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快走,中午之前就能赶到凌剑谷见到凌大哥了!”苏曼晴拉着宜逍,大步向前迈着。
“哎,小曼,你不觉得那唱歌的声音有些耳熟吗?”
“哪有?”苏曼晴停下,眼神怪异,“逍哥哥,你今天的幻觉还真不少。”
宜逍望着苏曼晴娇俏的容颜,很淡漠地拉出一个笑容,嘴角的肌肉却牵着心扉,蓦地拉开,呈现的是遗失的空白。
凌剑谷正如其名,处于团子、马鞭与双子三山之间的峡谷盆地中。宜逍二人穿过了狭长的“一线天”,眼前倏地开朗,一座气势恢弘的庄园傍山而建,自下而上,由近及远,延绵数十里。
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开了皂色大门,看到宜逍和苏曼晴,两人饶有兴趣对望一眼,其中穿青色的女孩子问道:“你们是谁,来这里干吗?”
宜逍忙道:“在下宜逍,特来此拜访贵府少主的。还麻烦二位姑娘能通传一声。”这些客套话,全是事前苏曼晴千叮万嘱宜逍记下的。
青衣女孩吃吃笑道:“宜逍?没听说过。”另一个橙衣少女道:“再者,我们家可是有两个少主呢,不知道你要找哪一个?”
青衣瞪了橙衣一眼,佯怒道:“该打,该打!你这算是哪门子的安排亲戚的方法?”橙衣得意道:“你这话可惹了她,也不见得能讨好他!”
却说这两个小丫头自顾自的嚼舌根子,压根没把来客放在心上。宜逍和苏曼晴面面相觑,两颗心绷在弦上,不知小丫头口中的“两个少主”应如何理解。
“凌菁,凌菊,你们两个小妮子是越发调皮了!不好好写字,跑到大门口做什么?还对客人如此不敬。祝伯也是,任由你们在这儿捣乱!”
宜逍一愣,这声音分明是甜美的,这声音分明应当是稚气尚余的。此刻却夹杂了太多不该属于她的成熟淡然。
他似是不敢做这个决定,迟疑着缓缓转身。眼前的少女没有过分的华丽,一件浅粉的束腰过膝裙,脚蹬雪白的小毡靴,绯色的缎丝扎于脑后偏右的小盘髻,顺着如瀑青丝随风飘摇。
宜逍忽然有一种难言的空洞,就莫名地觉得,这三年来,他不在的世界都变得陌生了。像自己的师父,三年前莫名其妙就赶自己下山去“应该去的地方”,而师父也离开了隐居十余年的长白山,云游四海,不知所踪。但哪里又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他只能在帆平村中呆呆伫立——而他家的破瓦屋早已不在。然后,他便险些丧命于旱海。
宜逍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心亭身上,她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哥哥……哦,不。宜大哥,小曼姊姊,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苏曼晴抑制不住重逢的喜悦,拉住心亭的手道:“亭子,我和逍哥哥专门来看你们的……还要去师父的故居。我们……”她面颊上登时浮出两朵红云,“我们要成亲了。”
“真的?”心亭眼中忽就有了异彩,是真挚的渴望,“太好了,什么时候能有喜糖?”苏曼晴有些羞涩,紧捏了心亭的手,试图转移话题:“这就对了嘛,亭子要笑,刚才你不笑,可吓坏了我。”
心亭抿抿嘴,望着苏曼晴喜气洋溢的秀目,心中一个声音轻轻道:“这也是你的愿望,这也是你的愿望么?姊姊,你会为他们祝福,又能将什么留给自己呢?”
