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带过了,却未必代表李皇后听不出来。等到谢玉传述完毕,李皇后忽然动了动身子,望着谢玉,微微闭了闭眼睛,漫声说道:“谢玉,你跟了哀家有十五年了吧。”
“是十五年八个月零五天,娘娘。”谢玉的记性很好,当然了,她的记性,也是选择性的好。比如说必须要记得,她必定铭记,可是,若是招祸上身的,她却又很快地忘记了。至于那些事不关己的,当然就要高高挂起了——这是宫里的生存规则,当然了,也是谢玉一向遵守的原则。
“我记得,你当初来到哀家身边时,只有七岁……那么,而今你可是二十二岁了?”李皇后的声音,充满了怀念,仿佛在怀念那些无拘无束的,不用整天机关算尽的少年岁月,又仿佛在怀念那个当初胆小如鼠,天真纯良的谢玉。
是啊,十五年的光阴似箭,转眼间,那个不及桌面高的小小姑娘而今已经掌管一宫的嬷嬷了。
“是的,娘娘真是好记性。”谢玉的头低得更低了,声音也压得更低。仿佛此刻坐在她的面前的那个不是正和她闲话家常的主子,而是一个可以生杀予夺的杀神一般。
“时间过得好快啊……”李皇后轻轻地喟叹道:“时间过得快,人也老得快,变得快。就连这一辈子都没有对本宫说过假话的谢玉,也开始隐瞒哀家了……”
150——谢玉之死
李皇后侧过脸来,望着谢玉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静静地摇头:“谢玉,你认为你收了袁烈的钱,我会不知道?你以为你这两年来一直都听他的命令替他做事,我会不知道?我不说,就是在给你机会,可惜的是,这机会你却未曾珍惜。”
第一次地,这个后宫之首的李皇后没有对谢玉用那个帝王家的自称“哀家”,而是用上了未出阁时的自称“我”。她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充满了伤心:“谢玉,我一直信任你,可是,你却一直的,叫我好生失望——那么,你现在说说,要我如何的处置与你呢?”
“娘娘饶命……”谢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在青砖的地面上,不停地磕头:“娘娘,请您看在奴婢服侍了您十五看的份上,饶了奴才这一次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那样的求饶的话,声声泣血。听得李皇后的脸色都变了变:“起来吧,若是不饶你,哀家不会对你说这一番话,若是不饶恕你,哀家也不会选择现在才说……”
两年了,谢玉受袁烈之命,就潜伏在皇后的身边,将皇后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地禀报。就连这次叶妃算计兰嫔,也是她从中拖延,才导致兰嫔顺利脱身。
“有一件事情,谢玉,你帮袁烈,是因为你的儿子被他捉为人质,你不得不俯首听命,可是,那你帮助兰嫔呢?却是为了什么?要知道,谢玉,若没有你的帮助,怕叶妃搜到了她的住处,她的救命恩人都还没有回来吧……”
谢玉低下头去,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她就知道,在这个后宫里,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娘娘的。而她,一直小心了这么久,内疚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被她知道了么?
“你不会告诉我,是因为多年前的瑕妃吧……”那样的一针见血的话,从李皇后的口中说出,却带了十二分的冷意,还有狠意:“她对你有恩,是吧,谢玉?多年前我还记得,她曾经在雪地里,救过你一命,所以,你打算报之以李么?”
谢玉忽然无法出声。
眼前的视线转移,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李皇后,也就是李才人,因为想使用“苦肉计”,就将自己最信任的谢玉打了个半死,借以来取得当时的皇后的信任。最后愿望达成之时,却早已将自己那个可怜的丫头忘记到九宵云外去了。只留下那个可怜的小丫头一个人奄奄一息地躺在些房里,在半昏半睡之间,聆听死神的脚步。
可是,谢玉却最终没有死去。那一日,恰巧瑕妃经过,耳朵的灵敏超出常人许多的她,在经过这一处偏僻的柴房之时,听到了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呻——吟。于是,救起了正在死亡线上徘徊的谢玉的命。
那一次,谢玉在瑕妃的房里,足足将养了半个月,才能勉强起床。也是自那时起,她就将瑕妃当成自己的救命恩人,并发誓一定要回报于她。
可惜的是,瑕妃命比纸薄。两女一子先后或者夭折,或者失踪,而今,看到今日之兰嫔,就仿佛看到了当日之瑕妃,所以,谢玉就自作主张地帮了她一次——用一只猫的血,将那一行搜索的人引离了陶心兰藏身之处,为她争取到了时间……
可是,就连这些都没有能瞒得过娘娘么?
