋苔暂时被挪到了内阁的一个住处。
夜已深沉,窗外明月高挂,蒲秋苔坐在床上也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
看了看床头衣架上挂着的紫貂皮裘,他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到底还是将白日里的旧斗篷披了,轻轻走出门去。
双喜经历了这一天,早已累得睡熟了,丝毫不知自家少爷已经出门。蒲秋苔也不想打扰他,若不是这份柔软心肠,夏临轩也不可能用他的亲人成功要挟他就范。
“月色虽好,夜风无情,蒲大人身子单薄,还该当心才是。”
刚刚下了台阶来到院子里,便听到身后一个清朗声音,蒲秋苔一回头,借着灯笼微光仔细辨认了下,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躬身施礼道:“下官见过沈大人。今夜原来是您轮值么?”
那站在台阶上的人正是阁臣沈朝青,此时见蒲秋苔施礼,他就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刚刚看完一卷书,觉着眼睛有些酸涩,本想出来走走,却没料到竟有同行人。只是北方的冬天不比江南,蒲大人如今已是被置于火炉之上,若是生病,怕不但得不到假期,反而更让皇上担忧。”
蒲秋苔心中一惊,他刚刚出来的时候,还想着若是染了风寒,正好告假。却不料竟被沈朝青一眼看穿,难怪这人还不到五十就能坐上内阁首辅的位子,成为皇帝最倚重的大臣,果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当下不由得苦笑着叹了口气道:“秋苔鲁钝,何敢当皇上关怀。”
沈朝青淡淡笑道:“皇上的关怀,可不是你说不敢当,就不会出现的。”他摆了摆手,示意蒲秋苔回到游廊,一边笑道:“若是蒲大人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到本官宿处秉烛夜谈如何?”
对于这个沈朝青,蒲秋苔的感情有些复杂。
沈朝青本是罪臣之子,他的父亲乃是大庆皇朝的中流砥柱,为人十分正直清廉,却因此而得罪了权奸,在沈朝青奉皇命出使大名帝国的时候,他父亲被权奸构陷,竟诬他借出使之际叛国。景仁帝向来多疑,一怒之下将沈家诛了三族。
这件事当时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那时蒲秋苔刚刚入仕,也曾替沈家求过情,然而当时求情者除了他之外,尽皆罢官下狱,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深知朝政已不可为,若不是景仁帝实在爱惜他的才华,也不可能特赦于他。
沈朝青得知了这个消息,悲愤之下真的叛国投了名朝,不到两年,便跟随明信帝灭了大庆朝,因为功绩卓著,他成为明信帝临终托孤的肱骨之臣。
一朝大权在握,沈朝青不忘旧恩,那些当日为沈家说情被罢官下狱的人,只要是愿意为朝廷效力,都有一个不错的官职;不愿意出仕的,他也尽量周旋,不让朝廷威逼出山,以保其名节不失。
蒲秋苔和沈朝青并没有任何交情,然而被迫北上之时,他也曾将那四首恳求的诗作辗转托人给了沈朝青一份,却不料轮到自己,这位天子近臣竟是不言不语,到底让他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所以他对沈朝青同情有之,佩服有之,憎恨有之,怨怼也有之。
两人缓缓走在游廊里,空气中传来梅花的冷冽清香,却是没有一丝风。冷月无声,高高挂在天上,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盛名之累,蒲大人如今应该是尝到了吧?当日本官不是不肯替你周旋,实在是皇上对你的名声太过忌惮,所以本官也是无能为力。”
进到屋里,沈朝青请蒲秋苔坐了,亲自替他倒了一杯热茶,开口就将当日的事情解释了下,意思很明显:不是我不伸援手,而是你已经惹起了帝王猜忌,谁周旋都没用。
蒲秋苔愣了下,这才明白原委,一时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苦笑道:“非是下官留恋声名,最近两年,下官已经隐居在家不问世事,不过是看不过两社士子自相攻讦,调解了下,谁能想到便招致这样祸事。”
沈朝青点点头道:“这也是无奈了,当日皇上封你为国子监祭酒,我心中还惋惜,你这样的才能,只挂着虚职着实可惜了。好在皇上如今终于对你重视起来。”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方正色看向蒲秋苔道:“蒲大人请听我一言,本官知道你对前朝帝王心存感恩,然而如今事已至此,还请蒲大人以天下百姓为重,大名帝国如今已是朝阳初升,任谁也抵挡不住它的气势,终有如日中天之时,本官不希望蒲大人将自己禁锢在那个壳里,一生痛苦悔恨,白白将青春光阴抛却了。”
蒲秋苔知道沈朝青是一片好心,奈何他过不去自己良心的这一关,闻言也只是敷衍了几句,沈朝青自然知道他的心结不是一番恳谈就能解开的,因此劝了这一句话后,就将话题转到了朝中形势和夏临轩的喜好忌讳上去。
☆、第七章
蒲秋苔任翰林侍讲,就是天子近臣,无论他怎么不愿意,他已经在这个位子上,若是想要家人和自己平安,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蒲大人,皇上口谕,今晚养心殿赐宴。”
将整理出来的几本诗集放在了床头桌上,疲惫不堪的蒲秋苔刚想脱鞋上床歇一会儿,便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几个太监趾高气扬的闯进来,得意洋洋向他宣布皇上的口谕。
蒲秋苔面无表情的谢恩,想了想淡淡问道:“敢问公公,还有哪些大人参加?”
“蒲大人放心好了,都是大人的旧相识。有钱大人赵大人李大人,对了,还有阁老沈大学士。蒲大人,这真是无上殊荣,大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吗?蒲秋苔苦笑一下,觉着一颗心又隐隐痛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道:“多谢公公,我晓得了。”
那个太监微微皱了皱眉头,暗道这个大人怎么这般不晓事?咱家辛辛苦苦跑了一趟,就连个跑腿费也不给?
只是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也知道蒲秋苔是皇上新近宠爱的臣子,听说御赐下无数上佳的好物件儿。这样一个人物,他是决不能得罪的,最起码这个时候绝对不敢得罪。
想到此处,太监的目光便在诺大屋中溜了一圈,不看还好,这一看更是咋舌:好嘛,虽然只是翰林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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