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渊儿……”她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身子却尽量缩进角落里,双手紧紧抱住阿依汗,那姿势,还是那么象一只护崽的母鸡。
夏侯渊轻抿着双唇,眼里划过一抹轻讽。
尽管心已如铁石,可在看到这样的姿势时,心里还是会有那么几分苍凉。
“你杀了我父王……”被护在怀里的阿依汗眼里渐渐积蓄起恨意,突然冲着他喊道,“你杀了我杀王!”
“阿依汗!”丽妃惊骇地大叫,死命将他的头按回怀里,双唇发抖,担心害怕到极点,还竭力扯开一抹笑,“渊儿,你别怪阿依汗,你别怪他……他还小,不懂事,也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
她脸色苍白,眼前闪过那片血淋淋白花花的景象,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但死人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
“他还小么?”夏侯渊极为冷淡地看向阿依汗,“在他用刀砍下大邺百姓的头颅,奸淫大邺少女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你身为他的母亲,看着他杀他母亲故国的子民,残害他母亲故国的女子,就不为他感到羞愧?”
“奸,奸淫?”丽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渊儿,一定是你弄错了!阿依汗不会的,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夏侯渊并不打算就这些问题与她多说什么,面无表情地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乌蒙已灭,不日我便会派人去乌蒙解决善后,阿依汗……我不会再让他回去。”
“你要杀了他?”丽妃大惊,忘了要护住阿依汗,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仰头惊恐地看着他,“渊儿,你要杀了阿依汗?”
夏侯渊不语。
杀不杀阿依汗,乌蒙都将不复存在。
“你不能,你不能……”丽妃想要伸手去抓他衣袖,却忘了她在车上,两人相隔还有段距离,一手抓空,身子便失去重心栽了下来。
夏侯渊眸心一紧,下意识就放开楚清欢迅速上前两步,丽妃却仿佛不觉得痛,连滚带爬过来扯住他的袍角,仰起头,姿态低微到了尘埃。
“渊儿,母妃求你,母妃求你……”泪珠顺着弧度漂亮的脸颊不断流下,她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卑微地哀求,“饶了阿依汗,他是你弟弟,你弟弟啊……”
夏侯渊本欲伸手去扶她,听到这弟弟两字,已经伸出的手便僵在了原处,手指一点点地收起,握紧,铸成一个僵硬的姿势。
眸心深处似有无尽的黑暗涌起,那些不愿意再去回想一丝一毫的过往,硬是被这个凝聚了世间温暖,于他来说却只有冰冷和残酷的称呼勾起。
“过去都是母妃不好,是母妃抛弃了你,没有好好照顾你……”丽妃哭得肝肠寸断,“可这不关阿依汗的事……他是无辜的,看在你跟他都是母妃所生的份上,饶了他,饶了他……”
夏侯渊慢慢后退。
这就是他的母亲,为了另一个与其他男人所生的孩子,不顾尊严地,求他。
她以为他是虎狼之心,没有血脉亲情?
她以为他是铁石心肠,不识人间温暖?
她在一次次苦苦哀求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可曾想过,他的心也是血肉所做,会痛?
“唰——”他一把抽出楚清欢别在腰间的弯刀,挥下。
锦帛裂,一角衣片分离,死死抓着衣角的丽妃顿时砰然跌在地上,夏侯渊转身,背影挺直而孤寂。
“请大妃上车。”
丽妃放声大哭,抓着身上的血泥还想来扯他的衣服,被杨书怀与鲁江一人一边架起送回了马车,哀哭声自车内传来,夏侯渊的眸心亦似无底深渊,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母妃,你求他干什么!”阿依汗愤怒地大喊,“他杀了父王,杀了我们乌蒙那么多人,你还求他!”
“闭嘴!”丽妃尖声道,“他是你哥哥,只要母妃求他,他一定会放过你。”
“我没有这样的哥哥,我也不会认他……”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换来了所有怒吼的中断,片刻,阿依汗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母妃,你打我?”
从小到大,他这温柔的母亲给他的都是无尽的疼爱,何时对他有过重言,更何况是打?
