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就事论事嘛!”邱叔不服气道:“这死无对证的,就算查到了底儿、费尽了功夫,也没法子叫秦爷死而复生是不是?横竖弟兄们要吃饭,场子要营业,白老爷子哪怕是铁了心查内鬼,也不能让大伙儿喝西北风啊!”
肖大公正欲反驳,蒋老爹像啜酒那样啜一口茶,一边端详着手里通透莹润的碧玉杯,一边不疾不徐地插话道:“秦爷虽死得冤枉,但死者已矣,生者事大,抓内鬼自是当务之急,但平息帮内纠纷更是刻不容缓。”
“嘿,照你这么说——”邱叔瞅瞅蒋老爹,在脖子处比划了个手势:“伍伯彻底没戏了?不是说还得三堂会审,请各位叔公出马裁断么?”
“三堂会审的帖子还没发呢,白老爷子令我押着伍伯,便是想叫他先吃点苦头,诚然顾着多年情分,我不至于为难他,就不知伍伯自己还能抗多久,他若能痛痛快快地认下内鬼的罪名,这风波才算是过去了,不然的话。。。”蒋老爹的眼色在众人脸上溜一圈儿,皮笑肉不笑道:“咱谁也逃不脱嫌疑。”
闻言,肖大公、邱叔、福伯不禁面面相觑,互相猜忌,肚子里各打各的算盘,各怀各的心思,索性截住话头,纷纷举杯喝茶,暗自揣摩这场突变到底何去何从。
咎其源头,乃是始于半月前秘密入港的一批重货,整个白帮上下知晓内情的只有白老爷子、秦爷、伍伯三人,因兹事体大,秦爷亲自负责接货,货船到港时间与预计无二,本是打点周全,通行无阻,却在卸货的过程中,船头船尾发生连环爆炸,码头诸船如铁索连舟,一时间火海滔天,江面一片殷红。秦爷当时验完货,一只脚刚跨下甲板,但闻背后轰隆一声,瞬间就给炸飞到地下,所幸落在一堆麻袋上,虽被炸得浑身是血,好歹还有口气在,几个弟兄赶紧驱车送秦爷前往牛家私立诊所,熟料半路恰逢巡捕房缉毒队,如今缉毒队队长正是昔日的罗一强,上回他出师不利,没抓住劫狱嫌犯,被警视厅厅长责降一级,从探长变成队长,一直心怀怨愤,这次接到密报,打定主意要立个大功,于是重磅武装有备而来,迫使秦爷下车接受检查,正在这时不知是谁放了一记冷枪,打死一个巡捕,罗一强大怒,立刻下令开火,秦爷受伤,行动不便,举枪击毙两个巡捕之后,便死于乱枪之中。
事后,罗一强在秦爷车里发现一袋白粉,由于数量较少,难以构成重罪刑罚,更不易解释警匪火拼造成的惨重伤亡,警视厅当夜紧急密会,决定对媒体封锁消息,只在报纸右边角豆腐干大的地方以警方抓获非法持枪者数名云云,一笔带过。
如此一来,警方也没能顺藤摸瓜查到白帮头上,秦爷的尸首便由他家中的河东狮以及八房姨太太前往警署认领,一群女人在现场嚎啕不绝,震耳欲聋,将罗一强的办公室闹个鸡飞狗跳。
至于白帮,丢了那么大一批货,死了那么多兄弟,可谓乌云罩顶,损失惨痛,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伍伯存在地下钱庄的帐目竟然爆出空头,不用说这内鬼的嫌疑顿时就落到了伍伯的身上,白老爷子起初不信,命蒋老爹拿人问话,结果蒋老爹冲到伍伯家,没见着半个人影,轻软银物都已被卷走,只搜出一只黑木箱,抬到白老爷子面前一看,气得白老爷子犯了高血压,当场厥倒。
一时之间,白帮内部乱成一团,同道中亦流言蜚语漫天飞,矛头直指白帮自相残杀黑吃黑,罔顾游戏规则兄弟道义,不配领导北都帮会,更有呼声强烈要求白老爷子下台引退,换人话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自法国返来的白凤殊,一听亲舅舅秦爷死了,大受刺激,趁着白老爷子不注意又开始嗑药,结果嗑过量,从楼梯上摔下来,陷入休克。
白老爷子年事已高,气结于胸,就此血压只升不降,差点一病不起,幸得销假在外的白静江及时回归,主持大局,安定人心的同时致电穆家大小姐穆心慈,利用穆白联姻的关系,请求穆家协助封锁边境,通缉伍伯。穆家行动迅捷,不到五天便传来讯息,在贡洲边境一个小县城里,抓获伍伯一家大小,混战中,伍伯的两个儿子中弹身亡,一妻一妾相继自尽,只剩伍伯一人被穆家子弟兵秘密遣送回白帮。
白帮大堂之上,伍伯情绪激动,大骂白老爷子无情无义,杀他妻儿,突然挣断绳索,从蒋老爹腰头抢过一把枪,朝白老爷子发难,危急关头,白静江挺身而出,替白老爷子挨了一枪。白老爷子惊怒交加,命蒋老爹将伍伯押下进行三堂会审,必令伍伯认罪伏诛。白静江一连三天昏迷不醒,因中枪部位靠近心脏,谁也不敢有把握取出子弹,直至牛医生自加拿大急返,为白静江动手术,白静江方才捡回一命。
事隔半个多月,白静江总算渡过危险期,病势渐趋稳定,却未再于人前露脸,只听说醒来之后脾气变得很差,与牛医生大吵一架,却不知是为何。
秦爷与伍伯的地盘暂时由蒋老爹、肖大公、邱叔,以及白静江手下的严叔共同接管,等待白老爷子了断公案,当然大伙儿心知肚明,这一局最终赢家,自是负责抓回伍伯,平息帮会内乱,更兼舍身护主的白静江。
“伍伯这些日子关在你那儿,情况怎样?有没有透漏什么内幕消息?”肖大公是个藏不住话的,吃完两块烙油酥,挑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追问蒋老爹:“我老觉着整件事儿蹊跷,你说伍伯他干得好好的,与秦爷又处得不错,帮里除了白老爷子和秦爷,他就是首席元老,平日里我们也都让他三分,他还有啥不满意的,非要铤而走险,独吞大货,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难不成他大烟抽多,抽糊涂了?”
