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珺沂心头怒极,偏偏阮苏白满眼柔情,倒让她心中一团火气发不出来,只好道:“你到底有何阴谋?”
阮苏白笑而不语,找了片平整之地,席地坐下,将酒坛放到身旁,又朝着女子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高珺沂心中奇怪,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在另一侧坐下,闭起双目,不再言语。
阮苏白见女子如此,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两个小杯,倒了两杯酒,递过去一杯给女子。
高珺沂眼睛不睁,也没有伸手去接。阮苏白等了一会儿,苦笑一下,淡淡道:“酒里无毒……”
女子怔了一怔,还是没有伸手。
阮苏白微微摇头,见女子没有陪他一道喝酒的意思,便好脾气的将那个酒杯放下来,开始自斟自饮。
高珺沂闭目而坐,不言不动;阮苏白独自饮酒,也是不说话。
她不提约他来的真正理由,他便也不问;她不打听案情,他便也不说。
轻盈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有些落在头上,有些落在膝上,有些落在阮苏白长长的睫毛上,他眼睛微微一眨,便抖落了下去,也有一些落在他手中的酒杯里,他轻晃小杯,那雪花儿便融进了酒里。他垂下眼帘,看着那白雪彻底化去,继而浅呷了一口,细细一品,美酒香醇,却入口一片冰冷,一直冷入骨髓。
“洞房记得初相遇……”静谧之中,但听阮苏白轻声唱歌,“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阮苏白声音清丽慵懒,低低唱来,宛如呢喃,又如耳边细语,几句听来,便觉得心中微动,深陷下去,不能自拔……不过他只唱了这么两句,便不再唱了,仿佛只是自娱自乐一般。
“怎么不唱了?”高珺沂奇道。
“嗯?”阮苏白轻挑眉梢,“你想听我唱歌?”
高珺沂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阮苏白淡淡一笑:“既然不想听,我还唱什么呢?”
女子张了张口,终是无话可说。
阮苏白饮酒看雪,怡然自乐,高珺沂却满心烦乱,她昨天到永渊医馆去找魏承然,浪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却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觉,然后她晚上又一次潜入华府,竟也是没发现半点可疑之处。所以她今日约见阮苏白,便是十分期待他能耍一点手段来对付自己,好让自己抓住把柄,可是没想到这个人如约前来,却一直在看雪,连话都不说一句。她心中烦闷,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开口问了一句 :“你竟不关心我约你前来所谓何事?”
“如此好雪……”阮苏白微微侧过头,答非所问,“从来没有人陪我看过雪,姑娘……”他柔声唤了一声,眼底是千百万种柔情,他说,“苏白不想毁掉如此难得而美好的时刻。”
高珺沂扬起眉梢,仿佛十分奇怪,冰冷地说:“也不知当初是谁一手毁掉的。”
阮苏白闻言微微一叹,没说话。
阮苏白一不说话,高珺沂便觉得十分别扭,仿佛习惯了听他长篇大论,他一沉默,她便不习惯。忍不住又问:“阮公子既然如此懂得享受生活,又为何要做恶事、要去骗人?”
“作恶?”阮苏白重复了两个字,突然收起了笑容,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出神,平静地说,“我说过……因为我要救人……”
“救人的方法有千百种,你为何偏偏选择害我的方法?”高珺沂飞快的反问。
“我还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我之一生,没有过多的追求,也没有过多的爱恨……”阮苏白不露笑意,面带冰霜,淡淡地道,“我不过就是一个戏子,你们都觉得是低贱的人,却都不知……唯有戏中的生活才能令我觉得快乐……我从小被人虐待,被人抛弃……生活,对我来说根本只有痛苦……可是我要活下来,因为有些人我必须要去保护,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守住……珺沂……”他没有笑,却柔柔地喊了一声,呢喃之中,仿佛便带了深深的爱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你我是一样的人,又是不一样的人……你虽是孤儿,但幸得相国宠爱,自小锦衣玉食;而我,尝过世间百态,看过太多丑恶,我不过是个俗人,我不可能学佛祖一样拯救苍生,所以我只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我不是圣人……”他目光灼灼,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不可能无怨无求,更不可能看破红尘,一心向善。”
高珺沂皱眉,她倒第一次见此人不笑的样子,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竟有十二分皎洁之色,仿佛很是真挚,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人口里谎话连篇,所道之言万万不能相信,“没有人要你去做圣人,你也没必要装好人。”高珺沂淡淡道,“就算是如此,你也不能做坏事,也不能……玩弄这么多女人的感情……”
阮苏白“嗯”了一声,一片红梅飘落到他手心,一点血砂一般,煞是好看,他不禁看了许久,然后微微一笑,悠悠地道:“大概我是做了许多坏事,死后……便入地狱好了……”
高珺沂微微一怔,她不妨他会这么说,觉得甚是奇怪,冷笑一声,说:“这世上诸行有报,你自是会入地狱,不用苛求。”她满脸讥讽地道,“你向来鬼话连篇,满口胡言,如今倒好不容易说了句真话了。”
阮苏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低声笑了起来,也不辩解,就这么笑了一会儿,又喝掉一杯酒……他仍然胸口疼痛,浑身发冷,然而冰天雪地之中,他觉得十分清醒。
“你比我想象中恨我。”过了片刻,他突然喃喃自语。
高珺沂挑眉:“那又如何?”
