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饮尽,转眼去看雪夜……
白雪纷纷,飘飘洒洒,不曾停歇。
忽然他眼帘微阖,喃喃自语:“初过元宵三五,慵困春情绪。灯月阑珊嬉游处。游尽、厌欢聚……”
原来他是在念唱词,他没有唱,只是在念,轻声低语,宛如呢喃。夜雪萧条,然而这词却并非幽怨,反而有些欢愉,不知为何他会突然念起来。
“凭仗如花女。持杯……”
“持杯谢、酒朋诗侣……”一直默然坐在桌边的丑陋女子突然接着曼声而唱,“馀酲更不禁香醑。歌筵罢、且归去。”
那女子目光不动,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脸上仿佛出现一些喜色,她相貌奇丑,却不想唱腔清丽,婉转多情。
阮苏白微微一笑:“你果然还是喜欢这首曲子……而她……”
而她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第十四章 世间诸欲若不遂
新年很快便过去了,夜阑阁重新开戏,人们又开始出来走动,冷寂的长街,慢慢地热闹了起来。
阮苏白刚刚下了一场戏,换了衣裳从后台出来,结果一出来便看到一个人等在街口。
一身青衣,一头乌发,身材颀长,简单素净,一如当年。
阮苏白掉头就走。
“你要去哪里?”青衣女子淡淡道,“不敢见我了?”
阮苏白终于停步,回过头来,结果见到的是高珺沂满脸讥讽抱着剑看着他。
“珺沂……”
“啪!”
阮苏白两字出口,女子大步上前,一记耳光狠狠地落在他脸上。
“闭嘴!”高珺沂冷冷地看着他,“这两个字不是你叫的!”
阮苏白果真闭口不再叫她,高珺沂浑身颤抖,冷笑着说:“看来你过得不错。”
阮苏白脸色苍白,还是不说话。高珺沂抱着手臂看着他,经过的路人议论纷纷,都道这“女青天”怎么又回来了,不会是被这戏子骗过一次,回来寻仇来了吧,这大过年的,可万万不要在大街上杀人。
阮苏白微微闭目,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忽而柔声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一次又一次的骗你,到最后还害你……但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你可知道我有不得不这样的理由?那理由我从未对人说过,你可愿意听我说?”
还有理由?还要解释?还要来骗人?“说吧。”高珺沂眼底尽是冷笑,表情淡淡,口里虽让他说,却似乎也不太想听他所谓的理由。
“那件事……”阮苏白眼睫微抬,言语愈发小心而温柔,“你已知道多少……”
高珺沂淡淡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嗯。”阮苏白微微一叹,轻声说,“你又相信多少?”
高珺沂冷着一张脸,神色漠然,根本无心回答阮苏白的问题,于是阮苏白愈发温柔地说:“我从一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我娘根本不想要我,因为我爹不能留我,后来我娘被人陷害……我从小被当做异类,受人虐待……最后被人毒打丢弃,幸而天秀班班主收留了我……”高珺沂冷眼相看,阮苏白又是微微一叹,“我一直很努力练曲,很努力的表演,我一直都做到最好,可是我娘还是不会看我一眼……我爹……生前更是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次……”他的目光从女子脸上移开,慢慢移到一旁,落在一颗小石子上,“我身旁没有一个人,即使大家喜欢看我的戏,但从来不把我当人看……多少年我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多少个夜晚我都会做噩梦……而这一切……只是因为……”
“啪!”
阮苏白正要说到关键的理由,高珺沂却再次给了他一记耳光,她下手很重,毫不留情。阮苏白惊愕地抬起头来,然而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地说:“痛吗?”
阮苏白惊愕了好一会儿,忽然嘴角扬了扬,竟是微微一笑,抬手擦去唇边的血丝,淡淡道:“痛。”
“有多痛?”高珺沂微微抬头,面若寒霜地看着阮苏白,漠然道,“会比满怀希望最后却换来一场骗局痛吗?”
阮苏白笑了笑:“不会。”
“你以为我真的还想听你解释吗?”高珺沂一脸淡淡地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谎言吗?你口里的话在我听来都是可笑的笑话,阮苏白……之前算我太天真,但如果你还期待我相信你,那就是你太天真了。”
阮苏白闭上眼睛,轻轻叹出一口气,轻声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为何会做这一切?”
“我为何要知道?”高珺沂笑了起来,“你还想说些什么来为你自己的罪恶辩解吗?我为何要知道你那些荒唐的理由?”