心亭低头笑笑,又道:“宜大哥,小曼姊姊,哥哥恐怕现在正在山上练剑呢。走,咱们先去客厅,我这就把他从山上拽下来。”
扬眉便看到了镜中人。
是怎样的肌肤,才能在风吹日晒中仍保持玉璞般的晶莹,芙蓉般的水嫩。
是怎样的眉眼,才能尽揽星月的璀璨明媚,顾盼流转中洒落片片灵气,却在光华背后,虚掩着二十年来沉淀的坚毅。
是怎样的身段,才能配上这冰鲛之縠裁成的长裙,点点淡紫片花零落缀于霰雪罩衫上,仿佛云中的仙子,雅致得几近缥缈。
是怎样的人儿,才能教昭君失色,道韫羞愧,公孙大娘自叹弗如。
凌逸渊望着镜中人,不由叹道,三年了,原来还是不习惯这身自己十七年来日夜渴想的红装。
为什么自己要女扮男装?自从她懂事,就一直在追问父亲这个问题。——因为男装更适于练剑。父亲起先这样回答她。
她不信,即使如此,为什么她是个女孩的事实不能向任何人提及?除了父母,任何人都以为她是凌家唯一的公子。
直到心亭来到家里也有几年时光了,她的剑术日益精湛,她的才学日益渊博,父亲方郑重对她说,女扮男装,是因为你有你要完成的使命。
使命?有些好笑。因为髯翁算出父亲命中注定无子,凌家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而十几年后武林的风波会使无继承者的凌家有覆灭之灾。所以,她必须女扮男装或许才能化此灾祸。——除非有外人知道这个秘密,再也包裹不住,否则,一直要到双十时才能卸去男装。
知道真相的人除髯翁外,只有自己的父母和心亭——髯翁的孙女,同样拥有不凡灵力的小女孩,被父母收为义女,在她身边陪伴她成长。
她没有忤逆父亲的意愿,尽管她心中对髯翁的计策嗤之以鼻。难道身为女子就不能承担拯救凌剑谷的职责吗?一副男子的面具必定具有了阻止阴谋之神力?这是何等可笑又可悲的想法!
但是她没有任何反驳,只是道,想要改名字。父亲在对她的培养上管教甚严,这件事却没有思索便同意了。他已在女儿柔弱的肩上放了太多太多的责任。
凌逸渊。
她说,我要叫凌逸渊。
逸,是逃离;渊,是深渊。逸渊,便是逃离这个不能将男女平等看待的深渊。
之后的她没有了怨恨不满。
一名女医师与她的夫君。年年月月,父亲都在为手中的人命自责忏悔。还有三个婢女,是被髯翁以不被任何人怀疑的方式“解决”的。不知他是否如爹爹一样不安。
其实这个事件,伤害的不仅仅是她一人。况且锋砺汀果然就蠢蠢欲动起来。
凌逸渊起身打开衣匣,里面是一套胜雪的剑士服。密密丝缎中隐约沁出微妙的紫色。她的嘴唇渐渐冷得僵硬。那一天,在旱海,若是不策马返回就好了。
不,那样的话,他岂非已不在人间?
宜逍。就是他,让她在一瞬间恍悟,这身男装,竟剥夺了她少女独有的心思。
那一对深邃的眸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她无法自拔的另一处深渊。
可是,为什么又要遇到她?毁弃了苏家的婚约,却邂逅了苏家的女儿。一切都似冥冥中的安排。或许在前世她伤害过苏曼晴,于是今生要舍弃自己至爱之人去赎过。
当宜逍和苏曼晴手牵手出现在望海楼时,她惊讶那个一贯淡静沉着的凌家少主竟然掩饰不住心中的落寞,幽幽的笑容不能使落寞消失,反让它在心中大片大片无节制地蔓延。
生死一线的时刻,她在冥冥中清晰又遥远地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她太会作戏了,以至于自己也分不出真假。叹息这个时候,她仍不能忘记身上的担子,天知道那是不是她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然而最终,一切不过化为一滴清泪,仿佛竭尽身心的呼唤,可惜却是无声。
宜逍,一个心亭或许不知,她却不能忘记的名字。多少个时刻,她静静伫立在一旁聆听父亲的悔过。所以,自从这个名字从他自己口中道出,她便了解,这已然是个悲剧。
既然把毕生武学修为传于宜逍是父亲长久的愿望,那么他就不会迁怒自己把《逆云剑法》教给他。这祖上的遗世剑法,却是她心头永难平的伤疤。她可以熟稔每一句口诀,可以舞出任一个动作,终究只是瓶中奇葩。真气达不到,任是剑法精妙至极也徒劳。这是命么?唯有男子至刚至阳的内力才能驱此剑法,难道当真只有男装才能挽救凌家?
