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幸福的人吗?过门才几个月,张六娘早已发现了,这场婚姻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长平王永远会视她为敌。
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就没有正常的洞房之夜,也不可能做真正的主母。
长平王,这个不成器的、没前途的皇子,远观时,除了相貌好些,一无是处。待到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很难被接近,很有自己主意的人,和一般男子不同。
在他身上,所有对付普通男人的驭夫之术全都不顶用,他根本不给她使出来的机会。无论是温柔,还是强硬,他的回应都是居高临下的嘲讽一笑。撵了窈娘几个乐女,她以为她胜了一局,可是后来才发现,他当时对皇后的妥协根本是假象。不想低头的时候,他可以当众顶撞皇后,坚持让她禁足。
那么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张六娘扪心自问之后,发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比之前十几年过得都累,似乎,把以后大半辈子的精力全都耗尽了。
孤注一掷——也说不上是孤注一掷,心中期待并不大,充其量只是破罐破摔?总之——杀了香缕供出连荣,向他表明立场,他却也只是轻飘飘处置了连荣几个,然后便继续不理她了。现在皇后派人来了,他就将她推出去,一副死活不论的态度。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仿佛从踏进长平王府开始,她的每一步都是一个笑话。
“王妃,时辰不早,您要么跟奴才说说,让奴才转告皇后娘娘,要么您就跟奴才走一趟?”凤音宫内侍面上恭敬,实则不耐烦的催促着。
后头跟着的那个尹嬷嬷提裙跪了下去,哭诉:“王妃,老奴斗胆问您一句,罪婢香缕现在何处呢?老奴想请王妃给个恩典,允许老奴给女儿收尸。人死万事空,她生前有什么罪过,请王妃看在她是宫里出来的份上,看在她伺候您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好不好?”
老婆子含混呜咽的哭声,在光线微暗的屋子里飘忽回荡,有些渗人。
张六娘只听进了一句“人死万事空”。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可是为什么要死呢,凭什么是她死?她才不想死!
“本妃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也不想进宫,劳烦公公转告皇后娘娘,本妃近日身体不舒服,恐怕进宫只会失仪,就不去伺候她老人家了。”
张六娘抬着下巴说了一句,保持着王妃端庄的仪态,昂首挺胸走进了里屋。
“王妃!王妃求您允许老奴给香缕收拾后事啊!”尹嬷嬷想追上去,被藤萝云芍拦下了。
……
如瑾洗漱之后,等着丫鬟们摆饭,和长平王闲聊张六娘。
“皇后这次不管内里如何,面上摆出了向王爷示好的态度,王妃又杀了她给的陪嫁宫女,恐怕姑侄俩会有些不痛快。王爷打算怎么对待王妃呢,还要继续禁足吗?”
“看她的态度了,要是不识趣,继续禁足下去也无不可。”
如瑾想了想,道:“王爷要和皇后划清界限么?若如此,倒也无妨,只是关着她可以,吃喝用度不能薄待,也要防着她想不开自戕,弄得王爷说不清楚。我看她最近行事有些荒唐了。”
长平王就笑:“你怎知道我要和皇后划清界限?”
“皇家事,家事便是国事,王府内宅的变动岂能和外头无关。”
“有道理。我正是要和皇后分隔,虽说安国公府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积年的势力还有些,但我也不愿意借他们的力。关键是父皇。他这次,大概是觉得皇后插手太过了,以后只会忌讳变深。”
外面的事情如瑾了解不多,她只觉得张六娘太倒霉。
偏偏生在安国公府,偏偏要被皇后当笼络皇子的工具,这样年轻,就要面临幽居一生的命运了。如果她不嫁进来,也许会有另一种不同的人生吧。
“王爷当初为什么不想办法拒绝皇后的安排,不让她嫁进来呢?是时机未到,还是另有谋算?”