“我只是在想……”阮苏白指尖握着小杯,放在眼前细细观赏,那杯子很普通,甚至没有任何纹饰,然而他玩赏地津津有味,自言自语地说,“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一天,你会突然后悔恨我。”
高珺沂眉头皱地更深,这人说话莫名其妙,颠三倒四,完全就是语无伦次,她冷冷“哼”了一声:“你当初如何待我,我又岂会后悔?何况我从来没有对你做过任何报复之事……”
阮苏白侧头静静地看着女子,过了片刻,微微一叹,柔声道:“你恨我愈来愈深,总有一日……呵呵……”
阮苏白没有说下去,女子奇道:“如何?”
阮苏白微微一笑:“不如何……”
酒里无毒,却本身就是毒药,会令人神志不清,又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又说了些奇怪的话,可是每一句……都不是假话。
珺沂……
若你如此恨我愈来愈深,终有一日,你会想到要报复我。
而我最害怕的不是你恨我,却是你不知道你是在恨我。
轻易去爱的是孤独的人,轻易去恨的又何尝不是孤独的人?真不知道,若有一天,当你当真置我于死地之时,当你心中那个至恨之人消失之时,你可会再一次觉得寂寞?
我不想那一天到来,只是有些事情,并不能说。
说了,便是大祸。
白雪飘洒,落梅缤纷,二人静坐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沙沙——”
突然一人踏着白雪,自远而近,慢慢走来。那人轻功不佳,足下声音极易察觉,阮苏白不会轻功,但是落足很轻,几乎无声,那人步伐稳健,似乎不愿刻意隐瞒行踪。高珺沂心头猛地一跳,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她凝神听了片刻,听出那人气息沉稳,步伐沉重,虽然轻功不佳,却是一把好手,应当是一男子,并且带了兵器。
她缓缓握紧手中之剑,心道阮苏白果然还是设了埋伏么?还真是正中她下怀。
第十九章 千里清光又依旧
霎那之间,只见一道剑光流转,高珺沂微微一顿之际,剑光已堪堪袭来。
“果然还是有埋伏。”女子青衣一抖,长剑嗡然而出。
突生变故,阮苏白却一时呆住,高珺沂一直保持警惕,倒是没有多惊异。
来人一身黑衣,身材挺拔,身法极快,剑锋凌厉;高珺沂也非泛泛,甚至她更灵巧轻快一些,华光流闪,两道剑气铮然交错,“擦”的一声清脆,一道白芒乍起,落雪纷飞,二人半斤八两,竟是错身而过。高珺沂刚一落地,足尖轻点,拧身一转,手臂挥舞,剑尖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不及片刻停留已往黑衣人腰间刺去。
“你是何人?”那黑衣男子微皱眉头,似是不料有人挥剑来挡,一阵错愕之下,差点落地不稳,然而其人毕竟老于经验,借势向侧踏出一步,眼见剑已袭到腰间,立刻横剑格挡,“当”的一声,双刃相交,高珺沂退了一步,那黑衣人手上发力,如影随形,又瞬间跟进一步,剑刃不离,二人一时胶着。
一旁阮苏白大惊之下定睛看去,诧异道:“季修?”
“正是!”那黑衣人大喝一声,手腕一拧,剑刃震鸣而响,高珺沂一时不抵,被震地连退数步,然而黑衣男子是瞧也未瞧,蓦然转身,一掌就往阮苏白脸上劈去!
此时高珺沂退了几步,却并为摔倒,见黑衣人转而袭击阮苏白,心中诧异,本想挥剑去救,却不知为何突然顿了一顿。就在她这一顿之际,黑衣人一掌劈出,“啪”的一声,阮苏白不躲不闪竟是硬受一掌,猛然向后跌去。
阮苏白没有接招?高珺沂“咦”了一声,微微皱眉,他莫非真的不会武功,甚至连一个招式都不会?还是……又是苦肉计?
然而转眼一瞧,只见那人掌力迅猛,阮苏白根本无力招架,“哗啦”一声,竟是撞在了酒坛子上,无数碎瓷片扎入背心,他闷哼一声,挣扎了一下,却是没能起身,于是干脆仰头一倒,躺在了雪地里,鲜血从他背后流出,缓缓蔓延了满地。
这时高珺沂才反应过来,这黑衣男子不是阮苏白设下的埋伏,却是要来杀他的,然而其人出手狠毒竟是要下杀手!
