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城白日的嘈杂,尽尽消散在了水波清荡的夜色中。天上一轮皓月,水中一波水月,上静下动,光华争辉,说不出的令人神怡气爽,眼明心净。
寂静中,唯有两个翩翩少年立于客栈顶层的平台上。举目远眺,江水夜流,呜咽泛泛中两人言语隐约可闻。
“宜兄,你的轻功与内力皆可算是武林中的翘楚,又怎会从未习过武呢?”
宜逍淡淡笑开,折着手中的草枝,随意得像是在谈论他人的事情:“我自幼父母被人杀害,就在第二天,现在的师父偶然路过我家,看我可怜便收留了我。师父隐居在长白山顶,多年也不下山一次;他从未教过我武功,更未教过我诗书。我只是每日都与灵猴比攀树,与闪豹赛奔跑,与疾鹰竞眼力,歪打正着才是能跑能跳罢了。”
林印日眼中却添了几分幽思,良久才回过神来,仿佛漫不经心问道:“那你还记得之前的家住哪吗?真的不知道令师尊号?”
宜逍摇头道:“我家是在长白山下帆平村中,即使当时只有两岁多,我也是永远不会忘的。至于师父……林兄,你还是信不过我么?我委实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尊号。他,眉发雪白,髯须却是微红,慈眉善目隐带仙骨之风……或许,他老人家真是什么世外高人吧。”
林印日还是怔了一下,终于长叹道:“宜兄,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过于好奇而已。令师让自然为尔师,以天地之灵滋育你,是他用心良苦。”他说着直起身子,“如不嫌弃,小弟就献丑教宜兄一套剑法吧。”
宜逍吃惊不小,望着他道:“这……这不好吧?”林印日乐得眯起眼睛:“不承二师?嘿嘿,我不会借此就让宜兄喊我师父的。”宜逍仍是慌忙摇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林印日也摇头,示意他不要介怀:“你我互有救命之恩,相识虽晚相知却深,就不要拘泥于这些了。”宜逍这才点头道:“这倒没错。唉,不知我何时也变得如此婆妈起来。”他不好意思一笑,“不过,你我手中都没有剑啊。”
林印日笑得有些诡异的神秘:“我教你的只是招式,用树枝即可。你,习有如此博大的内力,摘叶飞花亦能发挥十成力道。如此剑对你来说仅是锦上添花而已。但你的‘锦’没有‘花’也足以傲视整个江湖!”
宜逍再不拘小节,也抵不过林印日这般夸赞,一丝羞涩还是不免爬上他俊朗的面容。林印日却突然严肃,用力上跃,白衣如光瞬间采下两条嫩枝。
“这套剑法对内力要求颇高,而我……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拥有如斯内力。”
宜逍握嫩枝的手蓦地一紧,他以为林印日的武功已是出神入化,委实没料到尚有他一辈子也无法习得的剑法。于是脱口道:“林兄都无法企及的剑法,我又怎能……”
“不!”林印日打断他,十分认真道:“你的内力得天地之长,自然之实,无念之纯,恐怕世上再没有什么武功不能藉此内力驾驭。来,我们就开始吧!”
话音方落,招摇的白衣已然华丽而舞。不假内力,一招一式都仿佛司马相如长赋的隽美,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然而却只能浮于表面难渗于里。
宜逍又是何等的聪明而独赋异禀,见于眼便印于心,脑海波澜中剑法已成竹在胸。倏地气过全身,普通的树枝也似淌过真气,与其身融为一体。每一个招式皆是利落干练,又内敛无限之绵长。林印日停下来,看着宜逍的剑招阴阳糅合,乾坤和谐,既有日出磅礴的大气,又不乏水绕玉山的柔缓。“这样的威严天下又虚怀若谷,便是我们家的剑骨与节气吧?可惜……可惜了……”他默默想着,一时间悲喜莫名。
直至终了,剑传真气,宜逍“剑”指水面,转头问道:“是,这样?”林印日拍手走上,笑道:“宜兄果然是奇才,明日来看,此处东西数丈,江中鱼虾命皆绝矣。”
宜逍正瞠目惊叹,林印日忽又道:“宜兄,今日月朗星稀,林印日可否与你结为金兰?”宜逍自忖出身低贱,虽不知林印日家门,料想也必是名门之后,从未料到他愿与自己结义,因而愣了一下才道:“宜逍自然乐意。”
其实,林印日原本的确对宜逍怀有戒备之心,但自今日看到他的行为已消了一切怀疑:临强敌不逃脱明其勇与义,不肯一刻丢下小曼说明其善,美人在怀却分寸自持明其正且直。
林印日道:“我是戊辰年正月十八生人,今年一十七。”宜逍听罢不禁莞尔道:“戊辰年……乙酉年,应该算是一十八了吧?”林印日淡淡一笑:“若是十八便离弱冠愈近一步,子不肖,尚不以为能承担家中重任。说是十七,就仿佛能多自在一年。”说着笑容忽闪,竟凄凉了许多。
宜逍知自己又误言,于是急忙回到正题:“我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辰,但听师父讲,今年也有一十九了,是似长你两年。”林印日若有所思颔首道:“果然是这样,大哥!”
