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也只有袁烈知道,他对于那个女子志在必得的真正意图。
当初还是皇子的时候,袁烈就曾经听说过,那个关于瑕妃的故事。当然了,他更知道,因为那个瑕妃天生残疾,所以呢比起平常的人,更能守得住秘密。所以,当年的先帝,在死去之前的那天晚上,曾经冷笑着所说的那一番话,使袁烈开始感觉到触目惊心起来。
那个睡在龙床之上的年迈的帝王,只是望着自己的儿子,望着这个被他冷落了十几年的儿子,冷冷地说道:“没有人真正能得到这个天下,即便是你,也不行。除非你能找到那样东西,然后,破除这个诅咒……”
“那就是,所有的袁姓帝王,都必须死在自己的亲生儿子的手里……”
在听到这一番话的时候,袁烈的紧紧地扼住亲生父亲的手,忽然地顿住了——是不是,有朝一日,在他即将垂垂老矣,也会有一双年轻的手,也会有一双自己的亲生儿子的手,紧紧地扼上自己苍老的颈间,然后将自己的最后的一丝生机,都生生地扼杀殆尽?
关于这点,袁烈忽然之间不能回答自己……
也是在那一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对自己兄弟几个,是如此的疏离,即便是瑕妃的儿子,他也只是抱了一次,而其他的皇子,长到了二十多岁,还都没有试过父亲的怀抱,是什么样子……
原来,他的父皇对于他们,除了所有的世间人伦的爱恨之后,还有一样更加强烈的,仿佛飓风一样的情绪一般——那种情绪的名字,就叫做恐惧……
271——所谓的真相
长久的恐惧,就仿佛是扼在咽喉上的手一般,即便是午夜梦回,都无法让你轻出口气。而那样的望着自己最亲的血亲,那一种爱恨交织的恐惧,就仿佛是吹在岁月间隙的尘沙一般,在那样的漫长岁月里,一寸一寸地结垢,然后堆积如山。
所以,袁姓帝王,通常并不是被自己的儿子杀死的,而是被自己的长年累月所聚集的恐惧活活地杀死的——那样的心态,那样的恐惧,在他们的儿子的手,还没有扼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活活地被自己杀死了……
子弑父,这又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一件事?
所以,自从登上帝位的第一天起,袁烈就开始寻找这个诅咒的缘起,然后,终于被他在浩瀚的书海里的一个蒙尘的角落里找到了——原来,这个所谓的诅咒,就来自于一个姓颜的女子——那个女子,惊才绝艳,聪慧无双。她识五行,懂天象。对于命想术数,更是无所不知。那个女子,自从和年轻的帝王一见钟情,就矢志不渝地追随。
三年间,她随着年轻英武的帝王拓疆扩域,所向披靡。于是,那一个年代,那一双璧人,被所有的世人,以仰望的姿态,长久地存在着,仿佛是日月的光辉一般,无以伦比。
可惜的是,这个世上,并没有永远的传奇,当然了,也没有永久不破的神话。到了后来,天下渐安,四海升平。传说中的太平盛世即将到来,就在这个时候,两人之间,第一次产生了怨隙。误会就仿佛是角落里的积尘,天长日久,变得日渐沉厚。而年轻的帝王的心太小,容不下小小的女子一痴情。于是,在天下初平的三年后,那个曾经英明睿智的帝王,再也无法容纳这个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年轻皇后。
未央宫中,一杯鸠酒送了她的年轻的生命。而年轻的皇后,这在临去的那晚,许下诅咒,此后的袁姓帝王,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一个女子的真爱。而且,他的生命的终结,都必定是在自己的尊重儿子的手里……
誓言成真,诅咒落定,此后的袁姓的帝王的第一个人,都无法再得到任何一个女子的真爱,当然了,他们更加没有办法可以避免自己死在自己的亲生儿子手里的命运。
而这个诅咒,最终成了阴影一般的存在。那些个年轻英武,踌躇满志的帝王,几乎每个人,都先是对这个诅咒嗤之以鼻。可是,到了最后,却不得不在那样的命运里,无法挣脱。
那个诅咒,渐渐地变成了孙悟空的头顶上的紧箍咒,平日看他时,仿佛只是一样寻常事,可是,当那一天到来,他们就会被命运的手扼住,几乎无法呼吸……
后来,在即位的一年间,袁烈几乎查遍了所有的典籍,然后问遍了所有的占星者,还有术士。可是,答案却是无一例外地,无解。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问及一个前朝的旧臣,那是一个曾经在父皇的身边呆了几乎几十年的老臣。因为感恩袁烈少年时的一饭之恩,所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说起袁烈的父亲曾经去过蜀山之巅,然后在归来之后,就执意要纳邺城陶家的盲女为妃……
要知道,入宫为妃,必须要在大选之年,然后经过层层盘查,各项指标都过关了,方能侍君左右。可是,那个帝王所选中女子,不但姿容不足在倾城倾国,而且身有瑕疵。
可是,当日的先帝,却是一意孤行。仿佛不纳这个妃子,他就绝不罢休一般。
礼法不容?改之。
秀女大选未到?更期。
大臣们坚决反对?斥之……
总之,为了那个身有瑕疵的女子,先帝几乎是逆了所有人的意思,直到顺利的用五彩銮架,将那个女子迎进宫闱。
而此后的一切,袁烈都知道了。可是,那些秘闻,那些他并不知道的前尘往事此时经由那个老人娓娓道来,袁烈的心里,依旧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逆天而行,拂众人之意,当日,他的父皇,可真的是一意孤行,不顾一切啊……
不顾一切么?听到这里,袁烈的心,忽然动了一下——能令一个帝王如此不顾一切的女子,又究竟是相怎样的人呢?又或者说,这件事的身后,有着什么样的背景呢?
