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隐在崖边站了许久了,山风掠身而过,身前冰川云海,狂风之中,他双手合十,闭目而立,衣袍在风中几欲碎裂,然而他没有上来的意思。
小沙弥又等了一会,心中觉得不妥,便踏前一步,想要叫师父下来,然而他就踏了一步,突然狂风扑面而来,他竟站之不稳,差点跌倒,连忙向后又退了几步,这才站稳。小沙弥惊魂甫定,心道这山风非比寻常,一不留神,随时都可能被吹下山崖,师父在这等危险的地方站着,到底在想什么呢?
小沙弥犹自奇怪,突然只听慧隐悠然开口:“悟心,你说这石头可有佛性?”
名叫“悟心”的小沙弥愣了一愣,沉吟道:“万事万物,皆有佛性。”
慧隐淡淡地又问:“那杀生可算破戒?”
悟心脱口道:“自然算是破戒。”
慧隐笑了笑:“那我把这石头敲碎,磨成粉末,让它灰飞烟灭,又可算破戒?”
悟心想了想,又想了想,含糊着说:“应该……不算……石头没有生命,不算杀生。”
“可是你方才说石头它有佛性。”慧隐微笑着道,“石头有佛性,人也有佛性,石头和人又有何区别?又怎么不算杀生,怎么不算破戒?”
“这……”悟心哑口。
“那如果这石头压在一个人身上,搬又搬不开,如果不敲碎它,这个人就会死。”慧隐道,“那么敲碎石头,救了人,可算破戒?”
悟心思索了一会儿,犹豫着说:“不算。”
慧隐继续问:“那如果一个人活着,会害了千千万万的人,杀了他,就是救了千千万万的人,又可算破戒呢?”
悟心道:“算……”
慧隐转过头来:“为何?”
悟心答:“我佛慈悲,为何不点化那人,使其不要害人呢?”
“万法不可死板,佛法世法皆是如此。”慧隐平静地道,“但是无论如何,只要莫脱离这……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十二字,杀人便不算破戒。”
“可是师父,每一条戒律都有开缘,决定在众生利益之下。”悟心低声说,“那叫做开戒,不叫作破戒,玄隐大师生前所言,开戒不同于破戒,开戒是为利益众生,是为感动一切,是令一切众生觉悟……”
闻言慧隐愣了片刻,摇头而叹,突然悲恸而哭,长叹道:“原来是我一直错了。”
悟心茫然看着自己的师父,并不理解他为何会哭。
只听慧隐哭了一会,喃喃自语:“我以为你之死,可令全寺平安,却不想这世人心中情字之重……”
悟心不禁问道:“何人之死?”
慧隐极平淡地说:“玄隐。”
悟心吃了一惊,慧隐继续低声道:“华府屡次威胁,也便罢了,却不想风声竟走漏到皇上耳朵里,我若不杀他,便会害了全寺之人。”
悟心惊愕万分:“玄隐师父是师父杀的?那……那华家的……”
“华家大公子不过是和皇上一起,配合演了一出戏罢了。”慧隐道,“玄隐之死瞒不过天下,于是皇上故意派人调查此事,目的不过是掩人耳目,却没想到那位高姑娘如此认真,外加段施主插上一手。华家大公子本想借此机会将事情嫁祸给段施主,没想到变故丛生,最终不得不自己认罪。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哪知高姑娘如此执着,又哪知段施主将秘密尽悉告诉了她,她再转告了皇上,为了皇家颜面,知情者死……”
悟心瞠目结舌,却稍纵又恢复平静,问道:“当年之事……”
“知情者……死。”慧隐沉声重复了一遍,慢慢地从那压顶走了下来,走到小沙弥身边,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说道,“我确实破戒了,但是你可知,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悟心点点头:“师父,悟心明白了。”
“明白就好。”慧隐微笑着说,“慧隐破了杀戒,应按本寺清规处置。”
悟心仰着头看着慧隐,过了片刻,忍不住问:“师父,悟心不知当年之事,但是师父可是知晓?若师父知晓,皇上既下令知情者死……那师父您……”
慧隐又拍了拍悟心的肩,“哈哈”一笑,负手往前走去,口里淡淡说着:“吾非尘世之人,生死在吾眼中,并无分别。”
悟心站在后面,看着慧隐慢慢走远,心中还在想着,师父说他杀了玄隐大师,这明明破了戒律,可是他却又觉得,玄隐大师或是自愿牺牲已保全寺上下,那么慧隐大师便也成了牺牲之人,如此而来,便不是破戒,而是救人。
悟心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好转身回佛堂去诵经去了。
“复次观世音,若未来、现在诸世界中,六道众生,临命终时,得闻地藏菩萨名,一声历耳根者,是诸众生,永不历三恶道苦。”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
汝之出生,受过苦难,历经艰险,全心全意地爱过,亦全心全意去恨过,执着于心,不为尘世所扰,死后灰飞烟灭,不存于世,也算未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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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季修被那些侍卫抓获,押回了京城,他自愿伏法,杀人偿命,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高珺沂后来果真离开了太和城,也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去了西夏,有人说她去了吐蕃,也有人说她去边塞嫁了皇子。再后来彩鸢也嫁了人,眉娘被她安置在府中做些简单的杂事,她的身份并未透露出去。至于阮苏白……人们只道他已失踪,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花开花落,万物凋零复又新生,消消长长,不曾停歇。
又是一年新雪初降,梅花绽放之时。
夜阑阁重新搭了新的戏台,装饰得比原先华贵漂亮得多,台上戏子身段婀娜,甩着水袖正在唱一出新戏,台下叫好一片。
一青衣女子路过台下,驻足向台上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似是很不满意,于是低着头从台下匆匆而过……
没有人认出她来。
一年了,许是早已被人忘记,但是她终是忘不了,她终是不甘心。
这一年来,她隐居大漠,她以为莽莽的沙漠,能填满自己空洞的内心,却不想越填越空,越空她越想回来。
她总是在怀疑,当年那个人,是否真的死了……
他那样苦都能活下来,当初季修一剑砍下去他明明可以徒手拦住的,为何后来那一剑却刺穿了他的心呢?
一定是他在开一个玩笑,一定是他的一个骗局。
她亲手探过他的鼻息,她明明知道他那天确实没有呼吸了,但是她总会想,这会不会是他的另一个把戏。
他总是那样骗过自己的。
她冲到夜阑阁的后院,可是她找了一圈,当年阮苏白住的那间房,竟早已不在了。
房屋被拆掉,重新建了小楼,做成雅间,供达官贵人喝茶听戏。
小楼富丽堂皇,比之前的平房,要好得太多太多。
可是她总是觉得,没有原来的好。
她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那间小小的屋子,真的不在了,里面的一桌一椅应当也被遗弃了吧。
她又猛然想起那半架子曲谱,半架子佛经……
对世人而言,那都是无用之物,或许扔掉了,或许当柴火烧掉了。
已经一年了,她或许真的应该明白,有些人走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她为何还是在怀疑他骗自己呢?为何不最后相信他一次呢?至少这一次……他真的没有骗她……
他说实话的时候,她不信;待她信了,他却已死了。
一场情。事,不过如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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