阮苏白“嗯”了一声,淡淡一笑,过了好久也没有说话。
高珺沂心下疑惑,突然觉得十分奇怪,这个人一向长篇大论,这次怎么不再说话了?怎么不再用可怜的故事来博取同情了?怎么不再流假惺惺的眼泪来让她心软了?“怎么不说了?”过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阮苏白缓缓睁开眼睛,微笑着说:“还能说什么?”他好脾气地道,“解释既然已经没有用,我还能说什么?倘若姑娘这次来就是为了给我两巴掌,那么姑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回了。”
“你……”高珺沂手里长剑“铮”地响了一声,恨不得一剑砍了眼前的人,他那双曾经让她无比迷恋的带笑的眼睛,只让她恨之入骨。
“我倒是想要解释,只可惜……呵呵……”阮苏白摇了摇头,柔声说,“只可惜……姑娘不会再信我的话……”
阮苏白一口一个“姑娘”,并不再柔声唤她“珺沂”,这倒让女子十分不习惯,觉得很是别扭,愣了片刻,沉声问道:“给你一个机会解释,当初为何骗我?”
“骗你?”阮苏白轻挑眉梢,“哪一次?”
高珺沂冷笑一声,哪一次?这个人的谎言太多,都不记得骗过她哪一次了吗?“你为何要承认你是凶手?”
阮苏白凝视着女子双目,一个字一个字平静地道:“因为我想救人。”
“你想救人?”高珺沂诧异,“你替别人认罪你以为你就是在救人?你还真是可笑。”
阮苏白笑了笑,不置可否。
“要是那天我抓了你去伏法呢?”高珺沂冷冷地看着他,“杀人偿命,你可是会死的。”
“我没想过。”阮苏白柔声说,“有些人我必须要救,所以我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死。”
“你倒是装起圣人来了?”高珺沂一声冷笑,“所以你也没有想过骗我会不会良心不安?”这个人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是她再也不会信他。
“我知道我死后是会下地狱的,所以坏事我来做,坏人也我来做。”阮苏白收起笑容,语调变得平静,没有过多情绪起伏,他淡淡地道,“我一直都良心不安,也无妨。”
高珺沂轻蔑地盯着他:“为什么?因为习惯了?”
阮苏白微微一怔,摇摇头:“不知道。”微微一顿,他又说,“我阮苏白天生就是一条贱命,我不怕死,但是我有我要保护的人,我可以下地狱,我可以犯罪,但是我在意的人不能……”
“所以你就用伤害我这种可笑可悲的手段去保护你要保护的人?”女子仍旧一脸蔑视。
阮苏白愣了一愣,低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才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女子皱起眉头,却终是无话可说,只好道:“好自为之。”她说罢便要走,好像从府中连夜赶来,就是为了扇他两个耳光再同他一番废话,她竟会做如此浪费时间的荒唐之事,高珺沂心中懊恼,不愿意同这个混蛋多说。阮苏白却喊住了她:“姑娘,你的马尚在我家中,可要随我一同去取?”
高珺沂微微一愣,不妨他会这样说,但是马儿总要取回,无可奈何,只好随他而去。
她开始后悔过来找他,那日宣清救了她,便将她带回了家,尔后皇帝定了案,她在家中呆了一日,整天坐立不安,心中恚恨,便提着剑冲来了太和城,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此事尚有蹊跷,不弄清楚她无法安心。何况这个阮苏白伤她心至深,她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只待弄清真相,在他心口上刺上两刀,以泄心头之恨。
阮苏白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时而微微一叹,叹地十分萧索。有些记忆突然涌上心头,他忽而想起自己将那发簪戴到女子头上时她唇边暖暖的笑容,他忽而想起她对自己说我带你亡命天涯时那样炽热的眼神,她那个时候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满怀期待、尽是柔情……然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她暖暖的笑容和炽热的眼神……现在的女子,对自己或许只剩了鄙视与轻蔑,外加十二分恨意,别的……什么也没有了……不过,他还期待有什么呢?
那个温暖的女子离去了……又回来了……
又其实……根本,永远不会回来了……
是他自己亲手葬送了这一切吗?
阮苏白不禁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跟在身后的女子,本想微微一笑,嘴角勾了勾,却终是没能笑出来,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他很快得又转过头去,故而女子并没有看见……
这几日,雪已渐小,却纷纷茫茫,一直没有间断过。
阮苏白犹自苦笑,本就是自己一手造成,也怨不得谁,即使有苦衷又如何,他终究都是一个坏人,终究都是一个薄情之人。既然早已料到结局,又何苦执着难过?