初听之时,只不过是以为帝王轶闻,袁烈也只是一笑置之。可是,后来再细想一下,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蜀山,邺城,瑕妃——这几者之间,可有什么关联么?
于是,年轻的帝王便令人去到蜀山之上询问,半年之后,那个方回,却带来了一个令袁烈相当震惊的消息——当日的先帝,曾经去到蜀山之巅的灵霄殿中,曾经于殿外长跪三日,最后,那扇关闭了三年有余的门重门,终于打开了,然后,先帝被迎入了殿中。
当然了,殿宇重门,隔绝尘世,之后的事情,是再也没有人知道的。只是,所有的人都只知道,在当日先帝下了灵霄殿之内,就亲往邺城,然后,就是瑕妃入宫的事情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袁烈开始访遍先帝的所有的近侍,然后将当然的事情,终于查了个水落石出——原来,先帝去往灵霄殿,的确是求得了破咒之法——那就是,邺城陶家的女子,拥有着先世的颜氏血脉,若帝王家能娶陶氏女为妻,若其子为帝,则可免子弑父的惨剧发生……
邺城,陶家……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袁烈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的心跳——要知道,亲手扼死生父的事情,是他的一生的痛,而他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想起自己的父亲的诅咒一般的话——而无数次,这梦境悄无声息地转变,那个即将被扼死的,变成了自己,而自己的苍老的颈间,赫然是
邺城,陶家——
袁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地,蓦地惊叫起来——他忽然明白了这十余年来,他的父皇的对于邺城陶家的关注。他蓦地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当日要去邺城之时,父皇会用那样的眼光,长长久久地望着他。当日的父皇一定是以为他也知道了那个秘密,所以才会让他不必早日归来——那时的父皇,肯定也是想让他打破那个诅咒,然后还袁家的子孙一个安然盛世吧……
可惜的事,父亲苦心找来的破解诅咒的办法,最终夭折在长年生活在深宫里的,那些生怕帝王得到幸福的,生怕那个诅咒被破解的,生怕自己、以及所有的亲人会受到威胁的拥有着无比阴暗的用心的女人们,就这样地,将那个帝王的良苦用心,生生地在手心里揉碎……
瑕妃逝去,两子夭折。邺城陶氏一门独此一女,再也没有了陶家血脉。于是,那个杀兄弑父的君王的所有的梦想,终于成了南柯一梦。而他的整个人,就在梦醒之后,变得残忍暴戾……
希望的再一次的破灭,甚至比起从来没有过希望,更加的残忍。因为前者是从看到黎明的曙光,而再一次地堕入了黑暗轮回的漫长的绝望。而后者,则是长久日安地呆在黑暗里,慢慢地,会将黑暗和自己融为一体——所以,希望就是给予,希望就是轮回,而每一次的希望的失落,都不啻是轮回的再一次的开始……
而且,当你的握在手心里的希望,若是被自己最亲的人揉碎了,那种绝望,相信没有人能够体会——
也就是在那一个刹那,袁烈下定了决心,无论邺城陶家,和那个女子是否有关系,那么,不论是走到天涯海角,还是碧落黄泉,他都要将那个女子,紧紧地握到自己的手心里去……
也就是从那时起,年轻的帝王,新生的亲王袁烈,这才开始查找那个女子的行踪,然后,不远千里地追到了这里——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有一种隐忍其实是蕴藏着的一种力量,有一种静默其实是惊天的告白——这一次,袁烈决定了,不管这个女子,是不是拯救他的那根稻草,是不是可以解除他的诅咒的那个人,他都要将这个女子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倾其一生,都再不会松开……
那是因为,他不愿意,不希望,也绝对不能容许,将自己的希望,再一次地扼杀在自己的手心里……
风起,拂过无边的黑夜,当那些看不到方向来风,再一次的拂动袁烈的黑色的衣衫的时候,那个临窗而立的年轻帝王,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直朝着门外走去——无论如何,这个地方已经不能再呆下去了。
想来落照回到端木阳的底邸之后,还会有另外的打算。那么,到了那时,无论落照将他当作同伴,还是当做对手,他都难免会因为被落照的牵连,而暴露的危险——要知道,太子端木齐,一样是一个谨慎的人。而对于落照这个身份来历都不甚清明的来使。想来他早派人跟在落照的身后,严加监视吧……
那么,此刻的落照,那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又会怎样的应付自如呢?
