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很快恢复常态,温和笑道:“在下一介乡野草民,不想依附皇家。若无其他事,在下先出去了。”
说罢也不等如瑾回答,转身便离开了屋子。照他一贯的风度,这样行动是十分失礼了。如瑾怎看不出他隐在眸光里的斑驳情绪?只是……方才那些话,她不得不说。
从前,因为一来顾虑长平王的态度,二来更不想让前途未卜的侯府和王府与救命恩人有太深的瓜葛,可现在凌慎之突入王府看诊,这层关系是怎么甩也甩不掉了。京中局势不稳,私底下波澜暗涌,未必不会有人盘查出凌慎之的身份对他动手。现而今不但不能再疏远他,反而要坚定地护佑他。
如何让王府的人手心甘情愿为一个市井郎中效命?
结为义亲虽然是笨法子,可也总比被人疑心她和他的关系更好。
胡嬷嬷等人未必没有想法,所以她才要当众确立他的地位和重要性。这之于他想来是一种贬低,贬低了他的人格和感情。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便是他从此对她失望,她也必须这么做。
“重新给凌先生收拾妥当的住处出来,安排伶俐的人手去伺候,解毒期间就让他住在府里。碧桃,你去凌先生家里把东西都搬来王府,免得他查医书还要两头跑。”
如瑾的口吻不容置疑。祝氏连忙应声:“是。”
碧桃道:“先生那边还有个小药童……”
“一并带来。”
碧桃匆匆领命而去。
如瑾接着朝母亲道:“胡嬷嬷、祝姑娘和竹春都是王爷用了多年的人,十分可靠,您不必疑心。府里其余的人手,就劳烦母亲和各位一起清查了。凌先生是自己人,也请嬷嬷吩咐底下不许为难他。若有谁妨碍他做事,就是在妨碍我的性命。”
胡嬷嬷敛容正色:“是。奴婢知道了。”
“让关亥给先生拨几个护卫,若他出府,身边必须有人跟着。”
吴竹春躬身答应。
秦氏虽然不大明白蓝府出来的吴竹春怎么成了长平王惯用的人,但见女儿艰难吩咐叮嘱,也不忍驳她,忙一边答应着一边扶如瑾躺下,“快歇着,先生刚告诉你不能多说话,偏偏你不听。累不累?”
如瑾还真得累了,见安排得差不多了,于是顺从躺下闭了眼睛。
从此凌慎之就在王府住了下来,每日进内院来给如瑾行针止痛。宋医婆几个斟酌出的解毒方子也和他去商量,一日日给如瑾添加拔毒的药量。秦氏带着孙妈妈和飞云主理如瑾一应吃食,恨不得住在厨房里盯着人做饭烧菜,加了一万倍的小心。胡嬷嬷接手府中日常琐事,祝氏则带人专心查找下毒之人。
如瑾一天有半天都是睡在床上的,因为拔毒的药物对身体有损,她总觉得精神不济。然而外头永安王的事情还没落定,各司在紧锣密鼓查办当夜被抓的几位高官,审案进展时快时慢,长平王远在辽镇指示不及,大半决断都落在了京城几位僚属身上。他们偶尔会来禀报进展,如瑾也要打起精神听着,适当提一点建议。
淮南的反军已然攻下八座较大的城池,一路往南挺进。淮江天险增加了江北朝廷军队渡江的难度,半个月过去都未见一队渡江,反军的总兵甚至自立为王,大有在南方建立小朝廷的趋势。
而辽镇那边,长平王率领的平乱军推进缓慢,许久时间打下的地域不及辽镇十分之一。京畿周边卫所逐渐调兵过去增援,粮草又跟不上,拖拖拉拉直教人发急。京中人心惶惶,茶楼会馆里议论国事的人越来越多,稍微有点本事的都在往京外转移财产,生怕哪日朝廷崩坏,京中要大乱。
眼看过了立冬,天气越发冷了,辎重司发给辽镇平乱军的冬衣却在运送途中不慎失火,一把烧了干净。押送的将官带兵畏罪潜逃,消息传回京里,满朝上下齐齐发怒,将这些兵将的家眷全都送进大牢,定了斩首的日子。
十月中,西北边疆告急,魏地鞑靼铁骑叩关,常年向大燕纳贡的两个部落突然翻脸,联手突进燕北地界,一路烧杀抢掠,军报传进京中的时候,已经有数个村落被屠戮一空。
疆域之内战火频燃,危急存亡之秋,一群大小官吏在朝上争论得面红耳赤,三天过去都拿不出一个妥当的章程。争论的过程被密报入王府,如瑾一目十行扫过厚厚的记录簿,不断冷笑。
一群自私自利之徒!
