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女子呆了一呆,有些疑惑,看了他好半天,低声又问,“你到底有什么阴谋?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
“高姑娘。”一旁慧隐突然打断高珺沂的话,女子微微一愣,转过头来,慧隐缓缓睁开双眼,慢慢地道,“他已经死了。”
高珺沂微微蹙眉,似乎不太理解慧隐这五个字,想了半天,迷茫地看着他,慧隐叹了口气,语气却仍旧不悲不喜,淡淡道:“他死了,不会醒过来了,也不会再同姑娘说话,姑娘不必执着。”
“啊……”高珺沂轻声惊呼出口,脸色再一次变得惨白如死,沙哑地道,“怎么可能?”
女子连忙上前去探了一探阮苏白的鼻息,她心头一跳,真的……一点呼吸也没有了……她再转眼去看他心口,那里血早已不再流了……她想了想,突然脱口问道:“他假死?”
慧隐看了女子一会儿,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人死不可复生,姑娘节哀。”
高珺沂张了张口,再次去看地上的男子,那张脸依旧清秀俊逸,依旧苍白;那唇边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那披散的长发,虽然沾满了血污,却依旧那样柔滑似锦缎……
似乎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似乎一切还和最起初一样……
可是他没有再睁开眼睛,没有再弯眉而笑,没有再开口说话,没有再滔滔不绝,没有再柔声唤她珺沂……
女子突然觉得心头一空,猛然惊醒过来。
他死了。
阮苏白死了。
这一次……他没有骗她……他真的死了。
可是她转念又一想,此人作恶多端,骗了自己一次有一次,死了便死了,如他自己所说,是死不足惜。
高珺沂又忽而觉得心头烦乱,腹内翻腾,五脏六腑俱在疼痛,刀剜一般,她满脸怒意地在佛堂中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慧隐抢她先道:“请姑娘稍安,待贫僧为他念一段《地藏经》超度亡灵,其他事物,稍后再谈。”
高珺沂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只好坐在一旁。
慧隐口中默默念经,女子却根本无心去听,好不容易等到他念完,一步冲到慧隐面前,语气冰冷地问道:“他怎会死?”
“他是人。”慧隐平静地说,“利剑穿心,自然会死。”
“他……”高珺沂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十分无力,只好闭口不言。
“人固有一死。”慧隐道,“姑娘不必太过忧伤。”
闻言高珺沂柳眉一横,怒道:“此人不过一个混蛋小人,作恶多端,死不足惜,有何可忧,又有何可伤!”
慧隐淡淡道:“姑娘竟如此恨他?”
“那是自然!”高珺沂冷冷地道,“他骗我不下十次,忘恩负义,接二连三害我,所行之事,为人不齿!”
“高姑娘。”慧隐面带微笑地说,“当年之事你应当已经知晓了吧?”
高珺沂微微一愣,淡淡“嗯”了一声。
慧隐笑道:“既然如此,那贫僧也不妨直言……”他低声说,“八年前段施主便与贫僧相识,尔后也曾见过数次,他之为人——贫僧最为清楚。段施主一生确实做过不少错事,但要说他作恶多端、忘恩负义,依贫僧所见,那倒未必。”
高珺沂皱眉:“什么那倒未必?”
“段施主之一生,未曾伤过一人,甚至十分爱惜花木,闲来之时更是潜心礼佛……”慧隐温言说道,“怎么能说他作恶多端?”
“那我之前如此信任他,他却屡次骗我,又陷我于不义,岂不是忘恩负义?”高珺沂失声问道。
“非也,非也。”慧隐摇了摇头,“高姑娘说段施主骗你多次,贫僧却觉得,他不过骗你三次……而他更是一次也没有害过你,相反……他一直都在救你……至于这三次谎言,却正是为了救你。”
高珺沂呆了一呆,她记得他曾经说过很多次他从来没有想过害自己。
那时候她总是不信,总是以为他在为自己开脱,她总是冷冷地驳回去。
然后他就不再辩解。
那时候他总是很沉默。
他为何会沉默呢?因为——难过,吗?
女子脸上愈发苍白,甚至额上冒出了冷汗,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说只有三次,哪三次?”
慧隐微阖眼帘,“第一次是他承认自己是凶手,第二次是他说簪子遗失……”闻言女子吃了一惊,打断慧隐的话道,“他承认自己是凶手,他骗我说簪子遗失?这岂会是为了救我?”
