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之后,幔帐低垂,都是些将一生的年华都交付这寂寞深宫的女人。此时,一身华衣的李皇后静静地坐在明黄色的锦凳之上,在翻看着太监递上来的彤史。
十一月十三日,如意宫,如妃。
十一月十四日,星澜殿,钟美人。
十一月十五日,如意宫,如妃。
十一月十六日,星澜殿,钟美人。
……李皇后神色阴沉地翻着,一双散去了和善的眸子里,充满了令人心颤的戾气——今月初,这十余日来,皇上停留持有地方,除了如妃,的如意宫,就是星澜殿的钟美人。此外,除了午时例行的问安之后,就连她,也都没有多余的机会再再见过皇上。
要知道,后宫专宠,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情啊,最近,皇上这是怎么了?竟然流连在如妃的如意宫里和那个新封的钟美人的星澜殿里,而其他的妃嫔三千,就是想见他一面都难了?
手中的彤史被“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那样的敲响深夜暮色的脆响,令下在守夜的宫女兰儿的手,都颤了一颤。本来已经到了眼皮的瞌睡,瞬间烟消云散了,兰儿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将身上的衣衫重新包裹紧了一些,然后,重新坐直身体。开始望着面前的朦胧黑夜,没有一丝希望的眸子里,全是空洞的茫然不知所措。
要知道,李皇后表面和善,内心却是暴戾,而她,向来最是记仇,只要谁有稍稍的假以辞色,她必定会借机重责,还以颜色。
可是,寂寞深宫时日长,那样的寂寞得足以令以发疯的漫长岁月里,那样的风起花落,岁月日长,足以将一个女人的心里的最后的一丝希冀都消磨殆尽,于是,争斗还有臣服,便成了她们的生活的最后的内容——若是生活里最后的一点乐趣都失去的话,她们又将何以为继?
忽然之间微微地叹了口气,如果说李皇后的狠毒还包裹在和蔼可亲的外表之下的话,那么,又有哪一宫的嫔妃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要知道,和兰儿一起住的小月,就有昨晚,只是因为不小心失碎了一个烛台,就被她所侍候的谨妃打了个半死,到了现在,还在她的破旧的小床上,昏迷不醒。
冷风,飘摇而来,十一月初的天气,不知为何在第一场雪落去之后,却没有继续再下,所以,此时的天气,是清冷,清冷的。
兰儿站起身来,轻轻地跺了一下脚,借以缓解因为冰冷和长时间的固定而逐渐麻木不仁的腿的压力。院外,明白迟迟而来,照亮整个华丽宫宇,也照亮花叶落尽的,斑驳陆离的枝干树叉,那样的奇异的图形,仿佛是来自九天外的奇异的图腾,长久而沉默地存在着。
明月,照在残留的冰雪碎屑上,仿佛寂寞时光,正在这冷月之下,慢慢地消逝……
一边搓着手,一边轻轻地跺着脚的兰儿,遥望冷月,忽然怔忡起来。那些时光,那些流年,就在明月的盈缺之中,就在这雪月的映照之中,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么?
屋子里,依旧温暖如春。坐在锦凳上的李皇后,沉默良久,终于用手涂满丹寇的手,轻轻地抚着额头,开始摇头叹息。
皇子之争,已经隐现端倪,后宫嫔妃之中,各自都在为自己寻找后路,可是,帝王对这一切,却是视而不见,仍然纵情声色,乐而忘返。你说说,这要她如何是好呢?
“娘娘。”看到李皇后如此的烦忧,贴身的谢玉凑上前来。她站在李皇后的身后,轻轻地帮她捏着肩膀,然后柔声细气地说道:“娘娘可是在为如妃和钟美人的事情烦恼?”