谢玉望着李皇后,唇角慢慢地露出一抹苦笑:“娘娘……”
李皇后从床上站起,慢慢地来到谢玉的身边,慢慢地抬起她的下颌:“谢玉,你真的叫哀家好生失望——你说说,你的这一生,先是卖给了哀家,可是,你未能自始至终地尽忠。你又将自己卖给了袁烈,可惜的是,你也没有能做一个好的细作,然后,你又想报瑕妃的恩,同样虎头蛇尾——谢玉啊……”
李皇后忽然叹息起来。她慢慢地拿过一件狐裘披在身上,慢慢地踱到窗前坐下:“要知道,人生在世,哪有不受人恩惠的时候呢?早些年,你也是知道的,皇上不待见哀家,就连哀家的直儿,他都不愿意多看一眼。那时,也只有瑕妃对哀家好。当日哀家就想,瑕妃对哀家好,哀家就绝不会负她——可是,后来又怎么样呢?瑕妃她还不是一样一件一件的被别人算计?而作为好姐妹的哀家,就只能陪着她,暗暗地垂泪……”
“你要知道,谢玉啊,有些事情,你不去做,我不去做,就不代表没有人去做。所以,后来啊,哀家也想通了,既然人家能做,为什么哀家不能做呢——死要那些卑鄙无耻的小人的手里,还不如死在自己的好姐妹手上……所以,哀家的心,就一点一点地硬了起来,所以,哀家就捱到了今日——可惜的是,谢玉,你却没有做到……”
“谢玉,背叛是人的天性,所以,哀家并不怪你,可是,却也不能留你——这里有一杯酒,你喝了罢——赐予你个全尸,也算是哀家对得起你这十五年的服侍了。”
李皇后闭了闭眼睛,再挥了挥手:“去吧,记得下一辈子,做一件事情,主要做到底,别再半途而废了……”
知道自己无话可说,知道自己无路可退。谢玉咬了咬牙,忽然对着李皇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娘娘保重。”
说完,拿起桌上事先倒好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人命价值几何?人这一生,信义价值几何?而她这一生,几乎都在为别人所活,所以,到了这最后,也活该落个现在的这种下场……
冰凉的酒,顺着喉咙,慢慢地滑下,那种辛辣的滋味顺着喉咙和泪水一起吞下,谢玉的满是泪水的眸子里,忽然之间浮出瑕妃安详的面庞——她终究没有听瑕妃的话,终究还是回到了当时的李才人,今日的李皇后的身边,所以,就成了现在的自己……
“什么才是值得?什么才是忠诚?谢玉,人只要为自己活,哪怕没有目标,也要为了现在而活,那才是真理呀……”瑕妃的话,依旧在耳边响起,依旧是那么温和,依旧是那么从容,就仿佛是坐看云起时的淡然,还有超脱……
“娘娘……”谢玉对着虚空伸出手去,仿佛触摸到了什么一样,神色认真——谁说她谢玉这一辈子没有能做成一件事情呢?幸存下来的三皇子,还有瑕妃娘娘最后交给她的那件秘密……
“娘娘……”有血,从谢玉的喉咙里一直的向外涌去,而她却还是静静地对着虚空伸手,带着解脱般的微笑:“娘娘,那样东西,我已经托人交给了最值得拥有它的那个人……还有您的……三皇子,他很好,真的很好……娘娘,奴婢的命是您给的,所以,将这一生,都奉献给了您……还有那个秘密……”
“扑通”一声,谢玉木桩般地倒在地上。而她的手,依旧直直地伸着,脸上,依旧带着一抹解脱般的笑意。
“贱——人”,李皇后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谢玉的尸体,然后转过身来,低低地叫道:“来人,将她拖出去乱葬岗埋了……”
冷冷的话,从李皇后的口中吐出,她手抚额头,望着墙上浮出来的黑影慢慢地上前,将谢玉的尸体拖走,然后望着地下的那一滩血,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
要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李皇后都是故意的。
二皇子袁直有信自远方来,信中提到袁烈带回来的这个女子。她故意将那封信的内容透露给谢玉,让谢玉告诉袁烈。然后又故意地将袁烈支开,让叶妃“恰巧”地走到暖玉公主的身边去,又“恰巧”就碰到了袁烈从宫外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再之后,她只不过是推波助澜,令叶妃早一点发现兰嫔的秘密,然后又旁敲侧击,让兰嫔去探刺,兰嫔的被伤,当然是意料之中。所以,在谢玉去帮兰嫔时,她也没有阻止。因为,她也想知道,那个拥有着神秘身份的女子,究竟值不值得她的儿子,如此的上心……
所有的路,都已经铺垫完毕。现在,谢玉没了,袁烈插在她身边的这一条刺也拔了。叶妃正式开始和兰嫔宣战,那个神秘女子一定会被卷信其中,那么,剩下的,就只看那样东西,究竟是在哪里了……
等她得到了那样东西,那么,整个天下,都会是她们母子的了。到了那时,天下在手,谁人敢不听令?