两人对月而跪,正欲结拜,林印日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一般,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哥,小弟不敬,有一事一直相瞒。我并不叫林印日,我妹子她也不叫林月痕。”
宜逍这次却没有惊讶:“在旱海中我便猜着了些许。双木林,玉玺印,日月日……萍水相逢而已,并不用如此详细,除非是故意隐去真实姓名。”
他长叹一声,举目望月,半晌方道:“我叫凌逸渊,朔北凌剑谷长公子。我妹子叫心亭,凌心亭。”
凌逸渊,孤剑只影凌逸渊!宜逍再久居山林,也不能没有耳闻。说他孤剑只影,并不因为他性格孤僻,而是他的剑法仅次于其父凌恒涵,武林中匹及之人屈指可数。凌逸渊绝少在江湖走动,但每次出谷必然惩恶除奸,救济百姓。
单是凌逸渊一个人已是举足轻重,更何况谈及他势必谈及南杨北凌,武林双雄。百年之前,武林安宁表象下却是动荡难安,各派皆暗觑盟主之位,蠢蠢欲动。或是勾结奸臣,或是四处敛财,百姓难得太平。然而谁又料到各派高手最终竟纷纷败于两个自称兄弟的无名小辈:凌太鸫与杨锋。那是几百年来武林中罕有之神话,凌、杨二人平息了武林之乱,将武林南北分之。凌剑谷在朔北,锋砺汀在南岛,两结拜兄弟酒祭天地,发誓宏扬侠道,造福百姓。到现在,凌剑谷至凌逸渊已是第四代。
“凌逸渊……”
四,斩姻缘无端神伤
“凌逸渊,你当真是凌逸渊!”
宜逍与凌逸渊俱是一惊,回头只见小曼浑身瑟瑟发抖,本来美丽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在月光中竟有些悚人。心亭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是双手紧紧拉住她的手臂。
小曼狠命甩开心亭,两眼直直盯着凌逸渊,冷笑道:“哈,就是你,凌逸渊,我的恩人?”凌逸渊大为不解,起身走向小曼:“小曼,你怎么了?”
“哼……”小曼慢慢向后退去,嘴角一弯,笑容竟是恨恨:“你若是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走过来了吧?我告诉你,我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我姓苏,你可听过江宁苏家?”
凌逸渊眼前突然一道霹雳惊闪,呆呆定住,眯起眼睛看着小曼,缓缓道:“苏,苏曼晴?”
“哼……”小曼又是一声冷笑,一泓秋水却似涨潮般离了秋湖,清清凌凌滑腮而落,“弃妇,弃妇……我就是祢世骁口中那个拜你所赐的弃妇!”
然而她又忽地转身跑开,因为心志模糊而踉跄,仿若一路跌进黑暗的吞噬,不再回头。心亭刚想去追,却又停了步子,心里甚至比谁都要难过。
凌逸渊仍是站着未动,漠然道:“苏曼晴,我早该想到是她。大哥,替我追上小曼,看着她,好吗?”宜逍点头便逝,凌逸渊像终于松了口气一样,盍上双眼。
“哥哥……”心亭的声音就这样颤抖起来,“哥哥,我知道你难过,只有我知道你的苦衷……”她愈说愈哽咽,已经哭了出来。
凌逸渊睁开眼睛,望着泪人儿一般的妹妹,竟微微笑道:“好妹妹,别哭了。既是作为凌家的后代,我怎么样也应该比你想的坚强。”
他擦过心亭的身子走向木梯:“心亭,走了,我们今夜就出发吧。有大哥在,小曼不会有事的。”
下楼回房,月色渐隐,凌逸渊蓦地感觉眼底深处久违的凉意,但只是瞬间而已。
这晚的江水本是安澜静谧,鲜有波旋,但这一切,都因为江边少女嘤嘤的哭泣而抖开一圈圈无尽的水晕,荡入江心。
苏曼晴坐在江边石堤上,旁边是宜逍。宜逍的速度并不怕小曼在他眼前寻短见,而小曼,也不是这般的轻生懦弱。
“我并不了解你们此前的过节。可是,你认为,是他负了你?”
“难道不是么?”苏曼晴抬起头,腮留残泪。
宜逍看着她摇摇头:“一个连你的面都没见过的人,又怎会负你?”
“哼……”苏曼晴冷笑一阵,才絮絮道来:“江宁苏家……你没听过么?我父亲便是当朝宰相苏承意。听说父亲年少时路过蜀地文昌庙,万里的晴空当即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相传这就是文昌星张亚子暗示宰相之法。日后父亲果然扶摇直上,但他却是难觅的贤臣。虽说朝廷武林不同堂,家父私底下与凌剑谷、锋砺汀掌门人皆为好友,同凌剑谷关系尤佳……在我和他没出生时,便已有了婚约……”苏曼晴说到这里,秀目紧闭,似有无限凄然,“可是,可是前不久父亲远访凌前辈,顺便敲定婚姻大事,他们竟回绝了父亲!本来这也没什么,指腹为婚不算也罢,但父亲此去俨然提亲,他若回绝也当有正经理由,却支支吾吾不名所以。父亲位居宰相,肚中也实有撑船之量,若是凌逸渊有其他心仪女子,父亲非但不会为难,少不得有重礼相送。但他们竟无理拒绝,分明未把我们苏家放在眼里!家中不少人知道提亲之实,却见父亲忿忿而归,疏凌亲杨,便知此事未成。人多口杂,十传百知,一个女儿家,又怎受得了如此风言碎语?”