外头摆完了早饭,长平王招呼如瑾一起过去吃,随口道:“她身上有什么可谋算的,不过是当时拒绝指婚比较费力而已。”
费力,所以就顺其自然了,他不愿意在张六娘身上花精力。如瑾想,大概他觉得,一个内宅妇人,娶进来就娶进来,听话便养着,不听话便收拾,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所以他肯费心将已经选秀落选的自己弄来当侧妃,非常难得。
叹惋之余,如瑾只能让张六娘自求多福了。对于曾经意图害自己的人,她除了感慨一番,可不想主动帮扶。被迫幽居的人生也可以过得有滋味,一切都看张六娘自己能否想得开了。
吃着饭时,外头来报,说凤音宫内侍自行回去了,王妃不肯随之进宫。
长平王大概在思索什么事,挥挥手就让回禀的人下去了,不愿意在这种鸡毛蒜皮上浪费精神。如瑾也没说话。皇后姑侄爱怎样就怎样,不关别人事。
然而没多久,凤音宫内侍去而复返,并且带了两个一看就身强力壮的中年宫女来,说皇后生怒,一定要让七王妃进宫交待。
“那就让她去吧,母后的吩咐,不必来问本王。”长平王笑着打发了内侍。
如瑾坐在一旁腹诽,还“不必问”,他是忘了自己宫宴上和皇后硬碰的事情了吧。
张六娘很快就被带出了王府,半请半押地弄到了宫里派来的小青帷车上。随着凤音宫内侍同来的尹嬷嬷特意进了锦绣阁求见,当面致谢。
“方才已经问过了府里的人,听说香缕的尸身没有随意乱丢,是蓝妃吩咐将其送到城外埋葬的。这孩子入土为安,老奴来给王爷和蓝妃磕头,替她多谢主子们的恩典。”
如瑾让吴竹春将尹嬷嬷扶起来,说:“这原是小事,不必特来道谢。不过我却没想到香缕是嬷嬷的干女儿,说起来咱们还是旧识。”
“是,是,正是缘分,也是那孩子的造化。虽然不在蓝妃跟前伺候,但往日在府里也受了您的恩惠,后事还是您照拂的。”尹嬷嬷抹着眼泪低头道谢。
“我没照顾到什么,嬷嬷被伤心了,快请回吧,免得耽搁久了娘娘怪罪。”
如瑾简单打发了她。
这个嬷嬷不是别人,正是出嫁前宫里派到蓝府去的教引,曾经板着脸给如瑾上了好几天的课。因为早就知道她当差的地方,如瑾还以为以后不会有什么交集了,没想到却以这么意外的方式相见。
想当初,尹嬷嬷是多么趾高气昂,如今却低了头。
所以人和人的境遇,有时候真的是很有意味。
待尹嬷嬷走了,长平王笑说:“这老货才不是香缕的干娘,也不知这时候跳出来要做什么,改天有空找人查查看。”
“听说她和庆贵妃有来往。”
“你怎么知道的?”长平王诧异。
如瑾笑:“只许王爷事事皆知,我稍微知道一点您就惊讶,是瞧不起我么?”
长平王就伸手将她头发揉乱了,“这就是了,那么庆贵妃是拿这老货给皇后添堵呢,却不想皇后顺势用她跟我示好来了。等着看吧,皇后做戏向来全套,尹嬷嬷有的受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张六娘从宫里回来不久,就传出了皇后厚赐尹嬷嬷的消息,说是为侄女的罪过减孽,不仅赏了许多金银,还将尹嬷嬷的月俸提了两倍。
对于一个在辛奉殿侍奉,没有油水可捞的老宫女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待遇了,听说尹嬷嬷在人前抹泪哀叹“干女儿”的死,背地里却经常笑得合不拢嘴,被人发现了还要立刻变回悲伤神情,很是好笑,宫人们私下议论她的不少。
不过,好景不长,新的月俸领了没两次,尹嬷嬷就染病而死了。宫人生病有忌讳,统一放到宫廷南边的一处小院子里安置,治疗不是很及时,从生病到亡故也没用几天。长平王回来偶尔说起此事,只道:“所以人不能做墙头草,跟谁来往,就死心塌地跟着谁,三心二意哪有好下场。”
于是如瑾知道尹嬷嬷的死另有缘故。一个往日和庆贵妃私下来往的人,突然被皇后厚赐厚待,庆贵妃不闹心才怪。
想想前世,尹嬷嬷可没这么早过世。后来太子妃生了嫡子,她还被调去东宫当教引来着。两相对比,真是颇让人感叹。
不过,尹嬷嬷的事,都是后话了,而且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顶多借着教引的名头耀武扬威几下,死活都是不入人眼的。就算她活着的时候,也很少被人尊敬。
譬如这天被强押进宫里的张六娘,当着皇后的面,听见尹嬷嬷哭的烦,当场就将茶盅扔到了她的头上,撞得她额头通红一片。
“哭什么,你那眼泪是挤出来的还是沾的口水?别在这里恶心人,退下吧。”张六娘呵斥她说。
尹嬷嬷虽然是个小领事,到底不敢跟王妃闹,挨了砸也只能朝皇后磕头。
皇后就沉脸:“六娘,多日不见,你的脾气越来越像你七妹,让本宫很失望。”
“娘娘失望的事,只是我的脾气吗?”破天荒的,张六娘竟敢和皇后顶嘴,而且不叫“姑母”,叫起了“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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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 认错赔罪
皇后精致描绘的眉梢微微扬起,“你叫本宫什么?”