“这就叫贪心不足蛇吞象呗。”不等蒋老爹接话,福伯插嘴道:“所谓人往高处走,谁不想往上爬,你以为他是单枪匹马?嘿,指不定人家背后另有大山,干完这票,不但几辈子吃穿不愁,还能迈向康庄大道,发展仕途呢!”
邱叔听出福伯话中玄机,耳朵立马倒竖:“你的意思是——?”
“嗨,你们这帮木鱼脑袋,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一层关窍么!”福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压低嗓子道:“伍伯是在哪条关口被捕的?贡洲御水关!那可是南北要道啊!过了御水就是梁家的地盘啦!”
肖大公蓦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伍伯是跟梁家勾结了,把货倒卖给南边儿?等等,那批货,莫非是——”
“军火!”邱叔与肖大公异口同声,惊呼道:“伍伯竟然投了梁家!”
“怪不得穆大小姐慷慨相助,原也是为着要截断运往南边的军火。”肖大公折断牙签,思索一会儿,又道:“但一切只凭我等猜测,未免有所出入,具体情况还得待三堂会审,问过伍伯才知。”
这时,一个下人匆匆跑来,在蒋老爹耳畔低语了几句,蒋老爹两根眉毛一挑,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伍伯精神失常,方才一头撞在铁栏杆上,自裁身亡,三堂会审,审不成了。”蒋老爹拍拍衣角站起来,瞅一瞅表情各异的诸位,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是打算就这么各回各家呢?还是随我去探一探白公子?”
幽园九曲回廊,假山栩栩如生,此时此刻,清凉居里,风荷桥下,白静江正斜倚在贵妃榻上,穿一身中式云纹棉缎白袍,盖一条雪狐毯,伸着修长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荷塘里丢鱼食。
一阵微风拂来,头顶桂树簌簌作响,嫩黄的小碎花如春雨般淅淅沥沥,悄悄落在白静江的袖口,清雅的花香冲淡了空气中浓腥的药味,但白静江仍是微微蹙眉,凝视着悠游在荷塘里嬉戏争食的红鲤,脸上浮现一丝厌烦的意味。
牛医生搬个凳子坐在桥边,一边手势纯熟地拨弄着药炉,一边斜眼瞪着白静江,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眼前秀雅娴静的白衣公子就跟狐狸投胎似的,一忽儿笑靥迎人,一忽儿翻脸无情,一忽儿热情洋溢,一忽儿冷若冰霜,总之千变万化反复莫测,让人抓不着准头。
作为一个拯救病患的医者,牛医生当属另类,除白帮之外的人物,他几乎一概不理,且生平最讨厌不听话的病号,但凡遇上不听话的病号,即便对方是资历深厚的白帮元老,他也能两手一摊,说不医就不医。
只可惜,天意弄人,他手上最不听话的病号,偏偏正是他最不能不医的病号。
他瞪着白静江,越瞪越生气,如果以眼杀人有效的话,白静江早已在他的如炬目光下灰飞烟灭。
“我不吃药。”白静江对牛医生递来的汤碗不置一哂:“我说得很清楚了,你不回加拿大,我就不吃药。”
第35章 为谁(一)
“怎么,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回来,三魂六魄还没搓热呢就非得跟我杠上了是不?”牛医生一手托药碗一手叉腰,米粒大的小眼儿圆睁,喝道:“臭小子!你伤糊涂啦?那颗子弹差点要你的命!这会儿你能坐在这里赏花喂鱼,合该跪谢观音娘娘!你居然有脸跟我说不吃药?你敢不吃药?!”