272——她已经忘记了关于他的所有的事'一'
不过,袁烈相信,那都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内容了——落照之于他,他之于落照。他们两人,只不过是半路上遇到的同伴,因为前路倥偬,所以曾经相伴着走过一段不算长的路程。这一路上,虽然他们一起穿过草原的风沙,看过一段的别样的风景,也曾经患难与共,曾经相互扶持。
可是,时光路短,岁月如尘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指尖没滑落。现在,就是到了分别的时候——有着不同目的的两人,当然是要各自奔赴自己的前程,然后分道扬镳——就和人世间的无数次的分别一样,他们的明天,都只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珍惜吗?惆怅吗?袁烈忽然之间微微地笑了起来,因为,只有他知道,所有的凋谢,都是真实的,盛开,只是一种消失的过去。
同一星空下,在这淡星若痕的静谧夜晚,又有多少个人,就仿佛袁烈,又或者是落照一般地,如此的难以入眠呢?
风吹草叶,仿佛遥远的吟唱,而那的曲调,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仿佛依稀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地响起……
铁里木走了,珠玲花走了。那些曾经在某一段岁月里,陪伴着陶心然一段难忘的时光的人,终究在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一个又在一个地离去。
诸葛英武曾在前晚来过,他没有找到小唐,可是,他却是想要带陶心然走的——那个固执的弟子,那个一脸风尘的弟子,再一次地面对陶心然时,他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要陶心然跟他走。
可是,当日的陶心然,却想也不想地拒绝了。那是因为当日里,变故迭出,因为珠玲花才被那个四殿下端木灼看中,然后,她和端木阳各持己见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不能放下她所关心的人,她不能任由珠玲花掉进那个巨大的火坑里,当然了,她更不能任由端木阳如此轻率地处理一个人的一生的命运——
所以,她留下了,并且在落照的提醒之下,成功地摆脱了那个可恶而又可怕的端木灼,而今,珠玲花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而她,终于也亲手地改变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看到陶心然如此的固执己见,无计可施的诸葛英武,只好再一次地去出发,去寻找小唐。一连两天过去了,他都没有回来。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一想到他一个人在这个大草原上来回地去,陶心然还是莫名地感到有些担心。
可是,她终究是帮不了任何人的。就好象灾难来临的时候,她都只能保全自己一样,此时的陶心然,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再保全了……
夜来的风,将远处的烟尘吹散。遥望远处,旌旗林立,那是其他的皇子们临时驻扎的营地,连绵数十里。
那里,离她居住的牧场,也是极远的。可是,晚上的灯光,可以迅速地穿透这无垠的原野,更可以将所有的黑暗都照亮。所以,那样的毫无屏障的照射,使这本来如铁幕一般的认色,变得更加的明亮一点。
光如水,光如幕,光亮如存在人的心底的希望。只要有一料光的,或者是希望的种子播下,那么,他们就可以在这毫无阻隔的草原之上,穿透一切,即便是再远的距离,也可以达到无法预知的彼岸。而你,只要循着那一丝光亮,即便是偶然的一抬首,都可以一眼望到时空的那一头去。
可是,陶心然却没有再继续地看下去。
奢靡的帐蓬,沉溺于酒色的各色人群——只要一眼看去,就知道那里面住着的,都是些和自己事不关己的陌路闲人,所以,陶心然只是轻轻地瞄了一眼,就立里在转身,直朝着自己的帐蓬里走去。
天晚了,守卫的兵士都还在静静地站在那里,对于眼前的或者是离别,或者是夜色里的花香和惆怅,都是石雕般地视而不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使命,没有人能真正地体会到另外的一个人的痛苦和惆怅,即便是面对面地站着,也没有人,能一直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