然而她的男装,也是不能练就这剑法的呀。
“十载戎甲度韶华,朔雪飞,缀乌发。剑影枉恋三生,石语终归虚话。喜褪忧缠嗔老马,承错颜,相顾也怕。殇魂逆孤云,月下人愁杀。
龙泉卸去遗姽婳,抽身去,无他法。山木空有情知,叹嗟君子难察。流光匆匆迁冬夏,葬往昔,忆中奇葩。缘止金兰前,辜负了造化。”
纤薄的宣纸自案几飘落,尚可嗅得墨迹的淡淡清香。气如游龙的字风与词本身的凄然格格不入。
什么时候,从不懂深闺词的她,也能写出哀伤如斯的《相见欢》?凌逸渊轻轻捡起,眉梢纠缠,叹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那天在船上,她不曾将《越人歌》的最后两句吟出。她怕,她怕这诗句太直白,连宜逍也能领悟。她怕自己,再毁了苏曼晴近在咫尺的幸福。
然而浮华背后,梦醒之时,她也不过是个未满双十的普通女子。脑海中抹笔泼墨,勾勒出的是意中人。
房门“吱”地颤颤开启,似在泣诉载不动的传说。阳光瞬间斜涌进屋,耀眼的光芒中,漫漫的尘埃上下浮游,宛若一个个人挣扎在沉浮如梦的人生。
“姊姊,你?”心亭愣了,一个翩翩少年,玉冠星目,刺眼白衣,幽紫隐现。心亭且惊且疑道:“姊姊,你知道宜大哥已经到了?”
凌逸渊闻声转身,手中的宣纸再一次轻轻飘落。
这一切,美得像诗。
“……凌大哥,你当时为什么走得那么仓促?后来水姑姑的婚礼好热闹呢……后来就想和逍哥哥一起去北方找你的,可是家里有些事情,谁知一误就是三年……”
谁知一误就是三年……三年的时光,却已让苏曼晴渐渐忘记了心底的愧欠。或许凌逸渊还要感谢这三年,让这一切不似旁人眼中的尴尬。
凌逸渊戏谑道:“小曼啊,当初你跟着我,我也认了。可你找到了如意郎君,怎地还要缠我?不会是为了讨那少韵的‘十三元’吧?”
苏曼晴看看凌逸渊,又睨了一眼身旁的宜逍,颊边红晕一抹,回想起当初的幕幕,也不禁顿生感慨。
“凌大哥,有很多事情……小曼都还没有机会好好感谢你……就像当年,你为了救我,竟然几乎丧命……”
凌逸渊似是浑不在意,依旧打趣道:“是啊,我还知道大小姐你连包扎伤口都不会。”
苏曼晴不服道:“可是我也一直在学啊,”说着拉过宜逍的袖子,“你看呢,这整件衣服都是我缝给逍哥哥的,针脚还不赖吧?”
是么?如此我就放心了。凌逸渊漾着淡淡的笑意,在心底叹息。她嘲笑自己,如今仍是昔日装扮,却再也不能在他面前从容。而他也很少讲话,更多时候是温暖的笑。
就是这样的气氛,四人聊了很久。苏曼晴突然道:“对了,凌大哥,你们应该知道吧,杨峋傻了,是真的傻了——不像崎大哥一样是装出来的。”
心亭眼中蓦地闪过无限的疼惜,漠漠扫了眼苏曼晴,却听宜逍道:“小曼,你是不是还嫌我这几年不够自责?”