白静江被牛医生劈头一顿训,倒不以为杵,仍是好脾气道:“这会儿我能坐在这里赏花喂鱼食不是拖观音娘娘的福,而是拖牛医生的福,牛医生医术高超,无数次救静江于危难,就是让静江三跪九叩,叫您一声干爹都是应该。”
牛医生一听,顿时作出一个惊悚表情,怪叫道:“我不是在作梦吧?像你这么臭屁的德行竟肯给我做干儿子?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白静江微笑:“牛医生,我说的是真心话。”
“谢谢啦,我受不起!你小子不就是想哄我回加拿大麽,哼,告诉你,没门儿!”牛医生倔脾气一上来,也是牛劲冲天,端着药碗站在白静江面前不依不饶:“少罗嗦,该吃药吃药!”
“牛医生,性命攸关。”白静江转过头来,一张明显消瘦苍白的面容比以往更添一分清癯秀气:“我本是许她三周之内必将特效药送到,如今期限已过,也不知她情况怎样了。。。”白静江的语调隐隐透着一丝焦虑:“眼下白帮局势未稳,我又不方便行动,牛医生,这次好歹请你帮帮忙——”
“小白,老实说,你的花花肠子又开始活络起来了,是不?”牛医生毫不客气地打断白静江,冷冷道:“可以想见,能得我们白公子如此青睐有加的,必是一位貌美绝伦、温柔得体、聪敏灵慧的红粉佳人,以至于你伤才好一些,疤还没结痂,就完全忘痛了。”
白静江闻言却不由一怔,神情颇有些无奈:“她。。。确实漂亮,但还算不上貌美绝伦;‘温柔得体’似乎也与她关系不大,每每靠近她的时候,经常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的刺扎个满头包;她聪明不假,灵慧也真,然而不知为何,她总爱与我装糊涂,我想说的话,她让我说不出口,我不想说的话,她却能轻而易举地逼我说出来。。。”
“你是高等学府出来的才子,肉麻文艺话一说一大堆,绕得老头子我云里雾里的。”牛医生眯着一对小眼儿,定定地看了白静江好一会儿,阴阳怪气道:“反正我就听出一层意思,你喜欢那小姑娘喜欢得紧,一天不见恐怕朝思暮想,只是凭你现在的体力,有必要吗?我跟你说过几百几千遍了,做男人,身体是第一本钱,别在不该有想法的时候胡思乱想!这种时候,春花秋月摆一边,精血气神放中间!恋爱可以不谈,药却不能不吃!”
“哟,这该如何是好,我的逻辑与牛大恰恰相反。”白静江莞尔道:“药可以不吃,恋爱却不能不谈。”
“你。。。”牛医生脑门挂满黑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悻悻道:“小白,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啦,诚然照顾白老爷子是我的义务,照顾你是我的责任,可你的小情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冲你一句话,我为着她又是火车又是飞机,日夜颠倒劳碌奔波,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你小子咋不心疼心疼我唻?亏我还帮你掏子弹呢!没良心的东西!”
“牛大,算我欠着你的还不行么?”白静江一脸恳切,好言好语道:“只要你把特效药给她送去,往后我全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药我就吃什么药;你不喜欢我喝酒我就不喝酒;你嫌我抽烟太多我从此戒烟;你瞧不惯我混风月场所我以后都不去就是了。”
“哇哈!”牛医生倏地嘴巴大张,伸手摸一摸白静江的额头:“小白,那一枪是伤在心口没伤到脑子啊,怎么你就突然思维蜕变,宛如重生了啊?我以为‘从良’这句话就是等我进了棺材你也说不出来啊!”
白静江忍不住叹道:“牛大,你真是牛嘴吐不出象牙,我在你心目中,有那么朽木不可雕也吗?”
“以前还能充块朽木,现在顶多是块积木!轻骨头一个!”牛医生扬起一拳捶向白静江的肩膀,临到头才想起他的伤势,只能打在一旁桂树上,痛得哼哼唧唧,满腹牢骚再也压不住,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你这厢左惦记右惦记的,人家姑娘连吱都不吱一声!要是她心里有你,知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看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她病着,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仿佛早料到牛医生会这么说一般,白静江移目望向漂浮在荷塘上的朵朵睡莲,轻描淡写道:“更何况,她人在穆家监视之下,怎能毫无顾忌,就算知道我有事,也不可能出来看我的。。。”
“人不来总能打个电话捎个信吧,这些日子你不是给她写了很多信吗?她怎么一封不回呢?”牛医生斜睨白静江,一语中的:“抑或是,她听闻白帮生变,于是刻意与你划清界限,以免你一旦功败垂成,被你牵连拖累,从而惹祸上身?”
白静江侧卧于软塌上,丢鱼食的动作蓦地一滞,修长秀美的手指生生停驻在半空,此刻夕阳渐落,霞色满天,绮丽的光线零零落落地洒下来,映着他的脸庞泛起一丝莫名的苍白。
“牛大,我累了。”白静江突然低声道:“你回去吧。”
“不是我说你,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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