“你自己看看吧,一连十余日,皇上硬是连其他的宫门都没有进过,不是在如妃那里,就是去了钟美人的那里。”
重新微微地叹了口气,李皇后的风韵渐逝的脸上,忽然有一抹说不出的疲惫,在她的眉角,若隐若现。
她握住谢玉的手,叹息道:“谢玉,哀家入宫二十余年,自问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可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皇上满意?先是陶瑕妃,然后是如妃,然后……”
那些个名字,就在唇边,就在喉咙,可是,欲——脱口而出时,却连名字都已经叫不上来。
皇王薄情,最难消受帝王恩。而今,那些曾享三千恩宠,曾居于众人之上的女子,都已经销声匿迹了。她的最美好的年华,也在长期而无望的等待里,消失殆尽,可是,帝王的眼神,却从来都没不曾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
一想起那些个艳若桃花,可以在帝王的怀里肆意撒娇的年轻的嫔妃,李皇手用力地撕着手里的帕子,长长的指甲,几乎要生生折断。
谢玉的眼神黯了一下。
在这可以吃人的后宫之中,她足足陪伴了皇后二十年。如果说,皇后将这一生的最好的年华,都消耗在空空的等待里,而她的一生的最好的年华,又何尝不是用来陪葬——用来陪伴一个娇俏的少女的向着一个满腹计谋的、老谋深算的皇后的转变。
可是,未必等待和算计就有用的。比如说一个男人的心,又比如说,一个男人的爱。
皇上不爱娘娘,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要知道,当年皇后入宫,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可是,和她一起入宫的瑕妃,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答应。瑕妃生性淡然,不喜争宠,可是,帝王宠,从来不会以常理而论,通常最无意者,偏得。那时,瑕妃以残缺之身,蒙受帝宠,可是,从此也被帝王推入了风头浪尖之中。
要知道,在这深宫之中,一边身受太后的苛责,当年的袁皇后又生性善嫉。是以,身受皇上重宠,可是身有残疾的瑕妃,在这充满尔虞我诈的后宫之中,举步维艰,毫无立足之地。而现在的李皇后——当时的李才人,却被太后执棋为子,用来专门对付那个圣恩日隆的瑕妃。
当时是为元帝三年,局势也颇为纷乱。野心勃勃的太后一党在帝王登位的最初,便以帝王需要扶持为由,迅速地把持了朝政。朝中百官,也是各为其主,于是,初登帝位,便形同被架空的年轻帝王,明里敷衍,暗里却最恨太后一党,当然了,恨乌及乌。他这恨,连带着也包括了身为太后侄女——当日身为才人的李皇后。所以,初见便被帝王吸引,然后情根深种,一心只想伴君侧的李皇后,越是想引起帝王的注意,反倒更加的惹他的厌恶。
后来,李皇后刻意接近瑕妃,想通过瑕妃去换得帝王的好感,却不料那位虽然双眸失明的瑕妃,却心如明镜。面对李皇后的房间巴结,也是心中有数。可是,聪明如她,却并未点破,只是淡淡然地接下当时还是“才人”的李皇后时不时的好意,可是,却从未上心。
迫于太后的压力,李皇后的位置日益圣隆,可是,帝王的心里,却对她越来越讨厌。而事情的最终不可转机,却是因为后来……
后来啊……
109——故人旧事'三'
虽然那一段往事,早已被血泪和风沙掩没,可是,在帝王的心里,在已经逝去的,和还没有逝去的人的心里,却依然清晰如往昔。他们永远都还记得,他也永远都记得,当年的当年,那个看似纯真的李皇后,是如何地将他最爱的那个女子,一步一步地推入深渊……
遥想起当年,李皇后只觉得烦闷。可是,没有人能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负责,而她,也不觉得当日的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妥。
“娘娘,听说,陶家的人又要入宫了?”谢玉的声音虽然很低,可是,那样的令人敏感的字眼,还是令李皇后不由地手心抖了一下——陶家,又是陶家……
“娘娘,陶家有人入宫,算起来,也算是好事啊——要知道,如妃当宠,而当初的瑕妃……”
谢玉的话,说得极其含糊其辞,可是,敏感的李皇后却还是听明白了。要知道,瑕妃在生之时,冠宠六宫,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明里暗里的,不知道多少人恨她恨得牙齿都是痒痒的。可是,那个瑕妃也的确有些手段,若非如此,也不会令帝王十年不忘。而今,如妃专宠,若有陶家人入宫一来,可以分了如妃的心,这二来嘛,则可以让他们两方面争个你死我活。向来坐山观虎斗的李皇后,只要和以前一样,平衡强弱两方之间的关系,然后扶弱压强,也就是了……
李皇后微微地冷笑起来:“并非盲女一定可以得帝宠的——还得看她有没有瑕妃的手段……”
是啊,年轻的帝王整日斡旋在后宫佳丽三千之中,阅尽世间美色,那样的看尽世间女子柔美的帝王,是很难再被一个寻常的女子打动内心的。相对于之前的瑕妃,李皇后还真没有看到过有哪一位嫔妃,会得到当年瑕妃一般的盛宠。可惜的是,天妒红颜,那样的女子是注定不能长寿的,所以,其他的嫔妃,才有机会可以接近失去了挚爱的帝王。
知道李皇后所说的是实话,也是潜规则一般地存在着的真理,站在一侧的谢玉,忽然之间默然无声。
要知道,深宫之中的尔虞我诈,并非寻常人家可以想像得到。而要想在这深宫之中有立足之地,也是并不容易的。不过,按照宫外传来的资料,那个女子,也并非常人,可以说是看尽云起,慧黠百出,相信以她的能力,只要稍加调教,便足以和如妃她们抗衡,然后独当一面。
至于那个尚未入宫的女子,愿不愿意斗,又或者说想不想斗,想来就由不得她了。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她一朝入宫,就有的是人,想要她死,或者想要她生不如死……