一记耳光也打愣了丽妃,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却没有去看阿依汗,而是转头看向那个高大而萧瑟的背影,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一道属于女子的纤长身影,并不依偎,却坚定而笔直地陪伴在他身边,那般般配。
这就是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吧,她那时只顾着让他不要对乌蒙动手,忽略了那女子的容貌,但她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能感觉到,那女子坐在马背上笔直的身姿,沉静的眼神,端肃的气势。
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这个儿子。
恍惚地笑了笑,这个被她抛弃了的,亏欠了太多太多的儿子,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她也就放心了。
“夏侯渊,我杀了你!”身边突然一声狂呼,阿依汗的身子已往外冲去。
“阿依汗!”丽妃猛地一扑,却扑了个空。
阿依汗如疯了一般冲了出去,手里持着一柄锋利匕首,朝夏侯渊的后背扎去。
一旁的杨书怀与鲁江未料到他会突然发作,更未料到明明已搜过身,将他身上的武器都去了,竟然还会多出一把匕首来,当下来不及拔刀,只能双双朝他扑去。
楚清欢霍然抬腿,旋踢,重重一脚蹬出,正中阿依汗小腹。
阿依汗的身子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落地时“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挣扎了两下没能再爬起。
楚清欢缓缓转身,冷冷道:“不自量力。”
丽妃怔怔地望着倒地不起的阿依汗,一时失了语,久久,久到其他人都以为她会爆发之时,她蓦地抬起了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扎。
“不好!”在白光乍起一刹,楚清欢一拍马车车架,飞身就踢。
然而已经晚了。
丽妃无力地倒在车壁上,手握刀柄,刀身入腹,美丽的脸庞因剧痛而苍白如纸,她看着惊怒转身的夏侯渊,虚弱地扯起唇角。
“母妃!”阿依汗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死死抓着地面,一点点往这边爬。
“渊儿,饶,饶了阿依汗……”丽妃没有转头,她吃力地撑住身子,尽量不让自己倒下,抖着双唇道,“以前都是母妃造的孽,一切恶果都让母妃来承受吧……阿依汗是早产儿,出生时险些没能活下来……母妃是宠惯了些,以后你好好教他,好好教……”
她汗出如浆,一口气几乎接不上来,楚清欢立即跃上马车,让她靠着自己,又解开她领口方便她喘气。
丽妃仰头看着她,露出欣慰之色,急喘了几口气想要说什么,但此时已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摸索着去握她的手,眼里现出急切的期盼。
楚清欢默默将手送了过去,她激动而无力地抓握了几次,终是没能抓住,双手缓缓跌落在身侧……
“母妃——母妃——”阿依汗攀住车椽,抱住她的腿跪在车前大哭。
夏侯渊眸中的黑渐渐泛起一层暗红。
这张美丽的容颜在他过去那些年的梦里出现过多少次,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梦里,拥有这容颜的女子每次转身都是微笑着喊他“渊儿”,并为他张开双臂敞开怀抱。
可如今,她再一次离去。
第一次离去,一把火烧了寄载了他幼年无数美好回忆的宫殿,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火海,即使没有亲眼所见,那亦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剜心之痛,只恨不得就此随了她去。
如今这次,却干脆在他面前,如此残忍地,鲜血淋漓地,一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不顾他的心是否会被凌迟。
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得不到了……
一片雪花落在他冰冷的颊边,被眼里的热气一熏,化作一滴晶莹水珠,颤颤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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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末,大邺以绝对的优势战胜了乌蒙,并一战惊天下。
震惊天下的不是大邺就此灭了乌蒙,也不是文晋的女帝亲率十五万大军驰援,而是这联盟的双方以仅仅两三万的伤亡换取的三十万人的覆灭。
这是怎样的奇迹!