慧隐仍闭着双眼,缓缓地解释:“他承认自己是凶手,是想姑娘抓他去伏法,他想要自己抵罪从而平息事端,结果不想姑娘竟说要带他逃走……”
高珺沂张了张口:“我……”
“贫僧以为,他确实想过要与姑娘亡命天涯,只是他担心姑娘日后安危,于是骗你说簪子遗失,好让你随他回去。”慧隐道。
高珺沂冷笑一声:“他明知道回去是有埋伏的。”
慧隐微微颔首:“但他也知你有侍卫跟踪。”
高珺沂吃了一惊,他知道宣清跟着自己,所以才冒险骗她回去?她心中一沉,又问:“那第三次呢?”
“第三次……”慧隐微微一顿,回了片刻,才又说,“便是他说他已将密函送至华府,华府将派人追杀姑娘。”
慧隐一句话言罢,高珺沂几乎惊呼出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慧隐:“这不可能……他设计让我遇上眉娘,然后故意在巷口等我,好让我知道事实……”
“姑娘如何肯定是他设计让你遇上的眉娘?”慧隐淡淡地说,“段施主对眉娘之爱万分深刻,又岂会利用眉娘做出设计姑娘一事?而他告诉你事实,又骗你说早已通知华府……不过是为了让姑娘离开太和罢了。”
什么?高珺沂蓦然一呆,只是——如此吗?
阮苏白千般算计,万种心思,不过只是如此而已?
“姑娘,你可知段施主之过去?”慧隐突然问道。
高珺沂尚在沉思,闻言骤然惊醒:“什么过去?”
“成为阮苏白之前的过去。”慧隐道。
高珺沂沉吟道:“他都跟我说过,他母亲爱上先皇,后来被自己的亲妹妹算计陷害,他自小受尽折磨……”
慧隐颔首:“若是换做高姑娘,你的过去如此,你可会怨谁恨谁?”
“如此大仇,即为泼天怨恨。”高珺沂道,“你莫非想说阮苏白如何伟大,如此大仇都不怨不恨?”
慧隐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如此大仇,段施主也一样怨恨。”他淡淡道,“但是二十二年来,他从未想过报复。如姑娘所言,此仇大可泼天,安能不报?但是段施主一心为善,不想伤人,仇恨予他,只是过往,即使记忆犹新,也依旧只是过往。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人不能总是为了过去而活。”慧隐说地不急不缓却字字珠玑,“贫僧以为,段施主并非不怨不恨,而是他知自己放不下,于是干脆一心守住眼前。观其一生,他即为未非作歹,亦未霍乱天下,他不过是想安然度日。只不过他看似潇洒,终是孤单一人,唯有戏中人生,方能令他感到半刻欢愉。”慧隐慢慢地睁开双眼,缓缓道,“他未想寻仇,未想过报复,他一日一日地活下去,不过为了守住一个秘密,保护一个人的安危罢了。”他转头凝视着女子双目,一字一字地道,“罪恶滔天、作恶多端、忘恩负义……这十二个字,实在是妄加之罪了。”
“这么说来……”高珺沂张口结舌,“他倒是一个好人了?那他玩弄唐儿感情,甚至将她害死?这样也算是个好人?”
“红尘之中,爱恨情仇,不过一场虚空。”慧隐平静地道,“何况那位穆姑娘也并非段施主所害,即便……事情因他而起……”他淡淡地望了一眼地上之人,微微一叹道,“即便如此,以命相抵,难道不够?”过了片刻,他补了一句,“何况那日段施主也是为了救姑娘。”
高珺沂瞠目结舌,竟是彻底呆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个人一向巧舌如簧,为何从来未曾解释?为何从来不告诉自己实情?
女子蓦然一愣,是因为自己说再也不会相信他吗?
他说他有这么做的原因,但是那理由从未对人说过,他问自己可愿意去听……
可是那天他说了些了什么呢?
自己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终于知道,那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并不是心虚默认,而是——痛心疾首。
她一直以为他满口胡言,一直以为他在骗自己害自己,一直以为都是假的……却原来,她当做真的的其实是假的,她当做的假的的,竟是真的……
他说,我想解释,可惜你早已不会信我。
而她总是说,你就是个骗子,我自然再也不会信你。
后来他就再也不说了,他再也不解释了,也再也不问她——你可还会信我。
直到死前,他才问了最后一次。
可是她,说地依旧是——我再也不会信你。
不知道那一刻,那颗已经快要停止的心,可还会觉得疼痛呢?