陶心然被人困在这间漆黑一团的屋子里,已经足足有一天的时间了。在这一天里,她没有喝过一口水,也没有吃过一口饭。整个人仿佛粽子一样的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了屋子里的角落里,就仿佛被包裹着冰雪的碎屑,一个不经意间从枝端跌落的梅瓣一般,跌落了,便失去了颜色,就仿佛无数春来秋去的枯叶一般,渐渐化为春泥。
甚至关押陶心然的地方,也不是在什么偏僻的地方,因为屋子里虽然很暗,光线虽然很差。可是,四周并不寂静。远处还不时地传来车马辚辚而过的声音,人们的欢声笑语。昏迷,又再醒来,醒来又再昏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可是,陶心然毕竟是陶心然,她还是用前生学到的计时法,才推算出,现在大概是白天的时间。
屋子里很是寒冷。陶心然只感觉到手脚冰凉,可是屋子里的凉气,依旧仿佛不断的潮水一般钻进她的鼻腔。
自己究竟是被谁掳来,然后又是被谁关在了这里?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呢?陶心然无聊之际,开始胡思乱想,可是,无可否认的是,她将所有的可能都想遍了,却还是没有想出自己如今身陷囹圄的最好解释。
151——囚犯
陶心然只记得,自己一个人从燕王府里出来,本来是想去见小月的,可是在半路被人轻易地伏击了——并非陶心然的功夫多差,事实上,能掌起偌大的一个陶家,陶心然的功夫,在武林之中,亦是上乘。再加上她的性格遇强愈强,又诡计百出,所以,她的那些一上手来,会轻视她的对手们,通常都是败在她出其不意的暗器,还有诡计百出的奇怪的功夫之上。
可是,这一次的对手,仿佛特别了解她一样。先是一阵轻浅的梅花的香气迎面而来——这本是寒冬季节里最平常的味道。那梅花之中,隐隐地有一些茉莉和味道。而那些茉莉本来也是没有毒的,可是,就在陶心然坐下来喝茶的时候,却偏偏地点了一枚绿茶。然后,只喝下一口,人就昏了过去。
茉莉没有毒,绿茶也没有毒。可是,若是有心的人在那茉莉的香气里加上一些合欢草的香味,再在绿茶里加上一些醒目草的话,那么,就可以形成了种强效的迷幻药之类了……
而陶心然,就是这样栽了的……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好在内力没有被封,绳索绑得也并不甚或紧,所以陶心然挣脱倒是挣脱了,可是,这屋子仍旧是冷,这空气仍旧沉默,又过了半晌,也不象是有人要来的样子。
“唉……”陶心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准备翻出屋子时,这才发现,屋子早已被人锁得死死的,就连门窗,也早已封得严严实实,所以,她想要出去,亦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是谁呢?究竟是谁,难道将她关在这里,只想饿饿她的肚子,然后杀杀她的锐气而已?还有袁烈呢?难道这一天都过去了,他竟然都没有发现自己不在的?
还有自己的四个徒弟们呢?小唐的筋骨,不知道彻底好了没有,也不知道,他的手从此以后,是否可以再一次的拿剑。而他的身体里的毒素,是否全部都清除了呢?要知道,小唐身子本来就弱,如果稍不小心,就会经常性的感冒发烧,而今,她又不在身边,那个向来粗心的朱英武,是否会按照她交待的方法,好好地待自己的最小的徒弟?
还有轩辕子青的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向来沉默的大徒弟,在向她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就径直昏过去了。直到她离开时,才慢慢醒来。因为他,也因为暖玉的关系,陶心然对他订下了来京之约,希望他在病好之后,和薛正直一起来京,可是,这十来天又过去了,陶心然还是没有看到她的两个大徒弟的影子。
轩辕子青的性命,她倒是不甚担扰,因为她当日也找人看过了,虽然那把剑几乎刺穿了身体,可是,并未伤中要害,所以,剩下的只要养伤,也就是了。
不过,由此及彼,陶心然忽然发现了一个令她奇怪的事实。那就是,随同袁烈进京的一路之上,她几乎没有怎么看过这个向来远谋深算的大殿下。她还记得,那一段时间,她坐在自己的马车上,通常人已经上车了,袁烈的人,还没有来,她下车时,那个人早已静静地坐在桌旁等她吃饭了。而起先的几天,都是陶心然一个人吃饭,他的饭,也都是送到房间里去的。
自从他出现的那一天,他的饮食,都是极为清淡的,而且,几乎滴酒不沾。而且,那一段时间,那个人都不太说话,再加上陶心然也不甚说话,所以,这一路之上,不论有什么事情,都是由那个叫梁洛的侍卫过来传话。
那样的同伴,令陶心然觉得匪夷所思。虽然知道那个人就在身边,可总是给人一种远山迷雾,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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