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没有亲历过这次战役的人就是绞尽了脑汁也无法想像,而亲历过的,穷尽词语也无法描绘当时那冰山一角。
可怕!这是所有人对此役唯一的定语。
在大战结束的次日,夏侯渊便命杨书怀与清河带十五万兵力前往乌蒙,令他们不管用何方法,威压也好,怀柔也罢,务必将乌蒙遗留下来的族人迁至北邙山以南一带,从极北之地移至极南,彻底远离乌蒙故地,使他们永生不得再回故土。
这是他与楚清欢早已商议的结果。
乌蒙人凶猛善战,便是女人也极为泼辣凶悍,若是任由他们留在原处,难保将来不会再次成为祸害,只有将他们远迁,连根拔出,再与南地慢慢融合,如此才能消除隐患。
北邙山以南虽是荒地,尚未开发,但乌蒙人习惯吃苦,那里肥沃的土地与温暖的气候完全可以使他们存活下来,并在那里生根发芽,未必不会建造出一片繁华景象。
夏侯渊与楚清欢在战场上虽冷酷,但对老幼妇孺却决不会动手,想要灭一个种族,只要没有生力军,其他人慢慢教化便是。
至于沿途需经文晋,高越或莒卫等国,那都不是问题,只要修书一封,所经之处皆是通途。
当然,其中所需耗费的人力,财力,心力自不必说,但为长久计,再难也值得。
数日后,一封私函从御帐中发出,直达东庭新帝司马如御案。
据闻,新帝司马如在阅毕信件之后,望着虚空处出了会儿神,然后微微一笑,当即命人收拾行装,仅率万余人马,前往边境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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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初,燥热的风带着些许微熏,吹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只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凉席上大睡一场。
在大邺与东庭的边境交界,却有数十万强兵悍马的对阵,再热的风经过,也不得不凉上一凉,不敢太过无忌嚣张。
大邺文晋二十八万人马整齐列队,与东庭二十万边境守军遥遥相对,中间一片空地上,三军主帅对立,黑白分明。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紧张,场中的三人却如老友般闲聊,闲聊中,又决定了占据大半边天下的大势。
“腿好了?”楚清欢轻睨着司马如的腿。
坐着于马背,俊逸中多了分洒然健朗的司马如轻袍飞扬,微微而笑,“你知道的,本来就不是大碍。”
“嗯。”她点了点头,“虽然我后来知道你这腿可以恢复,但鉴于你在开始时对我的欺瞒,我决定与你一战……战书收到了吧?”
“收到了。”司马如依然微笑。
那封毫不正式的私信,上面写得清楚明白,某年某月某日,她文晋要与他东庭一决生死,她要来,他岂可不接。
“但是,”他眸光一转,转向抿唇不语,脸色不佳的某人,“我若记得没错,大邺与东庭有三年不兴兵之约,如今这可算是毁约?”
“自己的女人要与人打仗,作为她的男人,怎能不来。”夏侯渊说得大言不惭,“我只答应过不对东庭兴兵,但未说过不助阵,因此不存在毁约一说。”
楚清欢侧眸睨他一眼,自己的女人,她的男人……这是在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么?
“原来如此。”司马如恍然点头,越过他望向不远处的两国大军,片刻,才看向楚清欢,弯着唇角道,“东庭不比乌蒙,这七星罗盘阵就免了吧?”
“不能免。”楚清欢严肃地摇头,“东庭军事国力不比大邺差,与文晋相比更是不知强盛多少,若不用阵,我怕没本事赢你。”
司马如难得地一怔,一怔之下不免失笑。
“你没本事……”他好笑地道,“你没本事,当初却跟于琰两个人毁了我整座大营?”
“形势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算了吧。”司马如摆手,“这场仗我不想与你打,算我认输怎样?”
夏侯渊挑眉。
楚清欢倒是不动声色,“怎讲?”
司马如一笑,仰头看向碧色云天,眸光悠远,笑容宁静。
“你曾说过,你不好战,但也不反对以战止战。因此,你的战,是为了以后的不战。”他道,“七星罗盘阵杀伤力太过巨大,你会用来对付乌蒙,但不会对东庭。你说过的话,我一直记着,你问过我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肯定的答案。既然你我目标一致,又何必让无辜的人送命?”
“凭什么你就认为,阿欢不会对东庭用七星罗盘阵?”某人很是不爽。
“凭我对她的了解。”司马如淡然自若地微笑,“我愿意成全她,也是在成全我自己。”
成全她,亦成全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
楚清欢凝注着他的双眸,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她很清楚有多难。
但最终,她只是唇角微扬:“如此,多谢你的这份成全。”
司马如没有推辞她的谢意,迎着她的眸光,久久未语,无声的眼神交汇之中,有着彼此都相通的心意。
有人十分见不得这般“情意绵长”的对视。
“阿欢,既然不打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夏侯渊拽了拽她的马缰,语声有着不耐。
“嗯,是该回去了。”她收回眸光,斜斜看他一眼,唇角一深,蓦然扬声道:“鲁江,传我令,全军调转方向,启程回国。”
不打了?
各军愕然,说好的打仗呢?怎么说撤就撤了?
谁也不明白,这跺一跺脚便可让天下颤上一颤的三位站在权力顶峰的大佬谈了些什么,怎么就握了手言了和,一场似乎就要打起来的大仗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消弥于无形了。
回国?回文晋?
夏侯渊拽着马缰的手忽地一顿,不能相信地回头,面前的女人回以一个淡淡眼神,看样子,分明不是开玩笑。
她本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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