第二十六章 冥冥归去无人管
女子在第二日就下了山,慧隐说阮苏白与佛有缘,便要将他葬在寺中,高珺沂没有觉得不妥,于是只身下山,离开了普安寺。
慧隐劝她早早离开大理,她既知当年之事,对于皇帝来说是个天大的丑闻,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自然会派人追杀,除了离开这里,她已别无选择。
高珺沂深谙,自己不走,终是一死而已,她也想要趁早离开,但是一入城中,她又突然控制不住地就想去阮苏白的家里看看。
或许,那一死真是假象,他现在早已回到家中?
女子心中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自己也不知是如何冒出来的。
终于走到阮苏白的家,小院之中静悄悄的,地上满是枯枝残叶,已是两天无人打扫,门口那临时搭建的马厩还在,甚至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草料,她记得她的“玉兔儿”曾经在这里过一段时日,她还记得他说,他很喜欢它……
只是如今,马儿不在,人也不在了。
唯一不变的,是这萧条的四壁,冰冷灰暗,毫无生气。
女子缓步走上台阶,“咿呀”推开房门,屋内收拾整齐,被褥叠的方正,桌上半壶清茶,已是凉透。
她在屋内走了一圈,转眼又见到那个书架,架上一半曲谱,一半佛经。
她忽然想到慧隐说阮苏白精通佛法,这算是继承先帝秉性吗?
她看了一会,自桌边坐下,愣愣地望着窗外发呆。
她一度以为他是一个坏人,结果有人告诉她,他并不是那么坏,甚至……他还有些好……
慧隐的话,要她全部相信,那也不尽然;要说全部怀疑,那更不可能。
如果慧隐说地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阮苏白,他只是个有些执着的傻瓜而已。
他曾说她是个执着而单纯的傻瓜,果真……是一样的人呵。
她又突然想到他送她发簪,他跳下戏台救她,他拉着她的手说……我想陪你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唱歌……
她还记得他那样温柔的眼神,那眼角细细的笑。
女子想着眨了眨眼睛,窗外正巧有几朵飞花飘过,她唇边泛起暖暖的笑意,那个如花般的男子,他的眼神、他的笑,竟是从来没有变过。
真的是从未变过。
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是真是到死,都没有变过。
只可惜,自己直到他死,才真正察觉。
女子又突然心头一疼,到底最可悲的是谁呢?最孤独的又是谁呢?
那个人死了,不用再费尽心机,不用再为世事发愁,更是不必再为谁伤痛。
可是自己还活着。
他终究还是一个坏人不是吗?他还是骗过她,不止三次……根本不止三次。
他答应自己会上相国府提亲,但是他没有。
这才是他最大的谎言。
他的承诺,竟然一个也没有兑现!他终究还是一个大骗子!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哭,可是眼泪一掉下来,她又十分想笑。
视线慢慢地变得模糊,心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悲伤,但也不欢愉……只是觉得很空,好像整个心都不存在,一瞬间,她竟觉得如此迷茫。
她的恨亦或者爱,无论刻骨也好,铭心也好,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仿佛所有的寄托都不在了。想恨,无人可恨;想爱,无人可爱……世上还有什么比在更令人觉得孤单吗?
以前不知爱恨的时候,她觉得孤单,但是不那么孤单;现如今知晓了爱恨,却没有可以爱恨之人,蓦然间孤寂之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仿佛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这个人曾经存在过,曾经站在一株红梅之下,对着自己凝眉而笑,宛如画中之人……她不知这个人在冰冷的深夜可曾被可怕的噩梦惊醒,她只知道,当这个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便是那样一个温雅秀丽的男子……他会温柔地和自己说话,会在自己板着脸发脾气的时候,依旧笑地清朗端丽,让她心头一暖。
往事如烟,她竟依然记得那么深刻。
然而深刻又如何,那人已经不在了……
女子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猛然想到,自己不能回家,也不能留在此处,那是该去哪里呢?
离开大理,逃到北宋,甚至再远一些?
一人亡命天涯,那……岂不是很奇怪?
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怎样?
或许一个人远远的离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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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千缘峰,扶风崖。
群山之巅,云端深处,慧隐一把火烧了阮苏白的尸身。
山风吹过,烟尘飘散,最终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生于红尘,长于红尘,死于红尘,自然是什么都不会留下。
慧隐一身袈裟,负手站在危崖之上,疾风猎猎,他衣袂飘飘,身前是万丈悬崖,一个不甚,跌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山风凛冽如刀,时而增强,发出阵阵怪声。
一旁小沙弥心中焦急地不敢离开半步,一直看着站在崖边的师父,不敢上前,亦是不敢说话。
慧隐在崖边站了许久了,山风掠身而过,身前冰川云海,狂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