“可是他的确是——”
“咎由自取”四个字还不曾说出,只闻门外很澄净的声音:“心亭,你在这里啊。”
这声音熟悉,又好似从未听过。门边怔怔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衣着干净整齐,相貌俊美朗朗。面容上是滤过世俗的安静,眸里藏着孩子才有的单纯。
心亭立即起身一闪到他身前,握过他温暖的手,关切道:“阿峋,你怎么自己到这里来了?”
杨峋微微笑了,三年了,他看到心亭时还是笑得羞涩:“心亭,我今天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好想你。”
心亭那一瞬间就要落泪,她努力笑着,从怀中掏出包装精致的小糕点,“看,阿峋,你最爱吃的桂花酥,我今天特地出谷给你买的。”然后略微转身低头道:“宜大哥,小曼姊姊,心亭暂且失陪。”说罢拉着杨峋别处去了。
“这……”苏曼晴不禁一时语塞,半晌才喃喃道:“对不起……”凌逸渊望着心亭和杨峋离去的背影,缓缓诉道:“因为二哥将自己的内力输给了三哥,又有薛叔叔的回春妙手,是以三哥性命无虞。但当时伤及头部,病愈后竟然失忆了。什么武功,什么诗文,什么锋砺汀,他全忘记了,智商也似只有不满十岁的样子。然而,却能记着心亭,一刻也不曾忘却。”
她的语调近于凄然,心中实则是羡慕心亭的。这样的相守,未尝不是人生的幸福。
“而且,”凌逸渊的话语里渐渐渗出了惋惜,“其实,三哥他,他也是……他之所以想当锋砺汀的汀主,甚至同意江湖,侵入朝野,是有他自己的……可以说是正当么?——‘正当’的理由。”
她迎着苏曼晴和宜逍惊异的目光,兀自絮絮道:“一切只不过因为在十余岁时,他曾经碰巧撞到官府的衙役当街殴打伸冤的百姓——而在此之前,他也听过不少官府勾结地绅、欺压百姓的恶行。当时他天真地认为,如果天下尽是行侠仗义、为民锄害的侠客,不用再受恶官压制,百姓就能安居。他渴望实现这个愿望,唯一可行的便是自己先统一江湖,再深入朝廷,等两方面都有了一定的地位,就能以自己的方式为民造福。可是……”
“可是,梦想没错,在现实世界中的实现方式却错了。对么?”宜逍望着凌逸渊,一种洞察心扉的眼神。
凌逸渊移去目光,颔首道:“大哥说的没错。他没想到夺取汀主便已如此困难。落得大哥自尽,杨伯伯抱恙。而锋砺汀则上下尽失民心,小人当道。因此他心中亦是矛盾重重,但是之前的每一步已注定他再也停不下来。他本以为等一切都安顿下来,他就能整顿风气,没想到,自己最亲的手足也终与他反目……”
凌逸渊蓦地沉默,兀自走到窗边。已是傍晚时分,橘色的夕阳余晖静静笼着凌剑谷,仿佛浓重的墨彩。恰似天边之处,活泼地立着剪影般的两人,一个娇小可人,一个修美欣颀。那女孩纤臂伸出,柔荑放入少年的掌心,是一块香气扑鼻的桂花酥。时光恍惚间倒流,在苏州外城的绵雨中,一个女孩把一个玉雕的弓箭放入少年手中,一层雨气,两层细纱,看不清容颜的两人却在同一瞬看清了对方的心意。
彼时与此时,同时融成一幅图,被造化一笔涂抹在夕阳的画幕中。
凌逸渊心下一悸,碎念道:“也许他现在,更快乐……”
凌逸渊回头,痴痴地凝视着身后弥漫无垠的漫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