正在此时,那黑衣人劈出一掌之后,看了倒地的阮苏白一眼,露出十二分仇视与怜悯,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冷冷一笑,提剑而起,再出一剑,竟是毫不留情,“唰”一下就往阮苏白心口刺去!
高珺沂大吃一惊,那人剑走凌厉,势如破竹,却又去路难测。阮苏白倒在地上,别说他似乎完全不会武功,即使是个高手,也不定能招架得住。然而自己就算有心要救,尚且离得太远,无论如何也是拦之不及。
一愕之下,阮苏白手腕一抬,竟是徒手抓在黑衣男子剑刃上,黑衣男子微微一怔,他不防阮苏白能招架,然而阮苏白倒地不起,这一档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瞬间面色苍白如死,额上冷汗淋漓,却见他微微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还、不、能、死。”
黑衣男子一阵诧异,手上却不缓,冷冷地道:“你不能死?唐儿就该死吗?”他说着剑往下使劲一压,阮苏白手上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然而他浑不在意,只是微微颤抖,喃喃道:“唐儿她……竟……”
“你还知道唐儿?”黑衣男子手中长剑猛然收回,阮苏白吃疼松手,却不想他一剑才收,却剑锋大盛,竟然刺出第二剑,招式同之前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阮苏白再也没有力气再拦一下。
正在危急之时,高珺沂闪身而来,“铮”的一下,黑衣男子一剑斩到女子剑上,他这次出剑太猛,竟是反弹而回,女子横剑跟上。
黑衣男子退了一步,心下凛然,阮苏白竟有这女子保护!然而这位女子身手不凡,他竟是敌之不过,再者他方才连出两剑,乃是使出了十成的力气,此时此刻不仅真气有些紊乱,更是力道大减。然而正在他心中一凛之时,女子挥剑而来,剑光流扫,这一挡时机拿捏的极准,生生将他至于五步之外。
黑衣男子站住不动,目光凝然地望着青衣女子,冷冷地开口:“不知姑娘何人,季某不过要杀一个混蛋给唐儿报仇,为何阻拦?”
“这位公子,在大理杀人可是要偿命的。”高珺沂气息浓重,心念飞快转动,思索着面前之人的身份。
没想到这黑衣男子正是季修,只见他眼眸一动,绝然说道:“偿命便偿命。”
高珺沂微微一怔,“不值得。”她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平静地说,“不值得,珺沂不知公子是何人,也不知公子与阮苏白是有何深仇大恨,但是珺沂劝公子一句,杀人委实冲动。就如此杀了他,他不会服,你也不会甘心。虽然……”她微微一顿,又道,“虽然,他是个混蛋。”
“你是……”季修仔细一想,“你是高姑娘?”
高珺沂点点头,季修“哈哈”一笑,将手中之剑收了起来,负手绝然而立,“听闻那个混蛋也害姑娘不浅……”他淡淡道,“姑娘难道不恨他?”
高珺沂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自然是恨。”
季修嘴角勾起一抹讽刺之色:“那为何救他?”
高珺沂皱起眉头,沉吟片刻,竟是无言以对,只好含糊地道:“杀人自是不对,何况,只要找出他之罪证,自然可以让他得到应有的制裁,何必要……下杀手?”
季修眼角微张,隐隐有一层不屑的意味:“高姑娘既然舍不得,何必要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搪塞?”
高珺沂怔了一怔,冷冷地道:“我句句实话,何来敷衍搪塞?”
季修不回答她的疑问,负手慢慢踱了两步,平静地道:“到底是如何,高姑娘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过……”他微微一顿,又道,“如果姑娘执意要靠弄清案情来治那个混蛋的罪,季某愿意奉陪……”高珺沂紧锁眉头,季修继续道,“季某没有姑娘这么清高,也没有姑娘这么高明,所以季某最多等姑娘十日……十日之后,如若姑娘还找不出他的罪证,季某便来杀他。”
闻言高珺沂眼角一跳,大吃一惊,失声道:“杀人偿命,季公子……”
“季某不在乎!”季修乍然喝到,“唐儿因他而死,季某也不想苟活!”他言罢竟转身负手而去,高珺沂提着剑跟了一步,赶忙说道:“季公子有心杀人,不怕我抓你吗?”
季修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笑道:“季某未曾杀人,姑娘如何抓我?等季某真正杀了他的那一天,季某定当自我了断,不劳姑娘费心。”
高珺沂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为何,没有跟上去,也没有拦住季修。于是季修定下十日之约,大步而去,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