宜逍听她说完,颇为怜惜,却仍道:“或许,逸渊真的有他说不出的难处吧!”苏曼晴睁眼望着他,漠然道:“还是为你的好兄弟找托词。”宜逍不理会她的冷淡,偏着头凝视江水:“那你喜欢他吗?”
苏曼晴没料到他会问这么突兀的问题,脸蓦地一红。而宜逍则是想到便问,完全不知道该有的顾忌。苏曼晴自己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凌逸渊,只是从旁人的描述中想象“孤剑只影凌逸渊”,小小年纪便睥睨江湖,惩恶扬善,白衣翩翩。不过,那毕竟是小女孩无知的倾慕罢了,待她真的见到了凌逸渊——那身法的傲人,那气质的飘逸与她年少时的想象如此贴近,她竟然丝毫不曾联系,也不曾侧目。
苏曼晴注视着眼前落拓的少年,又垂眸轻轻摇头道:“我想,是不喜欢吧……他,是个好人,所以我会跟着他。可是,我真的喜欢他吗?”宜逍微微一笑:“那么,即使他真的负了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人活在世,何必计较他人无谓的品头论足而放弃追求自己的心灵安逸?况且,我相信,逸渊真的有苦衷。”
宜逍自幼长在长白山,接触的只是野生活物和山下质朴的山民,完全不通晓现实中人情世故,故而有时的话语呆呆傻傻;而恰恰也是因为这点,他的心灵纯朴自然,对于人生之感宛若口吐金玉,与世人的思维大相径庭。
他的侧脸在朦胧的夜色中被浅浅的月光勾勒得刚毅又柔和,苏曼晴看着,眼前却突然出现宜逍揽她在怀的情景。那时的娇羞仿佛现在才在她心中苏醒,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住凌乱的心跳,颤抖着问他:“宜大哥,我……我以后能叫你逍哥哥么?”宜逍自然不晓得此刻她心中的波澜,又露出憨傻的一面:“当然可以,只要你看开了这些事,喜欢怎么叫都好。”
下雨了。
下雨的时候凌心亭与凌逸渊牵马走在姑苏外城。苏州园林名满天下,连外城都是精致优雅,与别处不同。碧木如盖,片片绿叶汇了一时的雨水,撑持不住,纷纷落在脚下激起一朵朵大于寻常的银色莲花,颜色眩目,声响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透过斗笠上的面纱,雨气在心亭眼中凝成一片氤氲。她默默跟在凌逸渊身后,望着他模糊的背影,心思早已神游太虚。
“亭子。亭子?”
“啊?”两三声之后,心亭才渐渐回过神来。这几天,凌逸渊表面上虽平静自若,却很少开口讲话。心亭两步并到他身旁,他嘴角微微一动,以极其平淡的语气道:“亭子,你知道大哥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吗?”
心亭惘然:“关系?宜大哥同哥哥不是结拜兄弟么?”凌逸渊摇头道:“不是这个。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咱们家便是杀他父母的仇家!”雨声淅沥,使他的声音飘渺无根。心亭一个激灵:“难不成,他就是父亲不忍杀害而留下的那个孤儿?”凌逸渊点头道:“不错。父亲一生做尽善事,杀的也都是天理难容的恶人。可是,那次听信髯翁前辈迫不得已杀害数个无辜之人,快二十年了过去了,父亲依旧深深自责。更重要的是,”他说到这里转头瞟了心亭一眼,“你知道大哥的师父是谁么?”
心亭已是混乱至极,但以她的聪慧还是眼神游离着喃喃道:“难不成是,是……”凌逸渊凄然一笑:“是的,他的师父正是髯翁!”即使有了十足的准备,心亭心中还是忍不住凉意拂过,她不知是痛心还是喜悦,呆呆念道:“这,这……”凌逸渊继续向前走着,声调平平道:“亭子,若再见他,要和往常一样……谁知道那次的残杀是否真能换来预期的结果?”
心亭无言以对,仿佛策划杀戮的人是她自己。她低头望着地上深浅不一的水坑,突然耳畔叮咚一声,微扬下颚,见一缕鲜红的碎缨漂在混浊的积水中。心亭走近,俯身拾起碎缨,并不嫌它脏了衣袖。
碎缨系着一块玉配,那是一张精巧无双的小弓,弓上搭着一支待发的碧箭。若不亲见此物,谁也不会想到温润谦谦的玉石也能蕴藏如此霸气。
心亭抬头望去,前边不远处走着四、五个人,正是方才他们说话间走过去的。她松开缰绳,轻轻巧巧跑近了,举起玉配脆声问道:“几位大哥请留步,敢问这玉配是你们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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