张六娘不假思索地清晰重复了一次:“娘娘。”
“好啊,既如此,本宫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论姑侄,姑母对待犯了错的侄女,会宽容,会帮忙解决困难,即便明里给了长平王脸面,背地里关起门来说话,也可以向着自家人。可张六娘既然坚持管她叫娘娘,连一声“母后”也吝于出口,那么皇后对待犯错的王妃,还有什么可宽宥的呢?
张六娘主动先认了惩罚,说:“任凭娘娘处置。”
皇后细细打量脖子硬挺的侄女,仪态高华,不怒自威,绵柔的眼波如针一样,根根锋利,扎在张六娘的脸上身上。殿中宫人俱都低头,连尹嬷嬷都止住了哭声,不敢再发出声音引起皇后的注意,引火烧身。
一个一个的,都是这么不成器!皇后脸上的平静完全源于深宫里多年的打磨,其实心里头,早就翻腾起了巨浪怒涛。
费尽心机拿捏着媛贵嫔许多年,好容易让永安王脱颖而出了,一夕之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而她连变化的根由在哪都还不知道。御前插不进手去,得到的消息总是滞后……这样的节骨眼上,嫡亲侄女又来和她作对,不说那七娘再次愚蠢冲动地伤了琼灵,就连一贯温顺的六娘也和她梗上了。
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
“你想要什么样的处置,说来听听。”皇后紧盯六侄女,语气不善。
张六娘不吭声,只管静静站着,一副死活不关己的态度。
皇后眸中便是寒光一闪。
“娘娘,三思啊!”宫女秋葵在一旁轻声提醒。七小姐弄伤了琼灵,事后肯定是要做个处置的,现今再处置六小姐,那……主子安排侄女嫁给皇子,岂不成了外人眼中的笑话。
这一声适时的提醒,让皇后勃发的怒气有了一丝停滞,将要冲口而出的话就停在了嘴边。戴着珐琅金护甲的手紧紧捏住凤座的扶手,皇后强力压制心中怒火。
三思,三思,这些年来,多少次三思让她违背了自己本心?数都数不清。可,还是要继续三思下去。张六娘再不受教,姑侄之间都不能发生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侄女不肯妥协,只有她这做姑母的暂时妥协了。
想通这一点,皇后顿时萎顿。满满的盛气化成云烟消散,声音也带了疲惫。
“好了,你走吧,什么时候想认本宫这个姑母,什么时候再来宫里。”她挥挥手,不再看满脸决然的侄女,偏过了脸。没想到,和长平低头之后,还得跟自家侄女低头。
满殿宫人都松了一口气。
偏生张六娘对皇后的妥协不肯领情,反而轻轻的冷笑了一声,在寂静空旷的殿堂里颇为突兀,“娘娘这话错了。我不叫您姑母,可还是皇家的儿媳,进宫是常事。”
皇后好容易压下的火气又被挑起,“你待如何?”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以后会恭谨侍奉夫君,做您的好儿媳。”
“呵,既然要做本宫的好儿媳,那么,就先给本宫跪上两个时辰吧!”皇后真是忍不了了。
张六娘没反抗,很顺从地跟着引路的小宫女去了偏殿,门扇一关,她就从容跪了下去。
一跪便真是两个时辰,整个上午皇后如常处理宫中事务,接受嫔妃们的礼拜讨好,在忙碌的外表下暗暗打听前头永安王的消息,想办法,一直未得休息。连续几个晚上的不能安眠,让已经不再年轻的她感到非常疲累。
所以,当午间御前传来消息,说永安王一家被送出皇宫回返王府时,皇后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老六有事么?”
“娘娘放心,六王爷没事,只是……只是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脸上有几个巴掌印,性命是无忧的,皇上还吩咐送他们回府的人好生伺候。”
性命无忧就叫没事?皇后凝眉,“皇上还说什么了?”
秋葵怯怯看一眼主子,低声道:“皇上说,六王爷出京赈灾劳累过度,身体不佳,命他在府里好好养病,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养多久?”
“……没说期限。”
难道是养一辈子?事先早已想到了永安王被弃的结果,可真的亲耳听到,皇后心里还是非常难受的。
六皇子,从幼年到成人,从普通皇子到贤王,这期间不只是他自己的努力,还搭上了她和安国公府多少心血?一年年的积累,一步步向前,谁知却突然翻了船……
七娘头脚出嫁,后脚夫君就出了事,真是笑话,老天在和张家作对吗?皇后抬头,想看看天,却只看见了殿宇屋顶金碧辉煌的承尘。
她站起来,扶了宫女的手,慢慢走到偏殿那里去。
张六娘还跪着,背脊挺直,听见人来也没有回头。皇后瞅着她的背影已经提不起火气了,只问:“你想明白了么?若是不明白,就继续回去想。老七放你出来,禁足大概算是解了,以后他怎么待你,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