这个时候还在搞党争,扯皮不休,只想消耗敌方派系的力量,自己坐享其成捞功劳。天下哪有这儿便宜的事?偏偏几派人抱得都是这种态度,今日你我联合挤兑那一方,明日我和他联合打压你,合纵连横不亦乐乎,不过一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担的老匹夫,却搞得满朝上下乌烟瘴气,宛如战国。
也有一心念着国家百姓之人,站出来主张齐心平乱,但奈何这等人平日就势微,此时更是人微言轻,不被当成党争的牺牲品就不错了。
“近日你心浮气躁,于解毒有妨碍。”这日进来的问诊的凌慎之适当提醒。
如瑾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满地凋落的花瓣在微风里瑟瑟,看着越发令人心情抑郁。刚刚入冬,她已经穿了厚厚的锦裘,一张消瘦小脸被洁白风毛裹着,眉宇间尽是憔悴之色。
唇边和额角都生了红痘,是心急上火的缘故。凌慎之说:“你不爱惜自己,也不管腹中孩儿了么?调整好心情才能早日拔清毒物,调理了许久却不见好,这样下去情况堪忧。”
如瑾深深叹口气,将目光从遥远的天边收回。“先生该知道外面的情况,我便是想宽心,又如何能够。”
腹中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比谁都着急,可越急,越是不利于解毒,偏生外面还局势动荡。
凌慎之眸中有隐痛,目光扫过如瑾越来越高的腹部,知道任何劝解都很无力。外面境况如此,连他都深感不安,何况是身在皇家的如瑾。
“你……”
刚说了一个字,紧闭的院门却突然被人推开,关亥领着一个内侍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凌慎之眉头微皱,难道又有什么急事要来扰乱病人心境么?
懒懒躺在贵妃椅上的如瑾却猛然站了起来,眼睛骤亮。不但没有责怪内侍们的鲁莽,反而不管不顾地迎头走了上去。
“小心!”凌慎之连忙追上去相扶,生怕如瑾一个不慎伤了身子。
可却有人与他同时出声,说的是一样的话。
“小心。”
凌慎之愕然看着如瑾扑到一个内侍怀里,紧紧抱了那人的脖子。
院子里做事的仆妇们迅速无声退了出去,关亥最后离开,反手关了院门。秦氏端着一盅热汤从后头厨房走过来,一抬眼,手里汤碗顿时掉在地上,哗啦摔得粉碎。
“王……爷?”秦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瑾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让你受苦了。”身穿内侍服饰的长平王朝秦氏点了点头,而后伸手将如瑾环住,轻轻搂着。
凌慎之无声看着他,他也看着凌慎之,良久,缓缓道:“多谢。”
“分内之事。”凌慎之的声音有些冷。
长平王不再多言,轻轻将如瑾的头从自己胸前扳起来,疼惜道:“别哭了,猫儿脸似的,很丑。”
432 匆匆相见
如瑾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眼泪。
就算那天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都没哭过一声,不过咬牙忍着痛罢了,忍不过,就晕过去,自始至终没掉一滴泪。哭了又不会止疼,本能地她没有哭泣的意识。
可方才一见久未谋面的长平王站在跟前,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河水,想止也止不住了。他抱着她,她就越发想哭,心里头的委屈一瞬间全都涌上来,堆得山一样。
长平王哄了几句没有成效,一伸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放下。”如瑾这才想起来院子里还有旁人,赶紧收声。然而抽噎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眼泪依旧噼里啪啦往下掉。
秦氏倏然惊醒,四下看看,见满院子仆婢早就退干净了,只有她和凌慎之还站在当地,就连忙轻声招呼:“先生,请与我去后面看看午饭吧,褚姑在汤里加了几朵新到的山菇,你看那东西孕妇能不能吃。”
不过是托辞,请人回避而已。小厨房进的所有东西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哪会弄对孕妇有损的东西进来。
凌慎之深深看了一眼窝在长平王怀中的如瑾。她面带窘迫,可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他心中微微一叹,朝长平王叮嘱了一句“小心”,便随秦氏退到了后面。
长平王抱着如瑾径直进了内室。
久别之后的相见,唯有拥抱才能抵过彼此相思,两个人歪在床上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如瑾缩在长平王的怀里,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没一会就打湿了他的衣服。
长平王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如瑾一语带过,只说已经渐渐好转了,让他不必担心。“祝姑娘她们果然还是把事情告诉你了?”她再三叮嘱她们不要说的,怕长平王在战场上心有挂念,会增加危险,可此刻他显然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不由担心,“……你不会是单单为了此事才回京的吧?身边跟着多少人?”征讨大军还在辽镇,并未听说有班师回朝的迹象。长平王穿成这样掩人耳目地进来,难道是只身离军?多危险!
“如果我说有公务,只是顺道回来看你,会不会失望?”长平王笑着反问。
如瑾将他覆在她腹部的手挥开,皱眉道:“什么公务值得你千里迢迢潜回京来?你难道不知朝中现在什么局面,难道不知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你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我和孩子吗……”
说着,眼泪淌得更凶了。
长平王连忙从床头扯了条帕子给她擦泪,“……怎么变得这么爱哭?”