一念及此的李皇后,终于都打算暂时放下之前的恩怨,然后静下心来,对付如妃一党。她想了想,对谢玉吩咐道:
“谢玉,你派人去皇上那里,看一下皇上是什么意思,那个陶氏女子,又是以什么名目入宫。另外,这宫里头也要早做安排了。要知道,皇上也是急性子,估计这头说着,那头人就到了,别到时手足无措的……”
“奴婢这就着人去安排。”在李皇后身边长处久待的谢玉,只要一听李皇后的话,自然知道李皇后的话里所指,谢玉敛回心神,一边对着已经背过身去的李皇后,深深地躬下身去,然后退步而出。
主子的话,她自然知道,多听,多做,然后少说。应该知道的,样样一清二楚,不应该知道的,一问三不知。当然了,单单是这样,还是不够的,还要学会装傻,适时地装傻,十二分的忠心——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这深宫之中,好好地生活下去。
可是,瑕妃……一想起那个双眸失明的女子,谢玉的早已变得没有温度的心里,忽然浮上几分恻然出来——一入深宫深似海,那是足以埋葬一生的深渊。这里面的人,个个都想出去,可是,这外面的人,却个个都想要进来……
这深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曾触到过梦想,然后,到了最后,却都将它摔得支离破碎——因为,它的上一层,象火,烧得你粉身碎骨,可是,再到下一层,却似冰,冻得你再世为人……
二更的更鼓,轻轻地响起,几乎每一下,都似乎是敲在未眠的人的心上,远处的远处,是一片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那是如妃的如意宫吧。听这笑声,应该是帝王驾临,然后和她一起欢宴吧,有了帝王宠的女子,可是连笑声都招人厌的?又或者说,这浅雪落下的夜里,这丝竹响起的瞬间,又深深地刺痛了多少女人的心?
又有多少女人,就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将自己最初的真与善生生地消磨殆尽,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将这半生恩宠,当成了一生都过不去的槛?
所谓门槛,过去了就是门,没过去就成了槛。把事情变复杂很简单,把事情变简单很复杂。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大师,但绝不是解决问题的高手。世界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没有走不通的路——可惜的是,这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却永远都没有人能做得到……?
窗外的碎雪,如帘如幕。在这暮霭浅黛的夜里,在无数风灯飘摇的夜里,正轻盈地落着,将上一场的旧雪完全的覆盖,明天,这个世界又是一个银妆素裹的晶莹世界。只是,又有谁知道,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又有多少个人,就在这寂寞的黑夜里,变成别人的棋盘上的,又一粒棋子?
江山为棋,划下的是生灵万千,可是,若执子为棋,赢下的,也不过是一隅之地。可惜的是,看到万里江山的人,毕竟不多,气吞山河的,也只有人君帝王。而更多的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人们,关心的则是自己的明天,是否依然安好……
雪后初晴的天气,整个世界,都是银色的晶莹世界。那样的泛着清冷气息的耀眼的洁白,仿佛到处都是鲜活的明亮的气息。冷风,仍然透过半开的窗子飘摇而来,吹来梅花经年的暗香。可是,那香,在接触到泛着丝丝的暖意的艳阳时,开始渐渐地融化、散开,到了最后,甚至是几不可闻。冬日里,红泥焙新酒,咏梅映雪,把酒言欢,不啻是一生的一大快事。可惜的是,世人多辛劳,冬日苦寒长,那雪,未到来年的三月,是绝对不会融化殆尽的,就好象现在,这一层薄雪还未融化,另一场雪,就已经在空气中酝酿。
陶心然手捧暖炉,坐在她平日坐的凳子上,暗淡无光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神色很是奇怪。
屋子里,还坐着她的三个徒弟和她的师兄,而她的大徒弟轩辕子青,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看到人了。
小唐还在拽着朱英武胡闹,不停地用手比划着,要出去玩雪。而那个一向沉默的闷葫芦薛正直,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陶心然的下首,对于二人的纠缠来去,冷眼旁观。直到唐方闹得起来越不象话了,萧隐不耐,睁大眼睛用力瞪了过去,看到师伯动怒,朱英武又再瞪了一眼正在胡闹的唐方,甩开了他的手,唐方这才委委屈屈地安静下来。
陶心然在等轩辕子青,最近两天,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虽然每天都用世间最好的解毒药在吊着,虽然每一天都喝尽无数的苦汁,可是,身上所中的毒,依然正在一分一分地侵入心肺。所以,她在等她的所有的徒弟齐聚一堂,趁着师兄也在场,然后将需要交待的事情,一一地交待下去。
门外,传来珏的声音,陶心然知道,那是那个叫袁三郎的袁慎来了。
微微地叹了口气,知道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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