这一生要执着的事情太多,所以太执着,总归是不好的。
第十五章 再逢却是陌路人
“这马儿十分乖巧,我倒是舍不得你带走它。”阮苏白拍了拍那匹白马,一脸温柔地说。
闻言高珺沂更是气愤,“舍不得”这三个字从这人口里说出来简直就是玷污!她漠然牵过缰绳,转身便要走,她只觉得她千里迢迢过来找这个人,便是又做了一件天大的傻事。
“姑娘既然来了,不进来喝一杯茶吗?”阮苏白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高珺沂却怒从中来,冷冷地说:“阮公子倒的茶,珺沂实在是不敢喝。”
“那就进来喝一杯梨花春吧,天气寒冷,喝些酒水尚可暖身,姑娘再走不迟。”阮苏白温言说着,语气一如往日。
高珺沂眉心微蹙,阮苏白此人诡计多端,口里没有半句实话,邀她喝酒莫非又是要耍什么阴谋?不过她现在既不想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想知道他到底目的在何,那都与自己无关。她曾经确实爱他爱到疯狂,但是结果却是一场空,假情假意,全是阴谋!不过她知道自己始终忘不了他,那么既然忘不了,便不如恨他的好。
“姑娘……”高珺沂犹自想着出神,阮苏白便又好脾气地喊了一声,他似乎永远都是那样小心而温柔,只不过他倒是当真不再叫她“珺沂”了。
高珺沂突然心念电转,扬眉道:“那便一道喝一杯,也算是给你拜个年。你独自过年,倒也甚是可怜。”
阮苏白浑不在意她话中讥讽之意,只是微微一笑,甚至笑地有些欢愉,开门邀请女子进屋。高珺沂大步而入,她同意喝一杯自然不是为了给他拜年,不过她觉得案情有些蹊跷,仍旧想来探听一下,若是发现阮苏白的罪证,便可将他伏法。
她想着走进屋内,屋外大雪纷飞,分外寒冷,屋内四壁空空,竟也暖不了几分,她环目四顾了片刻,不禁心中一颤。
阮苏白的住所之简陋朴素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或者说根本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桌子,一面书架,一张床铺。简单归简单,却收拾得像模像样,干干净净。在屋内站了一会儿,不禁注意起那个书架来,目光一瞥,只见架上摆满书籍,一半是唱词曲本,一半却是佛经。
高珺沂心下奇怪,有曲谱并不奇怪,这佛经又是怎么回事?莫非阮苏白还有心性研究佛法?一个无药可救风流成性的骗子也能礼佛?还真是可笑至极……然而那些书卷有些陈旧,边缘破损,竟似是时常翻看,并非附庸风雅装模作样的摆设。
阮苏白犹自倒了两杯酒,递给女子一杯,请她坐下,柔声说:“寒舍简陋,姑娘见笑了。”
高珺沂微微一怔,阮苏白如此客气温婉,令她十分不惯,自桌边坐下,接过小杯,浅浅地喝了一口,心中却是烦乱。
阮苏白面带微笑同她一道品酒,并不多说话,高珺沂思绪起伏,此人向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如此为何变得沉默寡言?莫非果真有什么阴谋?
“姑娘……”阮苏白突然开口,一如既往地轻声细语,“有件事情……苏白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高珺沂挑起眉梢:“何事?”
对于女子的冷淡,阮苏白倒不生气,轻声说:“那个华家的大公子,皇上是否没有判他死罪?”
高珺沂微微一怔,关于此案皇上极力压下,并未过多外传,而又念及华家旧情,确实并未定其死罪,不过押入天牢预备关上一段时日,等风头过去了,再放他出来,此事除了皇上和相国无人知晓,这个阮苏白如何猜到?“你关心这个作何?”高珺沂不禁问了一句。
阮苏白笑了起来,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口里却漫不经心地说:“好奇罢了。”
高珺沂“哼”了一声:“你若当真与此案有关,我不会手下留情。”
“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阮苏白淡淡道,“莫非姑娘还怀疑?”
闻言高珺沂微微一愣,沉吟片刻,突然“咚”一声将杯子拍到桌上,这个人根本就是在套她的话!思及此处,怒目而视,闭口不言。
“我一早就说过,此案不可查。”阮苏白手里转着酒杯,垂着眼帘,幽幽地道,“既然已经如此,我还是劝姑娘一句,不要多想,如此便罢了手,回去安心做你的相国千金,如若你还想细探……只怕……”微微一顿,他又道,“自身难保。”
高珺沂怒极,此人是如何看出她想要细探的?心念一动,又想此人心思缜密,还是多说无益。“你此时倒是担心我自身难保了?”女子板着脸说,“当初是谁把我骗回来好让凶手抓我了?你现在来担心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阮苏白微微一怔,叹了口气,慢慢地说:“看来姑娘对苏白怨恨很深……”他笑了笑,又说,“正是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