“是啊,我还会变丑,变老,变得越来越不讨你欢喜。你只管不顾性命乱来好了,只管不在乎我好了!”
长平王哭笑不得,头次发现如瑾也有这么胡搅蛮缠的时候。
见她原本因孕中补养得宜而圆润起来的脸蛋又变得瘦下去,甚至比以前还瘦,眉宇之间不经意带着疲色,就知道她受了许多苦楚,他心里不由疼惜得厉害。于是将如瑾搂在怀里温言哄着,小心翼翼护着她腰腹。
“我要去西北,在家留一晚,明早就离开,真的是路过京城回来看你的。”
“去西北做什么?”说起正事,如瑾立刻收声,紧张地抬头盯着他。西北那边魏地正犯边,他难道去打仗?
“我带了一万精兵去抄鞑子后路,待灭了他们,再会同西北边军回辽镇。”长平王径直将最要紧的机密事照实相告,“这时候副将领兵往西去了,明日我再快马加鞭追上去。”
如瑾不由抓紧了他的衣袖,“你不在,辽镇那边怎么办……”
这样做太危险了些!
一万人就要抄魏地敌军的后路?西北军报上可说鞑靼至少五万铁骑呢!风尘仆仆赶过去,军疲马乏,要怎么跟天生凶狠的敌人硬拼?何况辽镇何氏若趁机反扑,就凭那一群面和心不合的朝廷军将们,能拦得住吗?
长平王神色倒是轻松,轻轻拍了拍如瑾肩头,“没事,这次是秘密行军,我带兵离营是去攻打辽镇西关的。现下放了人在那里佯攻,待何氏反应过来,我也快从西北杀回来了。”
可己方这边呢?征讨军的派系也泾渭分明,和朝堂上千丝万缕的联系,万一有谁故意走漏风声……
如瑾可不是随便哄哄就能蒙混的寻常妇人,越听越感到不安,直觉长平王还有事瞒着她。
“睡吧,我赶了一宿的路,一直在马上没合眼,陪我躺一会。”长平王使出杀手锏,率先示弱博同情。
果然很有效,如瑾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努力把满腹疑问压了下去,顺从躺在他的身边。
“闭眼。”长平王拉了被子过来,两人和衣而卧。
被他笑吟吟盯着,如瑾只得合上眼睛。
温热的大手在头顶轻轻摩挲,时轻时重,这是他经常在睡前用的手法,助她安眠的。久违的温暖包裹全身,便是满腹忐忑不安,在这样轻缓的按揉中,如瑾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加上最近身体本就疲累,不知何时便匀长了呼吸,真得渐渐睡熟了。
长平王一直按摩了许久,直到确定她真得陷入深眠,这才停手。怀里的人面容憔悴,就是梦中也带着轻微的愁色,他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半晌才离开。
“放心,很快就结束了。”
他悄无声息坐起来,蹬上靴子,飞快换好了家常衣服。走出门去的时候,脸上满满的温柔已然褪得一干二净。
胡嬷嬷领着辰薇院所有的下人不知何时跪在了正屋门前,静悄悄,一声咳嗽不闻。秦氏和凌慎之早已被请到别处去了,连孙妈妈等人也被支开。
长平王从屋内走出,反手带了门。淡淡看一眼跪了一地的下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负手站在台阶上。
院中温度陡然下降,瞬间充满肃杀之气。
胆小的丫鬟身子微微开始发抖。
“嬷嬷请起。”长平王只点了胡嬷嬷一个,“您是伺候过母妃的人,不必跪。”
胡嬷嬷额头触地:“老奴无能,请王爷降罪。”
“起吧,去叫蓝夫人进来照顾女儿,你们都随本王来。”
长平王步下台阶,一路大步朝院外去了。满院子仆妇互相看看,都有大难临头的感觉。胡嬷嬷颤巍巍起身,暗暗叹了一口气。王爷这样的吩咐……是连她们所有人都不相信了。
祝氏带着木云娘和所有内宅管事,早已跪在锦绣阁的院子里。长平王走进去看见了,只说了一句“倒是跪对了地方”,便径自进了屋内,将一众人晾在院中不加理会。
祝氏深深俯首,不敢多言。没一会胡嬷嬷也带着辰薇院诸人到了,两拨人整整齐齐跪在锦绣阁楼下,鸦雀无声。
楼上内室的暗道不断开启,京中留守的各路头领前来禀报事宜,长平王专心处理事情,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中间只让内侍将胡嬷嬷带走休息,就那么任由其他人跪着。
初冬风冷,便是其中不乏习武之人,一个时辰过去也早就冻透了。可大家谁也不敢有怨言,自始至终动都没动一下。直到快要午膳时有人来报蓝主子醒了,长平王才暂时结束事务下了楼。
“除了查不到真凶以外,还有其他要禀的么?”总算和一群人说了句话。
祝氏等人全都俯首,没有人开口。
长平王等了一会不见回答,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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